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农村寄宿幼儿园调研札记
科普专栏策划 徐以安
特邀撰稿 肖楠   
美工排版 邢晨牧
八月刊执行主编 邢晨牧
导语
农村低龄寄宿制育儿在中国是一种广泛并长期存在的托儿选项，其中常见的形式之一为农村寄宿幼儿园。受到现实中诸多方面的因素影响（如地理不利因素、办学条件与资源受限、师资师培不足等），这是中国目前在低龄育儿与教育方面亟需重视的一项较薄弱环节。在本期，我们有幸邀请到香港大学在读博士生肖楠分享她针对中国农村寄宿幼儿园的现状及其对学龄前幼儿发展的影响所开展的田野调查研究。快来和我们一起关注一下吧！
本期特约撰稿嘉宾
肖楠，香港大学博士生在读，毕业论文已提交，等待答辩中。2017年毕业于香港大学社会科学院心理学系（授课硕士），同年进入香港大学教育学院读博（教育及发展心理学方向）。主要研究方向为环境因素对学龄前幼儿与他人互动和幼儿发展的影响。曾在 Contemporary Educational Psychology 上发表一作文章。
前言
“关注农村寄宿制幼儿园，对我而言可以说是机缘巧合而又顺理成章：我在大学时期多次到农村学校做义工，书架上现在还摆着一个厚厚的信封，里面都是孩子们给义工组知心信箱写的信件。我受它们的触动，在博士申请的时候以留守儿童的心理健康为题。我的老师张晓博士主要做学龄前儿童的研究，我之前对这一群体并无接触，他在第一次会面的时候对我说：“有没有兴趣做寄宿幼儿园的研究？有的孩子才三岁就住校了。” 我感到震惊之余，对这一与留守儿童类似却大有不同的群体产生了兴趣，遂欣然应允。
我在过去四年的博士生涯中，做田野调查的时间超过7个月，这对于量化研究似乎不多见：我曾住在农村寄宿幼儿园里面，和老师、学生一起起床、跳操、用餐，也曾经到学生家里过周末，和他们一起去拜访附近的寺院，煞有介事地为家长讲解签文的字面意思。准备这篇稿件之前，我反复思考到底应该采取怎样的视角来进行写作，是对学术论文的简介总结，是通俗化的科普，还是带着感性的色彩对我所了解的农村寄宿幼儿园作一个经历性的回顾。博士论文中的内容，是我认知到的幼儿园寄宿生活的一个小小的截面，实证研究有着自己独特的意义，不能与个人见闻混为一谈。
因此本文将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来自于对实证研究发现的重新梳理与总结，第二部分来自于未能成文的一些谈话、观察和思考，希望各位读者能够宽容对待第二部分不够客观的分享，并了解其中的局限性。”
—本文作者：肖楠
（篇一）实证研究
研究背景
农村寄宿制学校在我国广泛存在，截至2010年，西部寄宿中小学生多达3000万[1]。幼儿园寄宿缺乏全国性的统计数据，根据一个在云南进行的调查显示，在260所幼儿园中约有三分之一提供寄宿，单个幼儿园寄宿率差异很大，寄宿生占比最高达八成[2]，幼儿寄宿有多方面的原因：“撤点并校” 导致学校地理覆盖下降[3]，西部山区不利的交通条件，和参与学前教育的比例上升[4]等等都是潜在的影响因素。
寄宿制幼儿园属于一种机构化的寄宿育儿（区别于家庭化的寄宿育儿，例如寄养家庭）[5]。机构化的寄宿育儿包含的形式十分广泛：有儿童福利院、问题行为矫正中心、寄宿学校等等。机构化的寄宿育儿涉及数个理论问题，包括但不限于亲子分离造成的影响（依恋理论[6]）、较为封闭的社会化环境对儿童行为的影响 （生态系统理论[7]）、以及紧密联系的群体生活对于行为动机的影响（自我决定理论[8]）。
     过去文献中对于儿童福利院的研究主要集中于0-2岁的婴幼儿，并且发现机构化的寄宿育儿对于儿童智力、身体、社交等方面的发育都有不良影响[9]。而国外的寄宿学校研究对象主要是中学生，因为（国外）低龄寄宿的群体十分罕见，例如英国的寄宿学校有些儿童入学年龄为5-9岁之间[10]，依然比寄宿幼儿园（2-6岁）的儿童要年长。英国的寄宿学校研究主要来自于精神分析流派的临床质性研究[11]，结论的普适性缺乏支持。文献中对中学阶段寄宿的影响发现则并不一致，比如有些发现寄宿对儿童的社交[12]和学业[13]有积极影响，而另一些则发现没有影响[14]或者有消极影响[15]。对于3-6岁儿童因为寄宿引起的亲子分离的相关影响，在国外近于空白。
