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叫《那些被“改坏了”的地名》的视频上说,“合肥”之名改自“庐州”,但是这个说法是大有问题的。虽然在朦胧而不太遥远的记忆里,明清两朝合肥县是庐州府的府治所在,但庐州并不能等同合肥。
好多人觉得“庐州”听起来比较古雅,而“合肥”的“肥”总是让人联想到“肥胖”,还有个谜语,谜面是“两个胖子在一起”,谜底是——你猜对了,就是“合肥”。另外,晚清流行一副对联,“宰相合肥天下瘦,司农常熟世间荒”,讥刺李鸿章、翁同龢二人,上联的“肥”字面上只能解释为“肥胖”,不过借题发挥,当不得真。
一、“庐州”是隋朝至清朝的州府级行政单位,相当于现在的地级市,而“合肥”长期以来是县级单位,级别低于“庐州”,1949年置合肥市,1952年为安徽省会,始成为地级市。
二、“合肥”之名,早于“庐州”。
西汉置合肥县。隋为庐州治(此时才出现“庐州”这个地级行政单位名词,晚于“合肥县”约700年)。明、清为庐州府治。1949年设合肥市。
  合肥之名,始见于司马迁《史记·货殖列传》:“合肥受南北潮,皮革、鲍、木输会也。”大意是:“合肥南北方向据有长江、淮河两个入海水道的便利,是皮革、干鱼、木材的集散地。”潮,本义是江河流向大海,许慎《说文解字》:“潮,水朝宗于海。从水朝省”。在小篆中,“潮”右边的“月(实则是□)”被省略掉㈠,以后的隶书及楷书中又恢复了。《诗经》:“沔彼流水,朝宗于海。”此处“南北潮”指的是长江、淮河两个入海水道,淮河在宋代以前也是直接入海的。
东汉许慎《说文解字》(中华书局196312月影印本)
《说文解字今释》(汤可敬撰,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3月第1版)
在当时大运河尚未开通、邗沟经常淤塞的情况下,地处长江、淮河两大水系枢纽的重要位置,使得合肥成为《货殖列传》记载的21个商业都会之一㈡,可见合肥自古以来在地理位置及商业位置上的重要性。
“合肥”得名诸说:
1、北魏郦道元《水经注•卷三十二》:“肥水出九江成德县广阳乡西,吕忱《字林》曰:‘肥水出良余山,俗谓之连枷山,亦或以为独山也。’北流分为二水,施水出焉。”成德县:西汉置,治今寿县东南,东晋废。连枷山:《水经注疏》杨守敬按:“《寰宇记》谓之蓝家山。蓝家与连枷音近,又俗称之变名也。”独山:在今安徽六安西南独山镇东。
肥水出山后分为二支,一支向东经城南绕到东关,流入巢湖,称为南淝河,入湖处有个地名叫“施口”,保留至今;另一支向北流经瓦埠湖,从寿县八公山入淮,称为东淝河,东晋与前秦之间的“淝水之战”就发生在这一带。按《尔雅》:“归异,出同流,肥”,因此这个地方叫合肥。杜荀鹤《送人归淝上》:“巢湖春涨喻溪深,才过东关见故林。莫道南来总无利,水亭山寺二年吟。”这个写的是南淝河。
《水经注图》([]汪士铎图陈桥驿校释,山东画报出版社20035月第1版)所绘肥水、施水示意图
《尔雅郭注》(中华书局《四部备要》本)释“肥”字
“合肥”在《三国演义》中写作“合淝”,可见这个“肥”与水有关,不是那个“肥胖”的“肥”。《第六十七回曹操平定汉中地张辽威震逍遥津》:“孙权纵马上桥,桥南已折丈余,并无一片板。孙权惊得手足无措。牙将谷利大呼曰:‘主公可约马退后,再放马向前,跳过桥去。’孙权收回马来有三丈余远,然后纵辔加鞭,那马一跳飞过桥南。后人有诗曰:‘‘的卢’当日跳檀溪,又见吴侯败合淝。退后着鞭驰骏骑,逍遥津上玉龙飞。’”下为《增像全图三国演义》的书影。
人民文学出版社在排印《三国演义》时,一直遵从旧貌,沿用了“合淝”这个专用地名。下为197312月第3版、20188月第64次印刷的书影。
