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城南旧事》剧照  图源网络
少年母亲在北平
文/沈宁
我的外公陶希圣先生1931年任教南京中央大学,同年夏天接到北京大学法学院周炳琳先生信函,随即决定接受北大聘书。他婉拒了中央大学校长朱家骅先生的挽留,举家北上。我的母亲也便随同父母,头一次来到北平。那年她刚满十岁,读小学四年级。
外公先在北平西城学院胡同租下一座房子,是一所大宅的边院。正院里住的是一位何姓师长,经常带兵外出剿匪。同一个大门进去,左方是二门,进何师长家正院。右手院门,则是通进母亲家住的偏院。
外公家的偏院,前后两进。厨房和佣人房在外院,有一棵巨大的垂杨柳做阴凉。二进小院,正房三间住人。隔着庭院,对面三间,一间作客厅,一间作饭厅,一间作书房。院里四棵花树,一棵丁香,一棵梨树,一棵桃树,一棵夹竹。时值中秋,小院芳菲,叶绿果红,清香迎人。北平的传统四合院,可真好,母亲头一眼看,就爱上了这个家。
母亲跟何师长的小孩合影,左为母亲
大门外面的胡同里,时常听到小贩的叫卖声。磨刀磨剪的,锯锅锯碗儿的,摇煤球儿的,涮洋铁壶的,捏面人儿的,吹糖人儿的,耍猴儿的,演皮影戏的,看洋画儿的。卖糖炒栗子热白果的,挑个担儿,站胡同里现炒,仨铜板儿一包,十来个儿白果,五个铜子儿一包糖炒栗子。
外婆埋怨外公租的房子太大,外公说:北平各大学,经费充足,教授们生活安定。北平的宅院,教授住得起的,至少都有两进,上房五间,两套厢房,一间客厅,加两三间下房。教授们除了到校上几节课,其余时间,都是在宽敞的家里作学问,过日子。
外婆和母亲在家门口
外公作北京大学教授,每月薪水四百元。他还在北京师范大学兼一节课,每月一百元。另外还有其他几间大学,燕京大学,清华大学,中国大学等等,也都请外公兼课,每兼一课就是每月一百元。加上他写些文章书藉,拿些稿费,每月拿回家上千元,不在话下,钱是够用。因为外公要跑来跑去讲课,或演讲,所以家里雇了包月的洋车。
当时大学教授在北平地位之高,全中国难比。琉璃厂的书店,得知哪位教授喜欢哪种类别的书,会随时按类送书上门,好像不要钱,过两三个月,逢年过节了,才来结账。北平的书店和图书馆之多之大,古今中外,什么书都看得到。眼界开得大了,也逼得教授们懂得,并不是读一两本书,就自以为可以作专家。北平每一家有名的菜馆,都有固定的教授主顾,有这位先生的特别菜单,他一去,只看自己的菜单,又便宜又可口。所以外公断言:做法官要到杭州去做,做教授要到北平去做。
母亲转学到北平,外公安排她去口袋胡同小学,离家最近,后来这个小学改名为北平市立第三十五小学,母亲在这个小学读五年级和六年级。
母亲在北平家中
学校刚开学头几天,公公(外公的兄长)陶述曾先生带了鼎来舅,从武汉到北平,说公公参与设计的粤汉铁路,就要开工,公公得搬到广州去。而修铁路,公公会整年在野外,跟着铁路进程,不断搬家。鼎来舅上初中便成问题,决定把鼎来舅寄居外公家几年,在北平读书。
鼎来舅比母亲大一岁半,独生子,整天跟公公婆婆在一起,言谈举止比较老成。他身材不高,圆头圆脸,常穿一身淡黄色西装,头发梳得整齐,说话细声细气慢腾腾,从不大喊大叫,跟母亲开朗豪爽,喜欢大声说话大声笑的性格相反。但母亲跟鼎来舅很亲,后来竟然跟随鼎来舅,把外公叫做叔叔,而鼎来舅也跟随母亲,把公公叫做伯伯。这个称呼习惯,几十年后依然如故,母亲至临终还是把外公叫做叔叔,而鼎来舅也一直称呼自己的父亲伯伯。鼎来舅天生工程师头脑,安装飞机轮船玩具,又快又好,母亲一直很羡慕。我的泰来大舅和恒生三舅受鼎来舅影响,后来也都做了工程师。
这是母亲一生中,少有的平静舒适和快乐的一段生活,前后七年。
少年母亲单人照
几个月后,母亲学会了北平话,能够跟同学们在街上奔跑,从柳树上摘柳叶吹哨,从树上抓吊死鬼拉丝,采咕蔫儿,比勾干,捉蜻蜓,爬树摘桑葚儿。或者半夜里打手电捉蛐蛐,嚼美国泡泡糖放到竹杆头上粘知了,拿樟脑丸在地上画圈圈看蚂蚁爬,拿大纸盒子养蚕吐丝,晚上在院墙上看蝎里虎子在灯影里爬。
