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视频 罗晓兰 徐朝阳
剪辑 闵一村
编辑 毛翊君
被城市挑选
若从天空俯瞰,这片人潮呈长方形,长近100米,宽约10米,面积如两个篮球场大小。红色、黄色的安全帽密密紧挨,反射着路灯的光。从墙角至路中央,队伍将单向四车道挤得只剩一条车道。过往汽车不停按喇叭,几个交警在人群外站成一条线,哨声不时响起。
劳务市场位于合肥的东北部,在瑶海区站塘路和临泉路交叉口附近,以前属于城郊。有人记得,10多年前,这里的马路上还铺着水泥,路面开着裂缝。村民住在自建的平房里,喝水用压水井。更早时,十字路口连红绿灯也没有。
此刻,所有人都站着,面向马路方向张望。
他们都是建筑工人,年龄在40~60岁之间,老家多在安徽农村。每天凌晨3点起,他们就在这个自发形成的劳务市场揽活。这里存在近20年,聚拢的民工越来越多,从数千人到最多时万余人。
● 凌晨4点的劳务市场。罗晓兰摄
他们见证了站塘路的变化,也参与了合肥的发展。他们觉得,合肥现在有省城的样子了。
盛夏,连着下了几天雨,好多工地停工了。马路这边,一辆轿车停下。10多个男人“呼啦”围上去,有人右手抓住摇下的车玻璃,把头探进去询价,左手去拉车后门。司机说要3位小工,一天180元。4个男人抢先挤上后座后,司机不耐烦地扭过头,“下去一个”。车下的人趁机拉开车门,用身体顶住。可没人下车。司机无奈,踩下油门走了。
● 民工在抢活。罗晓兰摄
55岁的许良兵没有动,这和他的工种不符。和站塘路绝大多数民工一样,许良兵是瓦工,一天工钱在300元左右。他连着三天没有找到活。清晨6点,他的妻子已经在工地上了。她当小工,拌水泥,扛钢管,“什么脏活都做”,一天一百五六十元。
10天前的上午10点多,她所在的工地有个40岁的男人,倒在了去买水的路上,一段时间后才被人发现,他应该是中暑了,四周没有阴凉。救护车很快赶来,但男人没有抢救过来,当晚去世了。
他们多是日结工,现金结账,不签合同,没有社保。即使找到了长期的活,也只签一份协议,写明双方存在劳务关系,没写甲方责任。站塘路上的民工更关心工钱,如果出事了,他们一般选择私了或认栽。一位民工被欠薪近万元,讨要两年无果,最后放弃。
在那个工友去世后的第二天,许良兵的妻子去了另一个工地,再没打听此事。劳务市场就像一个季节性湖泊,大江大河需要水的时候,这些散工可以作为补充,只要短暂蓄水,很快就可以奔向不同的江河。克服高温,工地有自己的办法,早上开工从7点提前到五点半,十点半休息,避开日头,下午干4个小时,中午提供绿豆汤。
一天凌晨,许良兵骑着摩托车赶往站塘路,因为看不清路,他不小心撞到路边的铁栅栏,右脚挂在上面,无法动弹。血一直流,把鞋子浸湿了,他疼得喊叫。凌晨四五点钟,路灯昏暗,没有行人路过,他在地上躺了近两个小时。许良兵没想起来打120,看病要花钱,他也没给工友打电话。
● 民工骑来的车。罗晓兰摄
在这里,没有稳定的人际关系,对手或战友,都只是暂时的。一位年轻女性路过,务工者们从上到下,再从下往上,细细打量她。对于闯入者,尤其是年纪轻的,这群人心怀戒备。
许良兵皱着眉头,独自坐在路沿上。在松弛的皮肤上,他有着一头浓郁发亮的黑发,毫无杂色。这是他花了10块钱染的,在街边的理发店。他晃了晃脑袋,说要不然显老。天色将明,很多民工像他一样,知道今天揽不成活了。
“大建设”
2005年7月,合肥进行了一场规模罕见的集中拆除违建行动。随着1000多万平方米的城市空间被拆除,超百亿元投入城市基建,这座中部省会城市开始了他的“大建设”。
有民工看到,那时工地一个挨着一个,到处都是在建的楼房,绿色的安全网、黄色的钢管架,工人戴着安全帽站在上面,机器的轰鸣声不止。
那时,有人原本去站塘路招工,发现民工逐渐增多,但拉人的车很少,当即买了面包车,在工地和劳务市场间往返载客。
现年58岁的汪家好抓住了机遇。此前,他挖过黄沙,开过货车,合肥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之际,他在蜀山区南岗镇开了家建材厂。很快,他当起了包工头,自己承包项目。