      此前针对中国农村寄宿制学校的研究也主要集中在中小学阶段，研究发现寄宿对农村儿童的影响多为负面，例如更高的营养不良比例[16]，较差的课业表现[3]和社交能力[17]等等。但对于农村寄宿幼儿园，也有研究发现寄宿幼儿的社会适应（似乎）高于非寄宿幼儿[18-19]。然而，这些研究的研究设计不够严谨（例如没有清楚交代社会能力的报告对象是父母还是老师，缺乏控制变量等等），因此，文献当中对于（国内）寄宿幼儿园的讨论，尤其是高质量的研究是十分匮乏的。
（图一：一间农村寄宿制幼儿园的宿舍）
研究设计
我们进行的研究主要可以分成两个部分，均在云南一个较为贫困的山区进行。第一个部分是运用信度效度被证实过的观察工具[20]来实时记录在四个幼儿园里35名寄宿幼儿的课堂经历，包括了与师生和朋辈互动的频率和性质、教师给予学生的个人关注、课堂活动的组织形式（全班活动、小组活动、个人活动；结构化、半结构化、自由选择）以及内容性质（是否是学术性质的，例如数学、识字）。
第二个部分是通过对6所幼儿园的61名幼儿（寄宿与非寄宿各占约半数，来自共同的教室）进入幼儿园12周过程中的压力指标（唾液皮质醇和淀粉酶）的密集测试，以及家长对拒绝上学行为[21]和社交问题行为[22]的报告来衡量寄宿对儿童入园适应的影响。
（图二：一间农村寄宿制幼儿园的教室）
研究发现与讨论之（一）：
1.1 课堂经历之结构质量
     四所农村幼儿园师幼比例从1:11到1:26不等，一半的幼儿园没有提供师资培训，有三个班级的负责教师从业经验均在五年以下，教师的教育程度从中专到大专不等。
1.2 课堂经历之过程质量
     总体而言，教师在超过九成的观察时间内处于儿童可视范围内， 但平均只有不到一成的时间中，教师处在儿童周围一米范围内。师生互动主要是对话和给指令（超过九成），缺乏个人化的交流和情感互动（例如游戏、鼓励等）。教师指令的主导作用可能反映了中国文化下对教师主导的、结构化的教学方法的青睐[23]。朋辈互动主要包括合作/对话 (约四成) 和平行活动(约半数，例如集体跳操、画画)。当孩子们不与任何人互动时，他们大多时间进行单独活动（约七成，例如玩弄手指和衣角）。我们的研究结果与之前的文献一致，表明教师通常不鼓励同伴之间互动，并且要求孩子们保持安静[2]。
     在活动结构上，全班活动(与“小组活动”和“个人活动”对比)占九成左右，结构化的活动也占了九成左右。全班活动的比例非常高，但缺乏像自由游戏这种自由选择的活动，这可能会影响儿童的词汇发展[24]。虽然也有一些户外活动时间（约占六成），但大多是在进行平行活动（例如跳操），在观察过程中我们几乎没有注意到儿童们有自由玩耍的时间。
     在幼儿园内，正式教学没有贡献太多时间，而学术类活动只占有了不到一成的观察时间，这与之前的一项研究发现不同（39%，[25]）。课堂学术活动的缺乏可能是因为有限的师资培训使得教师难以有效地设计和开展学术活动。
（图三：集体跳操中的方阵）
1.3 课堂经历之质量指标之间的关联 
     在全班活动和结构化活动当中，儿童课堂互动方面存在显著差异。在这两种情况下，儿童与朋辈的互动较少，而与老师的互动较多，或者干脆没有互动。室内和室外活动在互动类型上也有所不同，但有趣的是，孩子们在户外时更倾向于与老师互动。不出所料，孩子们在走神的时候（即不做他们应该做的事情）往往不与他人进行互动。
     活动性质与课堂互动存在显著关联。与非学术活动相比，儿童在学术活动中与朋辈和老师的互动较少。我们发现儿童在学术活动中大多不进行互动 (约七成)。这可能是由于活动任务的性质而决定的。我们所观察到的学术活动之一 ---- 抄写数字和汉字，几乎不涉及任何互动。
研究发现与讨论之（二）：
2.1 入园适应之压力篇
     在入学后的最初 12 周内，我们通过比较寄宿生和非寄宿生的皮质醇日常变化节律和每日唾液淀粉酶水平来考察查寄宿产生的影响。经研究发现，平均而言，寄宿生比非寄宿生承受的压力更大（从早上到下午皮质醇水平有额外升高）。这与过去文献中提出的“在育儿机构中停留的时长与幼儿压力反应呈正相关”的发现一致[26]。与非寄宿生相比，寄宿生适应学前生活可能更具挑战性，因为在过渡期间他们的每日唾液淀粉酶水平(代表平均情绪激活程度，例如：哭泣、喊叫[31])并没有显著下降（该水平在非寄宿学生中则在12周内加速下降）。
