甲午战争:
中国近代真正的转折点
文:唐德刚  
爆发于一八九四年七月的“甲午战争”,距今已整整一百二十七年了。这一百多年实在是人类文明史上最惨痛的时期。其间我们这种自称为“人类”的“群居动物”,竟然以他的所谓“聪明才智”所发明出来的杀人武器,打了前所未有的两次“世界大战”!——在此以前,人类的战争全是“区域战争”,没有把全体人类都卷入战火也。


在这两次世界大战的前后,惨痛中的最惨痛者,可能就是我们这苦命的中华民族了。我们在两次世界大战中所受的苦难之外,还要加上三次武装流血大革命——辛亥革命(一九一一年)、北伐(一九二六至一九二八年),以及数不尽的内战和外战。根据史家和许多官私文件的统计,百年之中我们总共打了逾千次大仗小仗。


在上述的千百次战役之中,最令人迷惑不解,也最令人感叹的莫过于本文所要阐述的“甲午战争”了,它改写了历史。在这次战役之中,可以说是该败者战胜,而该胜者战败。虽说胜败本兵家常事,但是该胜者战败之时,竟败得那样惨,败得“一败涂地”,败得“全军尽墨”,那就匪夷所思了。

大致说来,败的一方难免都大而无当,颟顸松散,贪污腐化,派系倾轧,幸灾乐祸。结果天倒大家灭,悔之已晚。


而胜的一方则短小精悍,纪律严明,上下一心,如臂使指。处心积虑、不眠不休,非把对方吃掉,决不罢手,终于战胜强敌,一步登天。可是以后也就志得意满,趾高气扬,一发难收,最后饮鸩止渴,也没落个好下场!

▌位居世界第八位的海军

在甲午战前,我们的大清帝国也有一支相当可观的海军呢!它拥有装甲十四英寸,配备有十二英寸口径巨炮的七千吨主力舰二艘,和各式巡洋舰、鱼雷艇数十条。每次操演起来,摆出“蛇阵”,也是樯橹如云,旌旗蔽空,气势非凡呢!如把这些船舰,摆在今日的台湾海峡,也还是一支可观的钢铁长城呢!何况当年。


这支舰队甲午战前亦曾由清政府派往高丽、日本、南洋新加坡一带巡弋示威。堂堂之阵、阵阵之旗,连欧美海军大国的观察家亦均拭目而视呢!据当时世界军事年鉴的统计,大清帝国这支海上武装,居世界海军的第八位。排名仅次于英美俄德法西意七大列强。
此时日本亦雇有大批欧美专才,订购船舰,锐意发展海军。然在甲午前夕,日本海军全部吨位炮位及海战潜力,实远落我后;在世界排名仅为第十六位。按资料分析,清日对阵,日海军断非我之敌手也。

其实所谓世界列强海军排位问题,只是当年海军年刊等一类书刊编辑,根据各国吨位与武器装备,所作的比较之辞,并无绝对标准。甲午战前,我海军实力通常被估计,约在第六与第八位之间。日海军则在第十一与第十六位之间。


谁知海战于七月二十五日爆发后,不出数周,我舰艇竟一败涂地,全军尽墨。堂堂主力舰,最后为敌方所掳,竟被拖回三岛,充当海边码头上的商用“趸船”,亦辱华之甚矣。
回忆一九四八年夏,笔者赴美留学,路过日本时,随团参观日本之战史馆。会见有大幅油画,渲染其黄海一役,歼灭我方舰队之战绩。睹之触目惊心。返船之后,同学百余人相约联名上书南京国民政府,请责令日本拆除此画!那时我们是战胜国嘛!——今日思之:心有余酸也。


以上所述只是海军。至于陆军之一败涂地,更不忍多说。斯时清朝的陆军,尤其是湘淮两军,刚刚打完惨烈无比的对内战争:剿平“粤逆”,消灭“捻匪”,镇压西北“回乱”……在国内真是威无复加,不可一世。在甲午前夕,大清境内的百万貔貅,都是久战之师,气势夺人。


这时日本陆军新建,可用之兵不过十余万人——“明治维新”时,天皇原无一兵一卒。谁知牙山一声炮响,我军竟瓦解土崩,不可收拾,而敌军则追奔逐北,斩将搴旗。不数月不但占尽边塞,势且逼近京师。清方朝野震动,不获已而腼腆求和。真丢人之极!