他在合肥承包过近百个项目,盖过商场、超市、政府办公楼以及住宅区。印象最深的,是2011年的安粮城市广场。他记得,楼高本来是88层,要建成当地标志性大楼。在中国内陆,这样的高楼并不多见,超高建筑往往代表着一座城市的雄心。后来因为影响飞机航道,它改成了58层。广场处于几个行政区交汇处,有人称它是安徽省内最高端、合肥首个地区型购物中心。
这一年,合肥行政区划调整,将土地面积增至一万多平方公里,是广州的1.5倍。
汪家好同时承包了几个项目,接手后又分给其他人主管。在安粮广场,他的侄子每天带七八十个人去干活。同一年,他又承包下蜀山区的合作化南路高架桥。
几年里,在合肥拓展城市框架的背景下,建筑业风风火火。合肥市政府发文,甚至对建筑企业实行金钱奖励。每一天,汪家好的电话不停地响,有找活的民工,也有项目老板。两个手机被打到发烫,有时候会自动关机,电话里都是财源滚滚的消息。
原材料价格也随之上涨,水泥翻了一倍,钢材翻两倍,沙子也每方涨了几十元。
● 在站塘路,民工聊着天,一辆货车载着新轿车从他们身边驶过。罗晓兰摄
2005年之后,合肥进入狂飙式的发展。到2015年,合肥GDP突破5000亿元,是10年前的5倍,虽然没有几年后那么高光,但渐渐地,没有人再说合肥是中国最大的县城了。
民工们不清楚数据变化,只记得活是一个接一个。那几年,他们的足迹集中在滨湖新区。
2006年,这里正式启动建设。新区在合肥市东南部,紧依巢湖,合肥希望借其走入长江、融入长三角,紧跟着华东城市群,安徽多个省政府部门,合肥的金融商务、行政办公、研发创意等中心均在此聚集,他们提出愿景:“合肥未来十年看滨湖”。
这时,汪家好也到了金葡萄家园。这是政府的安置房项目,居民原本住在附近的大圩镇。新区设立后,该镇被划入市区,成为滨湖新区的一部分,此后发展生态旅游。项目太大,分给了四个建筑单位,持续了3年,300多个工人分成4个组,组长自行找人,都从站塘路上招的工。
在一片荒地上,民工们修起了路和桥,盖了学校、商超、写字楼。2015年后,公寓房变多。在一个民工的印象里,他建的公寓房子类似宾馆,二三十平方米,有人租下来办公或做生意,更多的是出租屋,里面带有洗澡间和小厨房。
除了在合肥及周边城市打工,他们也辗转过山东、陕西、江苏、湖北、广东等地。一个司机开着面包车,载过不同面孔的民工,这些年里,他透过车窗,看着城市的高楼大厦从无到有,很多地方变得陌生,高架桥和地铁线路都增加了。
他们的算盘很简单,城市漂泊的生活都一个样,工钱相差不多,外地物价更高。此前,在一些民工看来,合肥和家乡县城无异,无非是楼高了一些。
在站塘路,马路早已变成柏油路,附近盖起了居民楼,沿街的底层都是商铺。残存的城中村面临拆迁,被墙围了起来。离这几百米,瑶海区最繁华的商圈之一——万达广场开业了。
大多数民工不记得去过什么项目,在哪里干过活,连施工单位的名称都不知道。那些建筑如同森林里的树,每一棵都挺拔生长,却形象模糊,转身即忘。除了讨薪,他们鲜少回去看他们种下的树。
● 凌晨3时许,民工在小摊上买早餐。
千万人之一
没找到活,许良兵回了租处。在外总要花钱。
房子离站塘路3公里,是城中村里的移动板房,30平米左右,没有桌子、衣柜等家具,床是几条板凳搭的,上面放上床板。房内没有装饰,裸露着原有的银色,只有窗户上挂着大红色的窗帘。屋内有一间卧室和一间狭小的卫生间,厨房在室外。
房东装了空调,为了省电,他们不轻易开,只用电风扇。这一晚,他们用扇子。晚饭是米饭配一个菜——炒豆角,没有肉。
许良兵是肥东撮镇镇人,在合肥的东部。在劳务市场,多数人来自肥东,部分人家在外地,还有极少数河南、山东等地的民工。他们来此地的时长不同,有人务工近20年,有人去年刚到。
按照合肥2013年发布的战略规划显示,合肥将成长为千万人口级别的特大城市。这个目标在2020年实现。昔日被称低调的省会城市,一跃成为新一线城市,常住人口增速超过上海、宁波和南京。
