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讽刺短片《女主角》
伞君有话说:
上周,“橙雨伞”公众号遭用户举报被禁言三天。
为了能更好地继续性别平等理念倡导,昨日我们进行了账号主体迁移。但简单来说一切都没有变化,橙雨伞会继续坚持,也希望大家能继续支持。
接下来就为大家带来我们迁移后新号的第一篇文章,关于美、物化与权力
近日,李雪琴拍摄的男人装杂志引起了大量关注。照片中的她,一改往日形象,以长发性感的装扮出镜。有公众号发文称,“李雪琴,你被绑架了就眨眨眼”。
我们不去否认,每个人突破风格,展现性感与美丽的可能性。
但我们需要警惕,如何去定义性感和美丽,这二者的标准到底是由谁在制定。
无巧不成书,前不久,艺术家宋拓的作品《校花》在OCAT当代艺术中心上海馆展览时,用一场充满风波的互动,回答了这个问题。
这件作品创作于2013年,当时宋拓在大学校园中偷拍了5000名女性,并以个人审美喜好为照片打分、排序。
宋拓为作品起了一个叫Uglier and Uglier的英文名,并称排名靠后的女性是“猪扒”。
随着网络上反对声浪逐渐加剧,OCAT发布声明撤下该作品。此前,这一作品曾于2013年在国内知名当代艺术机构UCCA尤伦斯艺术中心产出。
宋拓创作《校花》的手法是偷拍,已被许多法律界人士分析由于侵犯被拍摄者肖像权而涉嫌触犯法律。
然而,法学家耶林在一百多年前已经提出“法律是最低限度的道德”,这件作品被撤下也一定不全然是因为法律问题,而是因为它在“最低限度之上”,有着更为隐蔽却也更值得讨论的种种问题。
其中,性别问题就是这一作品最直接、最具有公共性的问题之一。
然而运用性别视角解读它并不困难:它在艺术形式上,只是重复操演了一套陈腐的男性幻想,暴力与冒犯基本成为其手法的全部。
而在思想性上,它除了固化原有的偏见之外,并没有任何更向前一步的探索与思考。
图/微博
可以说,艺术家试图“挑衅”但手法算不上先锋;蜻蜓点水地触及了性别议题但停留在对“物化”“女权主义”等词汇的粗浅认知甚至曲解上,遑论更有意义的互动与讨论。

“上帝造人”、选妃与丛林法则:
《校花》背后的男性幻想
可以说,《校花》的艺术语言并不新颖,不过是与男频爽文、“龙王赘婿”一般的男性幻想。而这类幻想往往充满套路:
男性幻想的视角,总是“男性凝视”式的。
宋拓在2014年接受《墙报》采访时曾称自己的创作过程是“享受上帝造人的感觉”——因此,在《校花》里,男人宋拓自以为是高高在上的上帝,他主动、他观看、他行动,女同学们则被动、被观看、任凭摆布。
图/公众号“BIE别的”
然而,带着明显男性凝视意味的偷拍看似不痛不痒,实际上却是一种基于极不平等权力关系的暴力。
日本模特KaoRi曾对艺术家荒木经惟发出指控,称荒木经惟通过摄影师与模特之间的权力关系强迫其拍摄过分私密的照片。
图/微博
KaoRi作为知情的被拍摄者尚还有机会发声反抗,宋拓作品中的女大学生们对拍摄则毫不知情。
她们愿意被拍摄吗?她们愿意被打分吗?她们愿意被成为“猪扒”“恐龙”吗?如果她们知道,她们会难过或者愤怒吗?
可这些问题对宋拓和宋拓的作品来说毫无意义,她们只需要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为一串沉默的顺序。
宋拓就像居高临下的狙击手,而作为被拍摄者的女同学们则对着枪口,手无寸铁。
男性幻想的手段,总是自我中心的。所以我们可以看到,宋拓对这5000张照片的处理几乎到了肆意妄为的地步:粗暴地打分,评分标准全凭个人喜好;给出凌辱式的评价,如“不可原谅”“绝对不可原谅”;最美的几张照片则成为了他的“珍藏”而不展出。
宋拓的部分分类文件夹
图/公众号“BIE别的”
宋拓自以为是地陶醉在封建帝王般的“选妃”乐趣中,他审美体系中的“美女”得到了他的奖赏,“猪扒”则得到了惩罚。
这种自我中心和自恋还延伸向了观众——作品的设定是将照片制作成8小时的录像,“你想看美女的话基本就要起很早去美术馆了,而反过来,一到夜幕降临时,这会是一片人间地狱的景象”。
图/豆瓣
除了延续宋拓的男性凝视与自我中心外,这更符合男性幻想的基本原则——丛林法则。
“起得早的观众才能欣赏到美女”,背后是一个老套的隐喻:男性的竞争永远不是合作而是弱肉强食的零和游戏,而女性作为丛林中的猎物,而不是人,则成为男性竞争的目标及胜利者的战利品。
当然,这样的男性幻想并非宋拓首创,在更早的时代甚至是现实。
在当代社会,虽然早已没有了封建帝王,但广泛制造与传播的“白瘦幼”审美规训、舆论对于有成就女性外貌的关注和娱乐圈对女明星毛孔身材的像素级挑剔,却仍然在不断提示,我们父权结构是这样深入地潜藏在社会肌理与人们的潜意识中。
微博搜索联想
因此,宋拓的鸡贼之处就在于,他强调“我觉得我还有把真相说出来的权利”并为之感到骄傲, 但他评价数千名女性外貌的“权利”皆来自不公正结构的授权;
他强调这是个体单方面的艺术创作(“我只是做一个作品而已……任何人都可以反对我的排名”),然而实际上,也是不公正的结构在为他撑腰。