2、《水经·施水注》称:“夏水暴长(涨),施(今名南肥水)合于肥(今名东肥水),故曰合肥。”按,《尔雅》:“归异出同曰肥。”
3、《中国地名语源辞典》(史为乐编,上海辞书出版社19957月第1版)认为上说与实际情况不符,并给出下面说法:明嘉靖《南畿志》卷36《庐州府·区域·合肥》载:“(肥水)出紫蓬山东北,经鸡鸣山入金斗河,一支西北流,复东转南下,至东门外,即今余公庙前,二水相合,故曰合肥。今上源塞,县治之得名以此”。此说以肥水出紫蓬山,分为二支,流至合肥后合而为一,故名合肥,与《尔雅》“归异出同”说亦相符合。
4、《合肥市志通讯》1983年第3期刊载了马骐先生《肥水发源及合肥得名辨考》一文。该文列举了肥水之源的6种不同说法:
⑴鸡鸣山说。唐代庐江郡守卢潘《庐江四辨》和清代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持此说。
⑵兰家山(或称蓝家山、连枷山)说。宋乐史《太平寰宇记》持此说。
⑶紫蓬山说。《南畿志》、《隆庆志》持此说。《康熙庐州府志》、田实发《金斗河议》、《重修安徽通志》、《续修庐州府志》、《紫蓬山志》、《巢湖志》从此说。
⑷小蜀山说。晚清汪士铎《水经图注》持此说。
⑸将军岭说。清初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康熙《江南通志》早有此说。《嘉庆合肥县志·山水志》、曾道唯《寿州志》略同。
⑹乱流说。《续修庐州府志·卷七》引嘉庆《庐州府志》云:“自梁韦睿为豫州刺史攻魏,堰肥水,通战舰高于城;唐刺史杜公作斗门,引肥水入后浦,诸水枝津始乱,而淮肥不通于巢湖,然今金城河即肥水,则派河、店埠河、三河盖即水经注所谓施水、阎涧诸水也。今施口入巢湖之水即肥水合施之枝流。”
马骐先生的意见是,根据科学测绘资料和历史资料来看,郦道元“施合于肥”的说法,无论是“源于良余山,北流分为二水”,还是“施水枝津流于肥”,“夏水暴长,施合于肥”,皆不可能,因为二水中间隔着江淮分水岭(古称“龙干”)。郦氏《水经注》是一本经实地考察写成的杰出地理著作,这个大致不差,但当时南北分裂,作者北魏人,淮南地则多属梁朝,寿春、合肥虽曾为魏据,但战事频繁,郦道元是否能实地悉考,很有疑问。原江苏师院柴德庚先生《史籍举要》认为郦氏系北人,“故于南方水道,但凭耳闻,未曾目睹,势不能详”,此当确论。
马骐先生根据19741月上海中华印刷厂印刷的《淠史杭沟通综合利用工程图》及1977年根据航空摄影资料绘制的《肥西县地形图》,否定了兰家山说、紫蓬山说、乱流说,并指出鸡鸣山说、小蜀山说附会郦说,也是错误的。只有将军岭说成立。他的一个重要支撑点是:“古今水道,既多变易”确是有的,黄、淮就多次改道,但“变易”处都在平原,丘陵间河道为高岗所限,“变易”则难,即便潴积成湖,总的流向是不会改变的。
但是,“肥水”得名解决,并不等于“合肥”得名解决了。卢潘说:“合于一源,分而为肥,合亦同也,故曰合肥。”仍说不通。首先,天下水只有“同源”而未有“合源”,“同”系原在一起;“合”原不在一起,后来相同,水只能“合流”而不能“合源”,否则水就倒流了。说“合亦同也”,甚为牵强。再说,如果因两条“肥水”的源头在一起而称为“合肥”,那么,“合肥”地名应在“成德县广阳乡”即将军岭才对,而事实是汉代合肥城位于今城西门外二里古城郢,离将军岭有五十里之遥,已处于施水中下游,与“合于一源,分而为肥”之说根本攀扯不上。
马骐先生发现:“合肥”的“合”字与“◇”(施的古文字)极为相似㈢,有很大可能是古“◇”字之误。南肥河古称“施水”,亦可称“肥水”,更可称“施肥水”,以与东肥河即入淮之肥水相区别。据《康熙字典》:“◇,古施字”,则“施肥水”,当写作“◇肥水”。古人写字以刀刻于竹、木之上,难以准确,“◇”与“合”字形相似,在辗转刻写中,难免将“◇”字刻成“合”形,进而误成“合”字。