这其中,有一部分是这些流动民工。站塘路日渐繁华,农村逐渐凋敝。民工说,村里几乎没有年轻人了,只有七八十岁的老人在家,侍弄几亩田,很多地被荒废。
另一方面,流出农村的这些劳动力,提供了城市扩张的动力。合肥快速发展时,房地产风潮正席卷全国,由于合肥是价格低地,它一度成为全国最具“投资潜力”的城市。合肥也先后引入了科大讯飞、京东方、蔚来汽车等明星企业,可以说这些企业都是在昏沉岁月中被合肥慧眼识英。资本市场尊称合肥是“赌城”,这座城市获得了巨大成功,GDP进入万亿俱乐部,位列全国城市第20位。
“哦,京东我知道。”民工没听过京东方等响亮的名字。他们没有受过太多教育,十几岁就出门闯荡。许良兵是小学毕业,他的妻子没进过校门,从小在家放牛种地。租处没有电视,他们也没有看新闻的习惯。
● 凌晨4时许,一位老年民工坐在马路边打盹。罗晓兰摄
在不自知里,时代的潮流裹挟他们向前,他们也分到了一些红利。
最直观的是,住宿条件变好了。刚进入21世纪时,他们住在工地上刚建好的毛坯房里,砖块摞好,放上木板,几十个人躺在一间房里。几年后,房子不让住,他们搬进了移动板房。起初没有窗户和空调,10多平米挤着十几个人,闷热,气味难闻。后来,宿舍变成钢管搭的隔热房,同样的人数,面积增加了四五倍,还有空调和窗户。
一年前,有人在某知名房地产的工地上干活,公司给他们租下了小区房。里面宽敞明亮,有地板砖和洗澡间,还有厨房,“像家里一样”。
对于找工作的难易变化,民工口径不一。在包工头看来,工人的确有了挑选的资格。有人一到点就撂挑子走人,即使活只差最后一步。有人坐在路边刷抖音,晒太阳,不主动找活。
一位附近居民说,民工其实好吃懒做,喝了酒就地躺下,随地吐痰,有时还打架。
有人因此完成了阶层的跃升。汪家好开了3家公司,买了3辆车,在合肥有4套房。一位民工在90年代末到合肥打工,花10万元在站塘路附近买块地盖了栋房子。近几年,房屋被拆,变成了两套回迁房。
这似乎与机遇、眼光有关。在站塘路,大家都背着工具包,衣着朴素,贫富差距被隐藏起来。许良兵的生活似乎没有被改变。他穿着蓝色迷彩裤和航空公司文化衫,衣服是女儿的公司发的,早已洗得褪色变形。在他的帆布包里,保温杯掉了漆,里面是空的。原本,他要灌满稀饭,再买个煎饼,装上免费的咸菜。食物从流动早餐摊上买来,只需要3元,是他当天的午饭。
● 各式各样的工具包。罗晓兰摄
儿子与房子
在许良兵夫妇的租处不远处,儿子一家住在楼房里。房子大小是这里的两三倍,有阳台、大窗户、一应俱全的家具。2010年,许良兵凑了10万元首付,给儿子买了这套房。那一年,儿子22岁。
他的儿子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很快结婚,给他添了两个孙子。如今,儿子在一家餐馆打工,给朋友帮忙,每月工资七八千元,儿媳妇在家带孩子。房贷还有10年才还完,每月需两三千元。这需要许良兵夫妇帮忙。
传统观念像水泥一样融入他们的身体与思想。民工们大多育有几个子女,谈起孩子,有些民工自动默认说的只是儿子。
2015年,合肥房价开始上升。次年二月,房价跳涨,甚至一天一个价,举国瞩目,全年均价同比涨幅为75%,合肥因此被称为近年房价上涨最快的城市之一。
房价飞升,建筑工地增加,又让他们有活干,能赚钱。他们的工钱是10年前的2倍。以瓦工为例,日工资每年大概涨20元。有人是木工,技术好,经验丰富,一天能收入六七百元,一个月就赚了2万元。
他们对此不以为意,因为生活也变得昂贵起来,彩礼逐渐升至10万元,一桌至少2000元的酒席,以及越来越贵的儿子婚房,才是他们热衷计算又无法回避的对象。
房子涨价最明显的是滨湖区。他们似乎都去过那里的工地,但无一人在那里买了房。
一位民工家在瑶海区郎溪路,老房子被拆迁后,他买了这附近的一个花园洋房,有160平米。楼盘共15层高,他的房子占了其中一整层,有三个卧室、两个卫生间和一个书房,每个卧室都有阳台,明亮开阔。住进6年,他后悔至今。当初此地和滨湖区房价差不多,现在那边涨到一平米1万多元,自己家还在5000元附近徘徊,“亏了几十万呀!”
