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高桥阳一编织起来的世界，虽生涩夸张，但足够浪漫热血，洋溢着青春期特有的冲动，引领着无数人爱上足球，将年少的英雄梦想寄托在其中。最让我感慨的是，整部动漫虽系列繁多，时间跨度长，但其初心和主旨从未改变：画中的主人公，从始至终只有一个梦想：拿下世界冠军。

主笔｜黄子懿

足球是好朋友

九年前，我上大三，到了要找人生第一份实习的节点。作为一个球迷，我找到了一家体育媒体。报到那天，我特意穿上了一件球迷T恤。T恤是纯白色，领部和肩部有一条蓝色条纹，背后印着10号，胸前写着两个硕大汉字：南葛。

没想到，我穿着这件T恤，在编辑部引起了小骚动。我报到的部门是足球部，隔着一扇玻璃是篮球部。足球部领导先是一惊，“居然是‘南葛’”！篮球部的人很快过来，将我上下打量，然后对足球部领导说：“你们居然招了一个‘南葛’？！那我们一定要招一个‘湘北’！”

南葛是指南葛中学，湘北是指湘北高中。两所现实中并不存在的学校，却代表着有史以来影响力最大的两部体育漫画：《足球小将》和《灌篮高手》。我的T恤仿制了《足球小将》南葛中学的球衣，是高中同学推荐我在淘宝买的。两个部门领导的反应，让我有些小吃惊。入职后，不时会有同事来问我衣服从哪儿买的。

这或许能说明《足球小将》在我们这代人心中的地位。《足球小将》是日本漫画家高桥阳一于1981年开始连载的系列漫画，讲述了静冈县一位天赋秉异的足球少年，从小学六年级开始到进入职业足坛的故事。该系列漫画累计发行超8000万册，后被改为动画在全球大范围传播，影响了大批“80后”“90后”。

主人公大空翼有一头向脑后扬起的长发，眼睛硕大而明亮，笑容天真无邪，朋友们也把他称作“小翼”。他生于一个船长之家，父亲常年出海，就给他送了一个足球做礼物。足球陪伴着大空翼成长，曾在一次车祸中救了他一命。大空翼则把足球当作朋友，抱着足球睡觉、带着足球出行和上学。他球技精湛，常常一点就会、无师自通，梦想去巴西踢球，为日本拿下世界冠军。

故事的开头，大空翼一家搬到南葛市，本是为了加盟全国冠军修哲小学，但大空翼路见不平、热爱挑战的性格，让他进入了实力羸弱的南葛小学。他在球场上带着南葛小学跟修哲小学打得难分高下。赛后，两支球队的精英组成南葛市代表队，一路过五关斩六将，拿下全国冠军。后来，几乎同一拨人一同进入南葛中学，又实现中学称霸全国三连冠。

1983年，这部漫画被改编为动画，一共125集，在东京收视率一度达21.2%，是有史以来收视率最高的动画之一。如今回看，这部动画制作生硬单调，人物面相趋同，但却成了诸多人童年的经典回忆。它没有任何华丽的修饰，开场就是两声极其响亮的开场哨，画面中出现一个足球的特写，大空翼在万人瞩目的体育场中将球踢出。在我童年的记忆中，背景音乐《燃烧吧！英雄》开场那一声哨响，就像一声发令枪，带我进入一个引人入胜的梦境。梦境中，充满了少年们的英雄主义幻想，让我们不停地在现实生活中寻找其投射。

上小学时，我每天下午放学都会冲回家，打开电视，等待那一声哨响，看大空翼带领队友与日本各地的好手交锋。那个年代信息匮乏，真实世界中的球星像是一尊尊远在天边的大神，可望而不可即。我关于足球的启蒙，很多都来自小翼和他的朋友们。片子中那些与我年龄相仿的球员们风格各异，各怀绝技：日向小次郎的“猛虎式射门”、立花兄弟的“高空飓风”、大空翼和岬太郎飘忽不定的双人射门等等，看得我热血澎湃，蠢蠢欲动。

当时我住在一所学校的家属大院，学校有一个小足球场。每天看完《足球小将》，我都会在饭后召集玩伴们去球场。我们组了一支足球队，练习颠球、盘带和片子中的“必杀技”。我们在中场附近一次又一次发力，想要踢出“猛虎式射门”，偶尔还会学片子里的门神若林源三一样，用脚去猛踩门柱，借力弹出，试图做出扑救。