在下愧为人师。授课时每至牙山败北,东海丧师;或锦州之失,徐蚌之溃……时,在作业里,在试卷上总要问问学生:中日之战与国共之争如上述者,其胜败之结局若此,原因何在呢?这一标准问题,在课堂上问了数十年,迄无明确答案。
惭愧的是,不只学生不知,即使老师自己,翻烂中西史籍,讲义十易其稿,至今仍在云雾中也。愚者千虑,不能说一无所得。只是敝帚自珍,终嫌简陋,不敢张扬耳。


此次因事访台,滞留逾月,适值“甲午战争”一百周年。刘绍唐兄因嘱撰文纪念。复承台湾师大历史研究所主任王仲孚教授,以师大近月所举行的“甲午战争一百周年纪念学术研讨会”之论文全集见赠。逆旅闲居。
因将此七百零四页约六十万言之巨著,逐字拜览一过。此集为甲午文献之最新资料,有缘即时捧读,获益良多。因思随群贤之末,就笔者历年教学心得,对甲午战争,从不同角度狗尾续貂,作一综合分析,以就教于群贤。

▌也曾试撰“中国海军史”

回忆童稚之年,因出生于淮军遗族之家庭,学未启蒙,而耳濡目染,即多为淮勇水陆两师之故事与遗物;且时闻白头老兵操韩语闽语为笑乐者。
及长受业于郭量宇(廷以)师,并受当时突发的珍珠港事变之启迪,兼以孩提时即大有兴趣之海战故事的鼓舞,初生之犊,不自揣浅薄,曾试撰《近代中国海军史》,并拟分章发表之于当时后方的《海军整建月刊》。其时曾为某一小节之探讨,与当时亦在煮字疗饥之著名戏剧家田汉先生发生抵触。

田汉先生战时寄居贵阳,研究海军史,参考资料甚少,不若我有“国立中央大学”之图书馆为后盾也(中大图书馆是当时后方最好的图书馆)。结果该刊编者是我而非田汉,使我这一后辈心中不怿者久之。因为我当时十分敬重田汉,对他更万般同情。作为后辈,我绝无心顶撞之也。记得当时田汉曾有诗自伤曰:


爷有新诗不救贫,

贵阳珠米桂为薪;

杀人无力求人嫩,

千古伤心文化人。


田汉是诗人才子,散文和剧曲作家,也相当有学问(文革时与老舍同一命运,被斗而死)。其时蜗居贵阳,生计艰难,而我目睹重庆街头贪官污吏,征逐酒肉;对田汉之潦倒,敬重与同情之心,不免油然而生。无心顶撞了这位前辈,心中不怿,实出自至诚也。


我那部可笑的《中国海军史》,虽然已积稿甚丰,手抄史料更是满箱满箧。甚至战后还乡,犹试图去丁府(丁汝昌)、吴府(吴长庆)探寻其早年文献。吴府为至戚;丁府则沾亲带故也。我当时没有急于完工,也是觉得海军原是个洋东西。未能充分掌握洋史料,写起来终嫌美中不足也。小子既然年富力强,又有志喝洋水,则来日方长嘛。

后来想不到三凑六合,又跑到美国大学里教授起中国近代史来。适乡友包遵彭兄自台湾间关来访。包兄时在海军总部任职,曾阅读我在海军月刊上之旧作,有意约我重作冯妇,合着海军史。然斯时我正忙于他事,期以异日,初未料竟成永诀也。再者笔者当时正在教授近代史,牵涉殊广,海军亦只是一部分而已。