还玩跳皮筋,踢毽子,夹包,跳房子,拍洋画儿,弹球儿,挤老米,红灯绿灯,骑马打仗。更有趣的,是站在街上看磨刀磨剪的、锯锅锯碗的、修鞋钉掌的、摇煤球的、捏面人的作活,或者看皮影戏,敲锣耍猴,练把式卖膏药。母亲还跟同学去过一次天桥,看人家摆摊变戏法,摇扇子说相声,敲皮鼓唱单弦,打铁板儿说快书。而所有这些乐子里面,最让她终身难忘的,是第一次看到下雪。上海冬天常常只是下雨,偶而会下几粒冰珠,称不上雪,连白颜色也看不出来,落到地上就化掉了。在北京,才能看见真正的雪。
北京大学放寒假,外公过了元旦,一月二十五日到上海去,与商务印书馆王云五总经理商谈出版书籍的事务。谁也没想到,外公到上海后的第三天,一月二十八日夜里,日本海军陆战队突然在虹口开战。日本海军飞机轰炸闸北,把商务印书馆炸毁。北平各大报纸马上刊出消息,注销闸北断壁残垣的照片。还有一家报纸,专门报导商务印书馆被炸毁的消息。这下子,把外婆和母亲急坏了。
连续许多天,平沪通信中断,外公渺无音讯。每日早晨,母亲起床后第一件事,是跑到街上几个报摊,把能买到的当日早报或日报全部买回家。吃早饭时,外婆一份一份把有关上海战事的消息,读给母亲和舅舅们听。驻守上海的十九路军军长蔡廷锴和总指挥蒋光鼐,领导上海军民奋起抵抗,连续几天击退日军进攻。上海一片焦土,军民伤亡惨重。第五天头上,外婆读到一张报上刊出一份上海各界名流联署的抗日宣言,上面有外公的署名。外公还活着,母亲拍手一跳老高,欢呼大叫。外婆眼泪流下来。又一天,外公的信到了,一切平安。只等上海车船交通恢覆,即可启程北返。
外公和大舅三舅在故宫
过了一年,日本人进了山海关。夜深人静的时候,在北平也有时能听见远远日本飞机飞过的声音。到年底放寒假,外公外婆决定全家搬到山西太原去躲避,看看华北局面发展再说。公公也怕北平打仗,把鼎来舅接回武汉去了。
外婆带三个孩子,先住太原一个旅馆。旅馆附近并没有军营,却不知为什么,每天一大早,太阳没升起,就会有军队经过,高唱军歌,前队后队一递一句地互相呼应口号,脚步跟着拍子走,整整齐齐。恒生三舅最喜欢,每天军队走过来,趴在窗台上看。
恒生舅三岁多,缠着泰来舅帮他用木筒作了一个鼓,自己背起来敲打着,走来走去。第二天,他听见军乐队走过,背着自己的鼓,跟着乐队走了。过好久不见回来,外婆急了,派母亲和泰来舅分头去找。母亲跑过两条街,看见恒生舅坐在街口地上哭。他走得太远,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母亲带他回了家,挨了外婆一顿打,从此不敢自己出门瞎跑。
外婆讨厌这些军队活动,急急忙忙三五天里,选租了太原天地坛33号一所房子。母亲和泰来舅转学到太原山西省立第一实验小学。母亲读六年级,泰来舅读四年级。
可是一开始,母亲非常不喜欢太原的学校。上海北平小学念得都是白话文课本,有图有画,印刷精致,还有从法国课本翻译过来的补充读物。太原的小学,发下来的书是《三字经》,母亲一句也不会读。而且太原学校重师道尊严,全以戒尺管教学生。尤其住校学生,伙食不好,有学生偷出校门买吃食,被学校捉住,第二天早上,就在全校早会上打手板,罚跪,吓得母亲回家哭。
母亲对太原记忆最深的,是当时一个同学,叫做袁敏。几十年后,母亲还给我讲过好几次袁敏的故事。当时太原还保持着中国老传统,女生到学校读书的很少,母亲班里,一共只有两个女生,她和袁敏。袁敏比母亲大好几岁,还在读小学。后来袁敏自杀了,传说是在学校被某老师奸污。可学校毫无动静,袁敏的父母也没有闹事,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袁敏就悄悄地死了。这事对母亲是很大的打击,班里只剩下母亲一个女生了。
不过,母亲却很快成了学校的名人,因为她写了一篇作文,讲述她在北平的时候,老师同学们一起到街上去撒抗日传单的情况。老师看了,拿到校刊上去发表。那以后,母亲每篇作文都写她十二年生命中,跟随外公外婆南北辗转的经历,篇篇都在校刊上刊出。太原的同学没人有过那般经历,都对母亲十分景仰。
几个月过去,北平安安静静,什么事都没发生,日本人并没有要攻打北平的意思。而外婆生出了晋生四舅,需要更好的照料。于是外婆一家,搬回北平。他们还是住学院胡同的房子,泰来舅转进鲍家街小学读五年级。母亲因为搬家去太原,没赶上北平中学会考,只好参加志成中学第四次招生考试,读了志成的初一。发榜当天,母亲缠着外公上街去买一部自行车,从此可以自由出入了。
母亲等与外婆抱四舅