缺乏自觉性的艺术家

和一件利己的作品

在艺术领域,被冠之以“政治正确”的道德责任往往被艺术家避之不及,似乎一旦艺术家开始思考作品是否应当符合社会道德,就会失去先锋性与艺术性。
当然,不同历史阶段的道德在不断流变,艺术史上也不乏挑战当时道德而推动历史发展的名家:
前有卡拉瓦乔将圣母之死从神圣刻板的宗教场景变成一场有血有肉的人间葬礼,将现实主义推向新阶段;后有杜尚用签名小便池颠覆高雅、挑战传统,引领艺术定义的思辨。
现代主义的先驱女权艺术家露易丝·布尔乔亚(Louise Bourgeois)最知名的蜘蛛系列作品,《妈妈》(Maman)

笔者无意要求所有艺术家需要扛起敦风化俗之责,但仍然认为艺术与道德并非互斥,创作自由也不意味着无限突破底线。无论道德如何流变,至少应当秉持对“人”的尊重。
宋拓作为艺术家,在《校花》这件作品上显然是缺乏尊重的。他虽然毫不讳言直接伤害了镜头中的5000名女性,但仍毫无歉意。
与此同时,艺术的先锋性也并不应当停留在创作手法多么夺人眼球,而在于创造了多少讨论空间、是否关照现实、在多大程度上探索了现实问题的答案。
美国当代艺术家保罗·麦卡锡的作品《WS,白雪公主》系列将白雪公主、小矮人等童话人物性化、暴力化,为观众带来不适的观感只是其手段,其对全球化、消费主义和暴力系统的反抗才构成了作品等重要的部分。
来自保罗·麦卡锡与戴蒙·麦卡锡合作完成的《WS,雪白公主-正片》
图/木木美术馆
《校花》这件作品又讨论了什么?
它真的在讨论美丑吗?然而整个作品的审美标准自始至终都是宋拓一人所定并且强迫观看者接受,因此我们很难不认为这件作品不过是个人快感的暴露。
它真的在讨论女权吗?这件作品虽然形式上与性别议题高度相关,在多家采访中宋拓也多次提及“女权”“物化”等词汇,但他的言论只暴露出了他在性别议题上的无知与犬儒。
他自诩女权主义者,又认为男性在性别平等方面毫无责任:“女权只能女性去争取,男的不可能感同身受,只能配合一下。配合一下得了。”当谈到“物化”,他又认为“物化是一种尊重” 。
公众号“BIE别的”刊登的宋拓采访《我见了那位给5000个女生打分的艺术家,还彼此 “物化” 了一下》
就好像《北京女子图鉴》等贴上女性自立标签的影视作品在结局安排女主人公靠男人上位一样,立场反复横跳、意图与手段毫不自洽。
可以说,这件作品,艺术形式上是粗糙冒犯、缺乏尊重的,思想是偏狭而缺乏自觉性的。
罗森克兰兹在《丑的美学》中写道,“最丑的丑不是在自然界的对象上面, 沼泽中间、扭曲的树木上面,蟾蜍和爬虫身上,眼珠凸出的怪的巨大的厚皮动物身上......
“最丑的丑乃是在恶毒的和轻薄的姿态中,在激情所造成的皱纹中,在眼睛左顾右盼的神色中和在罪恶中显露出自己的疯狂性的那种利已主义。”
图/网易数读
宋拓在采访时提及其创作意图是“好玩”——或许我们不得不承认,这件作品确实是利己主义的产物、一种男性在自身幻想里的沉醉而已。
毕竟,除了男性幻想外,这件作品几乎再没有太多想象空间了。