就以第一任海关总税务司,那个毛头小子英人李泰国来说吧!在同治初年(一八六三年),清廷委托他购船八条,试办海军之时,这小子时年不过三十,居然想当大清帝国的海军大元帅。这个大元帅他当然没当得成,而清廷又找不出自己的大元帅。
曾国藩想把这八条炮船编入他的“水师”;满人又怕国藩坐大而不允。国藩的老弟国荃,那时正围攻长毛于南京,也不愿这洋船来分他攻取南京的首功。八条大洋轮终于变成了丧家之犬,最后还得由李泰国把它们退回原主,拍卖了事。
这种买来卖去的折耗和佣金,都是大得不得了也。李泰国小子发了大财不用说了。好歹钱是公家出的(李泰国经管的关税),大清朝中诸大臣对大清帝国的损失,不痛不痒也。


后来赫德继李泰国为总税务司,固亦有充任大元帅之雄心也。其后终以文人不胜此职,乃改介英国海军军官琅威理。琅氏在李鸿章正式编练北洋海军时,自认出任副提督,官职实系“总查”,然汉文语意不清,英译固为海军上将也。
琅氏出身英国皇家海军,带职出任中国海军官职。英国海军原为三头马车制,因此琅氏也要在中国海军中实行两头马车制。终于闹出所谓“升旗事件”。琅氏不甘“受辱”,乃一怒而去。中英关系,为之搁浅。下节再续论之。


无独有偶。谁知五十年后,“酸醋约瑟”史迪威在重庆也不甘心作“花生米”(“花生米”为蒋委员长在二次大战期间,国际密电码中之代号)的“参谋长”,硬要出任“中国陆空军总司令”,最后为“花生米”所撤职。史氏一怒而去,也为其后雅尔塔会议伏下艰难之一笔,贻患至今未了。


这些历史上的小故事,你说它大,也不太大。你说它小,可也不太小。有关它们的中西史料,是汗牛充栋呢!因此研究这种历史,史料就不是问题了,史料多的是嘛!那么问题所在,便是如何去“解释”这些史料了。
根据这些初无异说的历史事实,要用简明而抽象的语言,把它们“解释”得言之成理。这在社会科学领域便叫做“概念化”。笔者自五〇年代中期在纽约各大学兼授中国近代史以来,讲稿十易,非全为新史料之出炉也。实在是想“自圆其说”。讲一点自己可以相信的学理,然后再去课导各族学生,让他们也相信“师说”罢了。
 “甲午战争”过去已一百多年了,原始史料大致也已发掘殆尽,据这些史料,来把这次战争,作一综合的解释,这就是笔者胆大妄为,在本篇拙文里所致力的了。

▌ “甲午战争”的阶段性

与洋学理接触既久,每好替土学理打点翻案官司。这大概也是“五四后”中国文化界应有的现象吧!自五四(甚或更早)以来所谓“传统主义”被洋人和新派学人骂惨了。

子曰:“再思可矣!”我们在骂人之后,来他个“再思”,便时常发现“骂过了头”,甚或“骂错了”;乃至“你自己才该骂呢”!


例如洋人和他们的中国徒弟们,总欢喜说:“倒霉的中国,三千年没进步。”我这个世界通史教师倒发现将中国比异族,一二千年来,我们的政治社会制度却最为稳定呢!连个倒霉的小脚,也一裹一千年不放;慢说是“三纲五常”、“四维八德”和“三公九卿”了。小脚是混帐了,而三纲五常、四维八德、三公九卿就一无是处哉?!去其渣滓,汰出有用金属,就不能替所谓“西方现代文明”拾遗补缺哉?!

笔者正撰拙文半截,忽然老友杜维明教授敲门辱访。我初以为维明兄有私事相询。孰知他竟为谈学问而来,真使我受宠若惊。


杜教授近承哈佛大学校方之委任,正组织汉学儒教在该校必修课中之普及工作,列为大学本科生必修课程之一部分。受业者恒至千人以上,实美国高等教育史上前所未有之盛事也。


维明说:“近百余年来,我们都在向西方学习。现在他们的好东西我们都学会了。他们也该学学我们的好东西了!”