另外,“肥水别名为施”,这个别名由何而来?马骐先生分析认为:“施(◇)”在古代有“西斜”义,《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庚子日施兮,服集予舍”句。司马贞索隐曰:“施,西斜也。”另《巢湖志》:“施口,一称西口,施、西音谐。”可为佐证。“施水”即“西斜之水”,在汉以前的合肥(◇肥)故城看到的河水,正是从西北方向流来的一股水,恰合“西斜之水”意,故别称“施”水。
马骐先生此文别开生面,虽非定论,可备一说。《康熙字典》中确有“施”的古文字,写法有“◆”、“◇”两种㈣,下面的一竖也写成往右一折,这个古文可溯源至《集韵》。
《康熙字典》中的“施”以及其古文字
不过,作为“西斜”解释的“施”应读作“yí”,而不是“shī”,所谓“施、西音谐”的现象如果存在,那是把“施”的字音读错了。还有个例证,《越绝书·荆平王内传第二》:“(伍子胥)至江上,见渔者,曰:‘来,渡我。’渔者知其非常人也,欲往渡之,恐人知之,歌而往过之,曰:‘日昭昭,侵以施,与子期甫芦之碕。’”渔者唱着歌暗示伍子胥:“太阳亮堂堂,不久向西斜,与你约定在岸边芦荡。”
1896年的合肥县地图,南肥水以将军岭为正源,发源于连枷山北的长冈店水汇入,南肥水入巢湖处为“施口”。
三、合肥行政区划沿革简史㈤
唐朝杜佑《通典》:“庐州,今理合肥县,古庐子国也。”庐国为“子”爵,故称“庐子国”,建都于庐邑(位于今合肥老城区北)。西周至春秋时期,庐子国解体,陆续分蘖出橐皋(今柘皋一带)和“群舒(舒、舒蓼、舒庸、舒鸠、舒龙、舒龏、舒鲍、宗、巢等,今舒城、六安、合肥一带)”,为吴、楚二国之附庸,直至灭亡。
战国时期,合肥属楚国九江郡。
秦,合肥属九江郡,郡治寿春(今寿县)。
西汉置合肥县,属九江郡,郡治寿春(今寿县)。
东汉,一度为合肥侯国,后复为县,属九江郡,郡治阴陵(今定远西北)。
三国时期,合肥是曹魏淮南重镇,与吴国紧邻,魏吴在此频繁争斗。东汉时的扬州旧地为吴、魏分割,吴扬州治所在建业(今南京),在江南置丹阳、毗陵典农校尉、吴郡、会稽、临海、新安、鄱阳、豫章、临川、庐陵、建安等十余郡,在江淮之间置庐江、蕲春二郡;魏扬州治所在寿春(今寿县),在江淮之间置淮南、庐江二郡。
西晋,合肥属淮南郡。
东晋,合肥县改为汝阴县,属扬州淮南郡。

南朝宋,汝阴县为豫州南汝阴郡治所。
南朝梁,置合州,合肥为合州治。
隋开皇初,改合州为庐州(庐州之名,当与古“庐子国”以及两汉、三国、晋的“庐江郡”有关),合肥为庐州治。大业三年(607年),改合州为庐江郡。
唐,合肥为淮南道庐州治。唐武德三年(620年)庐江郡复为庐州,天宝元年(742年)改庐江郡,乾元元年(758年)又改庐州。
北宋,合肥为淮南西路庐州治。
南宋,合肥为淮南西路庐州治。南宋与金以淮河为界。杨万里《初入淮河四绝句》其一:“船离洪泽岸头沙,人到淮河意不佳。何必桑乾方是远,中流以北即天涯。”
南宋偏安,文恬武嬉,不思恢复,江淮之间在当时已是边区。姜夔曾客居合肥南城赤阑桥之西,他感到的是“巷陌凄凉,与江左异,惟柳色夹道,依依可怜”,在寒食到来之际,专门写了一首《淡黄柳》“以纾客怀”:“空城晓角,吹入垂杨陌。”此句让人联想到他的《扬州慢》:“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扬州是“淮左(东)名都”,则合肥可称“淮右(西)名都”,但此时都是一样的冷清。
这个赤阑(栏)桥,还出现在他的诗中——《送范仲讷往合肥三首》之二:“我家曾住赤阑桥,邻里相过不寂寥。君若到时秋已半,西风门巷柳萧萧。”