能“彼此物化”,就是平等的终点吗?

不难看出,宋拓对性别议题其实是不感兴趣的、消极的。他为物化女性开脱的理由是只要能“很公正地物化彼此”就“没关系”。
巧的是,女性艺术家林雨桐于2020年创作了艺术作品《蔬菜瓜果识别指南》,尝试了一把“物化男性”。
她搜集了网络上关于男性器官数据的各种面相指标作为“科学依据”,甚至制作了定量研究模型,选取了14位知名男性艺术家分析推算后得出了最后的分数,并选取形状最近似的蔬菜瓜果作为“识别结果”。
在她的推演中,蔡国强的“蔬菜瓜果识别”结果是芦笋,徐冰是青椒——而宋拓是茄子。
林雨桐艺术作品《蔬菜瓜果识别指南》中给宋拓的评分
图/绘画艺术坏蛋店II
这件作品放在当下,与《校花》事件似乎可以形成了一个奇妙的互文关系。然而林雨桐的创作要高明得多:
她冒犯的对象是知名艺术家,如果对方感到不适有诸多途径可以反击,创作者与创作对象在权力上并无不平等关系。
她“把生殖器与瓜果蔬菜进行并置与置换,使得这件难以启齿的事变成日常生活中以女性为主要消费群体的果蔬市场”,不仅创作手法上更加精巧,更探讨了去阳具中心主义、反思女性社会角色等问题。
而整个“识别”过程(对比宋拓的 “排序”)则选取了大量面相指标(哪怕只是网络搜集得来)而非纯粹出于一己判断,使得这一反凝视的艺术活动脱离了个人的狂欢,具有了公共性。
林雨桐艺术作品《蔬菜瓜果识别指南》
图/绘画艺术坏蛋店II
《蔬菜瓜果识别指南》本质上是一种不满、反抗和发声。和近年来兴起的“男色消费”“小鲜肉审美”一样,女性凝视终于有了一点出口。
但如果如宋拓所言“彼此物化”成为艺术追求的终点甚至性别平等的终点,则未免还是可悲。
2018年艺术机构泰康空间曾策划《制造性别》群展,对性别议题进行了多维度的讨论。其中有多件作品令人印象深刻,视角也不只出于反凝视,更思考了社会性别构建的历史、也重新叙述了女性的真实生命体验。
艺术小组山河跳!的作品《签占系统与装置》中设置了一面画着女性面部的鼓,画中女性的眼睛、嘴角都流着鲜血一般的红色液体。签占活动往往意味着祈福、疗愈,而在这一场景中击鼓却是对女性的伤害。这与历史和现实何其相似:“通过牺牲自我成全他者是这个世界对女性亘古不变的要求。”
图/广州画廊
笔者相信,仍有更多的艺术家,坚持倾听人、关怀人——尤其包括对女性在内的长期失语的群体的倾听、关怀,坚持思考与回应社会思潮,坚持发现问题和解决问题的自觉性。
反凝视是反对物化的起点,但不会是平等的终点。
P.S. 本文观点仅代表特约作者个人观点,部分图片来源网络。
把我们设为星标吧!
——往期内容——
继续阅读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