汪家好的房子都涨价了,几乎翻了一番。他在六安又买了2套房,供以后养老用。他还资助儿子开了家公司,同属建筑行业。2020年,合肥又开展了一轮“大拆违”。
● 天亮了,没有等来活,一些民工坐在路边不愿散去。罗晓兰摄
没有人不为自己的儿子铺路,“这是我们的责任”。民工的生活以站塘路为圆心,紧紧地胶着于此,找活,出工,回家,几乎不娱乐。他们每天凌晨三点左右出门,晚上七时许到家,九点多入睡。
在老年民工看来,下棋、跳广场舞,都是拿退休金的城里人的专属。比起家人,许良兵觉得自己过得还行。他的父亲很早因病去世,弟弟因为离婚受到刺激,现在住在精神病院里。
偶尔,在夏天的夜晚,有位40岁的民工会坐在瑶海区万达广场门前纳凉,和相识的民工闲聊。他铺过和这门前一样的大理石,在滨湖区的万达。下面铺上水泥掺黄沙,将水泥浆子和得像稀饭一样,浇上去,最后盖上石块。一块正方形的大理石,六七十公斤重,有5厘米厚,当时要两个人搬。
但他很少进去消费。大部分民工的衣服都从街边小店买入,很多是断码处理品,衣裤的单价大多是40元。
有两次,他听说万达请来了歌星,也去凑热闹。商场里,舞台边围着一圈观众,每层楼的栏杆上都趴满了人。嘉宾是网络歌手,唱了首《做我老婆好不好》。他挤在人堆里,觉得唱得真好听,自己也见过明星了。
经年累月地干力气活,他们大多有腰椎间盘突出,有时一天下来,疼得直不起腰。鲜有人没受过伤,被刀割伤,被重物砸伤,最常见的是从架子上摔下,轻则肌肉损伤,重则骨裂或断腿。一位民工没有断开电源,直接徒手接电线,当场触电身亡。
这些隐患、疾病与惨痛,换来他们一家老小的温饱,以及一定程度的阶层上升。
许良兵的女儿大专毕业,现在是某航空公司的工作人员。他的儿子买了房落不了户,孙子只能上私立幼儿园,每学期的学费5000元。即便这样,他们也要让孩子留在城里。
另有民工的两个女儿留在老家上学,一个读初二,一个上五年级。对于在合肥买房安家,他“想都不敢想”。但他决定,要让自己的女儿读大学,“有文化的和我们干苦力的不一样”。暑假期间,他给孩子报了班,让在校大学生辅导。平时,家人在镇上租了房陪读。
● 交警在维持交通秩序。罗晓兰摄
对于民工来说,合肥不疏远,也不亲切,是一种暧昧的存在。他们理想的老年生活,是攒下钱,老了回农村。
许良兵已经55岁了,没想过何时离开,“干不动了再说”。他身体里留着一块钢钉,阑尾被切了。他自觉身体还好。干了近40年建筑工,他指节粗大,手掌心磨出了厚茧。他稍一使劲,小臂上就鼓起肌肉,肱二头肌也瞬间隆起。拉起衣袖擦汗时,一片白色露出来,与红褐色的脖子形成刺目的对比。
天亮了,在站塘路劳务市场,高频率闪动的警灯熄灭,哨声和“往里走”的催促声停了,城管也下了班。这里长期被投诉脏乱差,是城市管理的“老大难”。2020年,当地在旁边开设了农民工创业孵化园,民工可刷卡进入休息、找活。他们登记了信息,却鲜少进去,理由是不方便,且里面招工信息少。
如湖泊开闸泄水一般,人群和黑夜一起消散。一位头发斑白的清洁工,“唰唰”地扫过地上残留的一次性餐盒、塑料袋和纸巾,有民工没来得及抬脚,她大声说,“让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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