2.2 入园适应之行为篇
     相比起非寄宿生，寄宿生表现出更多的由寻求照顾者关注（的需求）而驱动的拒绝学校行为（通过家长报告所知）。但那些与主要照顾者关系良好的学生则表现出了免于受到寄宿对其行为方面的负面影响：由家长报告的问题行为在入学后的12周周期末尾没有呈现显著差异。
（图四：一间幼儿园内供应的餐食）
（篇二）田野调查补遗
（为保护个人隐私，所涉学校、教师名称均以符号代替）
与教师交流两三事
     我所接触的农村寄宿学校的老师工作负担沉重，不但要负责日常的教学和护理，还需要在夜间陪孩子在宿舍房间里入睡、清洗寝具、照顾晚饭等。他们的收入相当微薄（月收入约2000-3000元人民币左右），因此寄宿幼儿园教师的工作对他们来说，往往是无奈的选择，教师的流动性很大。而由于本文中涉及的十所幼儿园中有九所都是民办幼儿园，他们还面临缺乏资助和补贴的困境。即使是名义上为公立的农村小学附属幼儿园，其教师也是合同制，没有专门的经费拨款，所有开销（包括工资、餐点、宿舍教室设施、教具等）基本靠每个学生每个月缴纳300-500元人民币的学费来支撑。在小学附属幼儿园工作的老师A告诉我，她由于要照顾家中生病的老人，不得不留在村里，从事这份月薪1800元人民币的工作。另外一位老师B告诉我，她因为不放心自家孩子上幼儿园的情况，选择到孩子就读的幼儿园来当老师，等孩子上小学之后就未必还继续这份工作。多数老师不是幼教专业出身，可能只是有相关经验（例如是小学教师或者园长可以信任的亲戚朋友等）。
（图五：老师在照顾睡觉中的孩子）
困境中的障碍与努力
     私立幼儿园的园长C是一位很有想法的教育者。他自学考取了心理咨询师牌照，并且试图在幼儿园里推广绘本阅读。但是我们所见幼儿园中的绘本物资等均相当陈旧，C也表达了对于一些现实限制的无奈：首先，他虽然试图进行教师培训，但是往往培训稍有成绩之后老师便会离职，即使他给老师开出3000元人民币左右的相对高薪，依然无法与外出打工等其它就业选项相匹敌；其二，在农村开展家长教育培训工作也非常困难，需要从基础中的基础做起，例如他（甚至）曾经（需要）用布玩偶教家长该如何（正确地）抱孩子；此外，动员从事繁重体力劳动的家长来参加此类培训也存在障碍。有部分农村家长对于他的教育理念（例如减少幼儿机械地抄写数字和汉字，增加游戏化内容）不能理解认同，而只在意孩子上小学之后课业能否跟上，令他感觉受挫。
     但即使在条件艰难的环境中，农村的学前教育者们仍然试图做一些事。我们接触到的另一位园长，其父亲D擅长木工，于是在校园里搭建了一些富有童趣的原木建筑和儿童户外游戏设施。在一所由小学废弃校园所改造，缺乏幼儿设施的农村幼儿园X里，老师们利用纸箱、矿泉水瓶和易拉罐等物设置障碍跑赛道供孩子们进行户外活动。受限于人手的紧缺、安全设施的不完善和受训水平，教师们倾向于过度控制孩子的活动。过度结构化的课堂活动和小学式的教室环境挤压了幼儿们自由探索和互动的空间。然而，在一些优质的幼儿园中可见的设置（例如在用餐时间，孩子们与老师坐在同一张桌边一边交谈一边用餐）能否直接被照搬到农村寄宿幼儿园仍是一个未知数。除了人手短缺，环境设施对交流产生限制之外，老师们习惯的师生互动方式也有较大差异。以上种种都可能对这些设置能否照搬到农村寄宿幼儿园产生影响。
（图六：幼儿园中陈旧的绘本物资）
（图七：某园长父亲D为幼儿园制作的积木玩具台）
结语
寄宿幼儿园对儿童发展的影响有积极也有消极的方面，总体来说，目前国内农村寄宿幼儿园的经营与教学方式离理想的状况相距甚远，但它却是会继续存在并且是农村育儿服务中的重要一环。我寄望未来能与其他的学者、农村寄宿幼儿园的园长和老师们共同协作，探索在这个环境中符合各方需求的改善方向，谋求多赢。
感谢您阅读本文，如果您有任何想与我交流的话题或者希望了解更多寄宿幼儿园相关研究的细节内容，请致函我的电子邮箱：[email protected]。
—本文作者：肖楠
童学会小编
徐以安
美国纽约大学心理系 博士后研究员
邢晨牧
美国迈诺特州立大学教育与卫生科学学院心理学 助理教授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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