他的前辈,北宋词人周邦彦曾为“庐州教授”,也在合肥生活过,他写的《玉楼春》也提到了这座桥:“当时相候赤阑桥,今日独寻黄叶路。”可惜这里的赤阑桥是泛称还是专名,是否和姜夔住过的赤阑桥是同一个地方,却无从考证了。
姜夔还在赤阑桥边与弹琵琶和筝的一对姊妹有过恋情。其《解连环》云:“为大乔能拨春风,小乔妙移筝,雁啼秋水。”《鹧鸪天·元夕有所梦》:“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这里的肥水是南肥水,即东流南折入巢湖的那支肥水。
我在2014年秋往合肥访同学,在桐城路跨护城河的桥上看到了“赤阑桥”标识并拍了一张照片,察其位置,应该就是姜夔曾寓居过的地方了。今天上网查了一下,我走过的那座桥原来叫桐城路桥,2000年才改称“赤阑桥”,有人说“赤阑桥”的准确位置应为环城南路北侧的合肥师范附小(桐城路桥往北200米,护城河内侧),那里立了一块“赤阑桥”石碑,并将姜夔的《送范仲讷往合肥》刻于碑上。
元,至元十四年(1277年)改庐州为庐州路,治合肥,属河南江北行省。
明,合肥为庐州府治,直隶南京。
清初,庐州府、合肥县属江南省,康熙六年(1667年)江南省拆分为安徽、江苏二省,庐州府、合肥县属安徽省,省会在安庆府怀宁县(今安庆市区)。
1912年废庐州府,存合肥县。1914年属安庆道。1927年直属安徽省。下为1933年的安徽省地图。图上标出店埠(属今肥东县),但尚未建置肥东县、肥西县。
194812月,析合肥西乡、南乡置肥西县。19492月撤销合肥县,以城区及郊区置合肥市,为皖北行署区(省级)驻地,以合肥东乡、北乡置肥东县(北宋名臣包拯的籍贯从此由合肥改为肥东)。 1952年皖北行署区、皖南行署区合并为安徽省,合肥市(地级)为省会。1961年肥东、肥西、巢县三县从合肥市划出,分别属滁县专区、六安专区、芜湖专区。 1964年分寿县、定远、肥东、肥西四县地置长丰县,隶合肥市。1983年肥东、肥西二县划回合肥市。2011年巢湖市(地级)撤销,巢湖市(县级,原居巢区改)、庐江县划归合肥市。
《中国古今地名对照表》(薛国屏编著,上海辞书出版社,20104月第1版)的表格形式或许更醒目。但此表有个问题,将合肥县和庐州(庐州府)、合肥市等不同级别的行政单位放在一起,容易在概念上造成混乱。
附注:
㈠、此处“□”指代 
㈡、史念海先生《中国历史地理区域经济地理的创始》根据《货殖列传》,主张西汉时期有21个经济都会:邯郸、燕(今北京)、临菑(今临淄)、陶(今定陶)、睢阳(今商丘)、吴(今苏州)、寿春(今寿县)、番禺(今广州)、宛(今南阳)、雍(今凤翔)、栎邑(今西安阎良)、咸阳、长安、杨(今洪洞)、平阳(今临汾)、温(今温县)、轵(今济源)、洛阳、江陵、陈(今淮阳)、合肥。蓝勇先生《中国历史地理学》则主张27个,增加了巴(今重庆)、蜀(今成都)、荥阳、濮阳、阳翟、涿等6座城市。
㈢、此处及下文中的“◇”指代 
  。
㈣、此处“◆”指代 
㈤、此处合肥,其范围仅限于194811月以前的合肥县(或1949年的合肥市(县级)及肥东、肥西二县,不含长丰县、巢湖市、庐江县)。从春秋至清的15张历史地图,均引自《中国历史地图集》(谭其骧主编,中国地图出版社19874月第1版)。
编著者:殷世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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拔丝学堂以往部分讲座:
【拔丝学堂】:诗词格律管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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