让我印象最深的“必杀技”来自立花兄弟。立花兄弟擅长空中攻击，能借力跳得极高，南葛队跟他们对垒时，队员们甚至一度要踩在球门横梁上防守。立花兄弟还有一招“高空飓风”，这是一种类似“人体弹簧”般的杂技动作：一个兄弟在跑动中躺倒在地，双腿弯曲，向上扬起，另一个兄弟就跳上去踩在他的双腿上借力弹出，高高跃起攻门。

这动作给予童年的我们极大震撼。我和发小们曾试着学习“高空飓风”，一个发小躺在草坪，我被其他小伙伴扶着，试着慢慢踩向他的脚面，不料发小的双腿压根承受不住一个人的重量，哪怕是一个小孩。我双脚一个打滑，就跌落下去，一脚踩在了发小的要害部位。瞬间，一声杀猪般的惨叫划破了夏日的傍晚。那之后，发小选择退役，我们其他人也再没模仿过这动作。

多数的尝试，都像“高空飓风”一样毫无进展。我们要么怕摔，要么怕球，与大空翼在南葛小学时初见的队友一样，每当这时，他都会说：“不要害怕”“足球是好朋友”。终于，在其激励下，我慢慢学会了倒挂金钩。片子最开始时，大空翼就跟他的巴西教练学了这动作，我像他一样把一招一式记在心里：起跳，后仰，摆支撑腿，然后是射门腿。漫画里，大空翼在睡梦中都在练习这个动作，我同样如此。“足球是好朋友”，20多年来我一直没忘记这句话，它是整个《足球小将》的精华。直到现在，我跟一帮临近中年的同事踢球，偶尔还能向后跃起，做出倒挂金钩的射门尝试。

当梦想照进现实

小时的我不停地在现实中模仿《足球小将》，但伴随着成长，我逐渐意识到里面的诸多描绘有多离谱：球门的横梁在现实里根本站不了一个人，遑论“梯云纵”般的蹬踏借力；大空翼和岬太郎的双人射门的飘忽曲线像一只无头苍蝇，简直有违力学原理；而如果牛顿泉下有知，看见立花兄弟“高空飓风”的弹跳和滞空，恐怕也会对自己的万有引力定律产生怀疑。

但是，这丝毫不妨碍我们这代人的喜爱。作者高桥阳一用心编织起来的世界，虽然离奇，但足够浪漫热血，洋溢着青春期特有的情谊与冲动，引领着我们爱上足球。甚至，它还推动振兴了整个日本的足球事业。

上世纪80年代初，日本足球还并非今日的亚洲之王，屡遭挫折——当时他们都踢不过中国男足。1980年12月，日本在香港0比1输给了中足，痛失晋级1982年世界杯资格。整个日本足球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低潮，国民无人问津，参与度极低。日本足协痛定思痛，决定改革。这段历史也被称作日本足球“冬之时代”。

51岁的高桥阳一如今还在继续画着《足球小将》，他已经画了30年

那时日本年轻人最爱棒球。与大多数日本男孩一样，时年不过20岁的高桥阳一也喜欢棒球，加入过棒球社团。但高三那年，他在电视上观看了1978年世界杯，就此爱上足球。1979年世青赛在日本举行，马拉多纳的横空出世更给了他极大震撼。高桥阳一就此开始构思漫画，他生活在东京葛饰区，就将母校南葛饰高校虚构为“南葛”，以马拉多纳为原型进行创作。

大空翼和《足球小将》就此诞生了，它感召了无数热血少年投身足球。它从出版到风靡的历程，正好是一部日本足球的崛起史。从20世纪80年代初《足球小将》开始连载到80年代末连载结束，日本注册小学球员数量由11万井喷到24万人，日本足球界将这一现象称为“足球大爆发”。到2002年日韩世界杯时，日本队22人中有16人声称自己是因《足球小将》启蒙才开始踢球的。那届比赛中，日本首次闯入16强，此后长期占据着亚洲霸主的地位。

不过，完全将日本足球的崛起归功于一部动漫，显然是过于一厢情愿的浪漫想象。日本足球的成功，主要得益于惨败之后于1981年启动的学校体育改革，将足球列为校园体育重点项目，进而是90年代的足球职业化改革，J联赛等专业化道路兴起。《足球小将》只不过是在现实改良的基础上，营造了一个充满热血与激情的梦境，激励着无数少年投身到那激荡变化的现实中。

