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废除「英国君主制」？梅根引发的舆论风潮后续

哈里和梅根接受著名脱口秀主持人奥普拉的采访后，又一次将英国王室推向舆论边缘。

这次访谈先是在CBS播出，随后在英国独立电视台（ITV）播放，从大西洋的西岸到东岸，舆论铺天盖地。

两人对王室生活细节的爆料，也被认为是黛安娜王妃1995年接受采访以来，英国王室所面临的最大危机。

英国王子哈里和妻子梅根接受奥普拉·温弗瑞（Oprah Winfrey）的采访。一经播出，迅速引爆舆论。

图片来源：BBC

两人所爆猛料，最引发媒体关注的有三点：种族、经济与自杀。

无论是梅根指控的王室成员对儿子阿奇的肤色担忧，哈里所说的王室切断财政支持，还是梅根一度抑郁到要自杀，都将许多美国主流媒体的舆论推向了英国王室的存在本身。

英国的君主制，也再次被推到风口浪尖。

哈里和梅根接受采访之后，Twitter上出现了「废除君主制」（#AbolishTheMonarchy）的话题，到3月8日下午，就有将近7万条推文。

Twitter上关于「废除君主制」的推文。

图片来源：Twitter

截止3月13日，印度媒体WION在油管上发布的视频《应该废除英国君主制吗？》点击量达到了12万次，评论量超过1700条。

点赞排名第一的热评直指君主制：

「英国议会就印度农民抗议进行辩论，印度人应发出废除英国君主制的声音。」

（As British parliament debates about farmers protest in India, indians should raise their voice for abolition of monarchy in Britain）

WION发布的视频《应该废除英国君主制吗？》简介上说，除了成为英国的软实力之外，英国王室还有什么用？WION的主持人帕尔基·夏尔马（Palki Sharma）也说：王室的生活让纳税人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他们将特权视为与生俱来的权利。

图片来源：YouTube

主流媒体《纽约时报》，更是在3月9号就发表了一篇评论，题为《打倒英国君主制》（Down With the British Monarchy）。

这篇评论认为，英国王室不仅在浪费纳税人的钱，而且还不思进取：

「平民百姓为一小撮高高在上，却完全配不上的精英贵族的生活方式提供资金供养，而非相反；任何一个在2021年还保持君主制的国家，只能说明它自身缺乏对变革的追求，令人羞愧。」

（The common people fund the lifestyle of a tiny, exalted and thoroughly unworthy elite, rather than the other way around. Any nation that still has a monarchy in 2021 is proving itself to have a mortifying lack of revolutionary gumption.）

同一天，《波士顿环球报》（Boston Globe）也发表一篇名为《为什么美国人希望英国废除君主制》（Why Americans should hope Britain ditches its monarchy）的文章。

文章认为，英国王室毫无可取之处：

「让梅根生活痛苦的王室，有着全球性的影响力——但几乎都是负面的。」

（The institution that made Meghan Markle’s life miserable has global influence — little of it good.）

不仅如此，由于哈里和梅根的访谈正好选在了女王发表英联邦日的演讲之后，一些曾为殖民地的英联邦国家也在呼吁废除君主制，不承认英国女王是国家元首。

| 3月8日，英国女王参见英联邦纪念日庆典，发表演讲，呼吁英联邦国家团结友爱。

图片来源：Reuters

舆论最为汹涌的当属加拿大，以至于总理特鲁多不得不站出来表态：现在还不是谈论废除君主制的时候。

「如果人们以后想谈论宪法改革和改变我们的政府体制，那很好，他们可以讨论。但现在，我不会讨论这些问题。」

（ If people want to later talk about constitutional change and shifting our system of government, that's fine. They can have those conversations. But right now, I'm not having those conversations.）

舆论也点燃了英国本土对废除君主制的讨论，其中，一直致力于废除君主制的共和党组织（Republic）兴奋地发帖表示:

「解决梅根危机的办法很简单，让王室去过私人生活。这样，我们其他人就可以用运转良好的国家元首机构取代君主制。事情并不复杂。」

英国Republic组织3月9日发布的推文，再次呼吁英国人废除君主制。

图片来源：Twitter

事实上，这不是舆论第一次讨论英国君主制的存废问题了。

2016年，苏格兰报纸TFN做了一项名为「是否应该废除君主制」的民意调查，有75%的人认为应该废除君主制。

2016年，TFN做的是否应该废除君主制的民意调查结果。

图片来源：TFN

2017年-2019年期间，英国还搞过一次关于废除君主制的请愿签名活动。不过，当时只获得了569个人的签名。

2017年-2019年，英国举办的废除君主制的请愿活动。

图片来源：petition

英国王室在浪费纳税人的钱？

对英国王室和君主制最大的批评，就像《纽约时报》的评论文章所提出的那样：英国王室纯属浪费纳税人的钱，应该废除。

在Twitter上，一条题为「There is no moral justification. #AbolishTheMonarchy」的帖子下面，挂出了一张王室与无家可归者的对比图。