杜子之言,深得我心。杜教授为今日华裔最突出的“五四后”的学者和思想家。非一般保守的所谓“国学大师”所可同日而语。——这也是“现代化”和“超西化”,与“僵化”和“基本主义者”之别也。


长话短说。我们有个两千年不变的文化定型。但是这个“定型”在鸦片战后,维持不下去了。它要“转型”。转型从“变”开始。它从“千年不变”,忽然地弄得“十年一变”。连变二十变。穷则变、变则通。变它两百年,变出一个新的“定型”来。然后它又可以千年不变了。


或问:这新的定型是什么个模式呢?曰:吾不能确知也。它将是全民族的智慧、经验和血泪,通过两百年的“历史三峡”,慢慢熬出来的。等它熬出来之后,足下自会恍然大悟也。——如今我们这个历史三峡已快到尽头。诸位稍安勿躁。另一“定型”已隐然在望矣。


所以一部中国近现代史,便是一部中国文明转型史,而这个转型运动是有其显明地“阶段性”的。“甲午战争”便是一极重要的阶段——它标志着一个阶段的结束,和另一阶段的开始。
用一种最新的具体语言来表达,那便是由“四化”进入“五化”。没有“五化”,则“四化”往往是徒劳(着重“往往”二字)。这便是“甲午战争”打败仗最基本的原因。至于多开两炮,少打两炮,朋友,那是小事也;不足挂齿也。
正如唐德刚先生所说,甲午战争是中国近代历史真正的转折点,我们至今仍生活在甲午战争历史的延长线上。唐德刚写历史可谓精彩至极,他的作品突破了传统的历史记载方法,视野宽广。难能可贵的是,笔调轻松,嬉笑怒骂,像讲故事一样地抖出史料,可读性极强。好看的历史叙述背后,还必须是力透纸背的历史哲思,才能成为不朽的史作。
他写自己的老师胡适,如张鸣老师所言,“好看的是注释。有解释,更有点评,恣肆汪洋,好看煞人”。史学界甚至风行“先看德刚,后看胡适”之说。
他写李宗仁,“李有时信口乱讲,直接这样写出去要被别人笑死的”。所以李敖说,“幸亏李宗仁身边有一位高明之士指引与协助,才能完成《李宗仁回忆录》这种名著”。这本书也是可以藏之名山、传之不朽的。
在史学界,唐德刚的文风独一无二,文笔数一数二。半文半白,亦庄亦谐,妙趣横生。中国文学史的权威夏志清教授评价他是“当代中国别树一帜的散文家”。
好看的历史叙述背后,还必须是力透纸背的历史哲思,才能成为不朽的史作。他的“历史三峡”,以及全书随处可见的夹叙夹议之史论,正如梁文道所说,起到了一种“照明的作用”,“为暗雾笼罩的前方照出依稀可辨的轮廓”。
正因此,唐德刚先生的民国史著一度脱销,一度被盗版,还一度出版艰难。《从甲午到抗战》一书更是体现出唐德刚先生浓浓的家国情怀。
余英时悼念其师钱穆,称其“一生为故国招魂”。唐德刚对故国的情感,也许不比钱穆激切,但也可为“历史”招一招魂。
唐德刚先生的这些妙论横生的历史著作,打碎了多少读者被长久禁锢的头脑,唤醒了他们对历史以及对未来的兴趣。唐先生驱散了极权主义的幽灵,招来了自由主义的新魂。
为此,我们诚荐“唐德刚作品集”: 对于专业人士,唐先生的作品是专门史研究的重要资料;对于普通读者,也能从唐德刚先生的历史中,看到不一样的中国近代全貌。
张鸣教授说:在读唐德刚之前,从没想到历史还能这样写,如此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却又不乏生活场景,实在是叹为观止。
当下唐先生书写的历史今天很多内容仍处于“禁区”,出版不易,而且很多作品一度绝版,一次性集齐不易。识别下图二维码,即可一键收藏唐德刚老师作品集。
来源 | 本文作者:唐德刚,原标题《甲午战争百年祭》,内容有删改。如有侵权,请联系我们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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