最早的小学篇大获成功后，《足球小将》不断推陈出新，出版世青赛、奥运会等篇目，至今仍在连载。30多年里，它先后推出4部电视动画、1部OVA以及5部大电影，随日本动漫成熟的工业化传向海外，作为文化软实力而输出，影响了一批又一批人。托蒂、皮耶罗、梅西都曾公开表示受其影响。每有球星来日本，也一定会与高桥阳一见面。后续连载中，高桥阳一只因让大空翼转会到了巴塞罗那，巴萨官方马上就赠予高桥阳一免费入场的VIP资格，还引起了皇马主席的公开不满。2016年里约奥运会闭幕式上，大空翼作为“东京八分钟”的一部分压轴出场，也足以说明其在世界范围内的影响。

而最让我感慨的是，整部动漫虽系列繁多，时间跨度长，但其初心和主旨从未改变：画中的主人公，从始至终只有一个梦想：拿下世界冠军。从小学到青年，以大空翼为代表的这一批队员们远渡海外各大联赛取经，淬炼球技，只为一个世界冠军。大空翼去了巴西加盟圣保罗，最后加盟巴塞罗那。他的对手和队友们，有的远赴意大利，有的从小在德国训练，与现实世界中真实存在的球星们过招，成为世界一流球星。

如果是在多年前看来，高桥阳一的这些想象或许不太现实。但他的敢想敢画，却无形中鼓励着一代代日本少年远渡重洋。那些过去只存在于画中的情节，如今已成为现实——2021年，日本旅欧球员人数达451人，能排出两套由海外球员组成的国家队首发阵容。日本女足则在2011年拿下世界杯冠军，用实际行动昭告世人：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远赴欧洲的这些球员中，曾有一位名为本田圭佑的青年。他深受《足球小将》影响，上小学时写下作文《将来的梦想》：“我要在世界杯上打出名堂，吸引国外球队邀请，我要到意甲踢球，穿上10号球衣，并在那里成为一个巨星。”年少时，本田圭佑曾一度被职业队放弃，后来通过参加高中联赛吸引球探目光，成为职业球员。2014年，他实现梦想，加盟意甲豪门AC米兰并穿上10号球衣。同年底，日本电视台公布了一份“最被外国人喜爱的日本人”的排行榜，本田圭佑力压黑泽明、村上春树、宫崎骏等人位居第一。高桥阳一觉得，本田圭佑就是真人版的大空翼。

本田圭佑一共三次参加世界杯。几次开赛前，他都不顾舆论嘲讽，公开表示要拿世界冠军——这也被年少的他写进了作文中。他在国家队的最后一场比赛，是2018年世界杯对阵比利时的淘汰赛。那场比赛前，日本2∶1战胜哥伦比亚，代表亚洲球队在世界杯历史上首次击败南美球队。对阵比利时，前来助威的日本球迷们在看台上打出巨幅大空翼的画像。画面中，大空翼身穿日本10号球衣，带着《足球小将》里的众少年，高举金杯，气势十足，一旁文字写着：“让我们去追梦吧！”

2018年世界杯淘汰赛，日本球迷打出大空翼巨幅画像，以激励那些曾受他影响的热血少年

在大空翼的助威下，日本队开场气势如虹，一度2∶0领先强手如云的比利时（比利时队从2018年9月至本文截稿前都排名世界第一）。但无奈因身体素质和实力差距所限，最后时刻被对方连扳三球，终场前被绝杀。赛后，本田圭佑发表千字长文，痛彻地总结了自身和日本足球的败因，日本电视台还制作了50分钟纪录片，详细剖析了最后被绝杀的致命14秒。

那场比赛后，本田圭佑退出了国家队，但他并未远离足球。他成了柬埔寨国家队主教练，还以一种球星们从未有过的方式，一边周游列国、一边继续踢球。他几乎一年换一个地方，先后去了巴西、葡萄牙、阿塞拜疆等国。他还成立了基金会，走过超50个国家，教各国贫困孩子踢球，支持他们的训练。他说，他想帮助这些孩子们实现梦想，因为“梦想是我从人生中体会到的最重要的东西”。

（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21年第29期，点击文末封面图一键下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