读中学后,母亲很快交到一个好友,叫姜硕贤,同时也结识了姜硕贤的男友陈洞。他们经常一起自行车,到颐和园去玩,甚至远至香山碧云寺樱桃沟。可是不久,姜硕贤和陈洞两个,双双离开北平,奔赴延安去了。之后两年,母亲给姜硕贤写过很多信,但是没有收到姜硕贤一封回信。不知道是母亲的信到不了姜硕贤手里,还是姜硕贤不能给母亲回信。几十年后,母亲跟我讲这个初中朋友姜硕贤,对于失去联系还是很难过。
1935年12月9日,北平各大学的学生,集合到天an门广场,列队游行,反对冀察自治,就是著名的一二九运动。之后冀察政治分会主席、二十九军军长宋哲元,下令搜查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和中国大学,逮捕闹事学生。
外公当时是北京大学法学院政治系系主任,听说这消息,当即给蒋梦麟校长写信,然后连夜找到胡适教授家里,跟几个学校的教授们一起,商讨救被捕教授和学生的办法。第二天一早,外公赶去北平市府,求见秦德纯市长,提出三点交涉:第一,二十九军停止搜查各大学。第二,除非另有党组织关系的证据,不能逮捕学生。各大学教授有党组织关系者,各校校长于学年终了时解聘。第三,被捕的教授立刻开释,被捕的学生由各校校长保释。见面之后,秦市长报告宋主席,第二天北平各大学搜查停止,被捕教授和学生陆续开释。
次日,外公参加骑河楼清华大学同学会聚餐,提出国立大学与二十九军将领见面之议,北大清华两校长,几位院长和教授在座,都同意。外公遂与唐嗣尧先生联名写信,邀请双方要员,在廊房头条撷英馆会餐。过一星期,秦市长又邀大家在中南海会餐。一场危机,就此化解。外公十分高兴,带了一家到天坛游玩,以做庆祝,留下一张宝贵的全家福照片。
全家天坛合影
再一年后,范生五舅出世,家里又多一口人,再加个新雇的佣人,学院胡同房子住不下了,外公外婆便把家搬到西直门内南草厂的大乘巷一号,红漆大门前立了石狮子,飞檐砌着刻花青砖,一尺高的大红门坎。房子很大,前后三进。外院东西各两间厢房,几个佣人分住。走过垂花门,便是正院,东南西三面一圈抄手游廊,正房七间,两侧厢房各三间。
外公外婆和三个年幼的舅舅住在这里,还有外公的书房、客厅、饭厅、厨房。这院里青砖铺地,虽没有学院胡同家里那么多花,却有一棵几百年的老槐树,树冠巨大,给整个院子遮了阴凉。三进后院,有屋四间,母亲和泰来舅两人住。院里有一口水井,母亲对此非常高兴,认为冬天时候,可以从井里提水,在院里泼水冻冰,她和泰来舅便不用再去北海,在家里就可以滑冰。母亲说出这个想法,被外婆骂了一顿,哪个会答应在家里冻个冰场出来。
母亲抱四舅
还在上海的时候,外公便参与著名的中国社会史大论战,成为一员主将。到北平后,这个论战仍旧继续,外公愈战愈勇,一时盛名天下,被日本史界惊呼:陶希圣时代到来。正此时,中国共产党在延安宣布共同抗战。随后延安派遣一位高级领导凯丰先生到北平,通过北平农学院总务科的一位吴先生,约见外公,表示中共终止社会史论战的意愿。然后延安一声令下,北平的左派教授立刻住嘴,轰轰烈烈的中国社会史大论战就此消声匿迹。
不久外公接到南京国民政府的请帖,请他到庐山牯岭,出席中央政治会议。北平秦德纯市长又邀出席牯岭会议的人士吃宴席,设在中南海乾隆皇帝的书房里。外公等人约定第二日出发,到江西庐山去。却不料,就在当夜,卢沟桥枪炮骤起,日寇全面侵华战争爆发。之后先是外公只身赴庐山开会,后是外婆带领几个孩子逃出北平,千辛万苦南下,终与外公团聚,又是另一段惊险悲壮的故事。
母亲中学照
七七事变,改变了中国现代历史的进程,也结束了少年母亲在北平的欢乐生活。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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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沈宁:浙江嘉兴人,南京出生,上海长大,北京读书,陕北插队。西北大学中文系七七级,八三年赴美留学。曾任科州雷市文化委员会委员等职。业余写作。微信公号,秀州公子沈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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