推特网友在「废除君主制」话题下的配图。

图片来源：Twitter

英国网友认为，王室在窃取公众的财产，他们从纳税人手中夺走了大量资产。

在TFN做的「是否应该废除君主制」的民意调查下面，有不少评论剑指王室财产：

「君主制已经过时，应该被废除。王室成员拥有的土地和财产，是从英国公众手中盗窃而来。应该返还给公众，王室成员也应该像普通人一样谋生」。

「如果王室懂得一点礼节，他们就应该从特权的位置上下来。他们从纳税人手中得到的特权，好像是上帝赋予他们的一样！」

TFN做的「是否应该废除君主制」的民意调查下面的评论。

图片来源：TFN

国内的社交网站，也能看到类似的观点。

微博网友关于英国君主制的评论。

图片来源：微博

问题是，事实真的如网友所认为的那样吗？英国王室真的要靠纳税人供养吗？

其实不然。

英国王室的资产，主要有三个来源：女王的私人财产（personal wealth and income）、专属于王室的财产（Privy Purse），以及政府对王室的君主拨款（Sovereign Grant）。

（1）女王私人财产

这部分财富的所有者是女王本人，包括她继承的遗产，以及在位60年间积累的所有资产，比如她从爷爷乔治五世那里继承的价值几百万英镑的邮票，奶奶玛丽王后那继承的价值连城的珠宝，以及其他艺术品等。

据彭博社估计，女王的私人总资产在2.75亿英镑左右。

（2）王室财产

这部分财产属于王室私库，主要来源于兰开斯特公爵领地（Duchy of Lancaster）和康沃尔公爵领地（Duchy of Cornwall）。这是英国仅存的两个公爵领地，其公爵分别是英国君主及王位继承人。

目前，兰开斯特公爵领地属于女王，康沃尔公爵领地属于查尔斯王子。

这些土地上的城堡、别墅、球场等等都归王室所有，但王室并不直接进行管理，而是由独立的信托机构运作。

两个公爵领地估值均超10亿英镑，在这两块地盘上所经营的农业、商业、旅游业所得到的收入，也属王室所有。

以2018年为例，两个公爵领地的收入各自约为2000万英镑。哈里和梅根在2020年宣布脱离王室之后，哈里的经济来源，很大一部分就来自他父亲查尔斯王子从康沃尔公爵领地上得到的收入。

（3）君主拨款

作为英国的政治「吉祥物」，英国王室每年都需要出行各种场合，履行王室公务，这部分的钱主要来自英国政府的拨款，被称为君主拨款。

但是，这笔拨款并不是政府直接向纳税人征税而来，而是通过王室名下的「王冠财富」（The Crown Estate）的年收益进行拨款。

从所有权上来说，「王冠财富」并不真正属于英国君主或者王室，王室能从中得到拨款，但不能直接管理、出售这部分财产；这笔财产也不属于英国政府，尽管流程上，英国财政部每年从这里进账，然后分拨给王室。

「王冠财富」的经营独立于王室和政府，由专门的委员会管理。名义上，王室花的还是自己家的钱，但它又早已不是王室的私有财产。

目前，「王冠财富」下的各类财产，总估值约为143亿英镑，资产从苏格兰的畜牧农场，到英格兰的石矿以及海洋资源；从伦敦最主要商业街摄政街（Regent Street）到各大公园等等。

这个基金会通常会选择投房地产、零售商业、再生能源产业、矿产业、海洋业等领域来增值，产生收入，并且每年向英国公众披露财务情况。

2019-2020年，「王冠财富」所发布的财务报告部分内容。

图片来源：Integrated Annual Report and Accounts 2019/20

经过「王冠财富」每年获取的利润收入，先是进入英国财政部，然后才通过英国政府拨还15%给王室。

如果碰到白金汉宫装修这样费钱的事情，给王室的拨款也会增加到25%。比如2018-2019年，「王冠财富」的净利润为3.294亿英镑，女王便拿到了25%，也就是8220万英镑。

也就是说，这笔巨款并不是给王室吃喝玩乐，而是用来支付王室公务开支的，包括王室出行访问费用、宫殿维护费用、王室雇佣员工的薪水等等。

不仅如此，反过来看，英国王室不仅没有直接从纳税人手中得到钱，「王冠财富」85%的收入，都直接进了国库，用之于民。

实际上，英国对王室的财产权有很大的限制，避免了王室向国库伸手，中饱私囊的局面。

大家都知道，1688年光荣革命后，议会获得国家的最高权力。不过之后的一段时间，国王作为国家元首也是政府首脑，依然拥有实际的行政权。英国大片富饶的土地，包括这些地方的消费税、海关税，都归王室所有，收入颇丰。

|1689年1月，威廉夫妇在同意旨在限制王权的《权利法案》之后，经议会授权登基为英国国王。

因此，王室私库独立于议会，为政府官员、法官、大使发放薪水，王室的花销也由自己管理。

但到了1714年，乔治一世即位后，由于不再参加政府会议，国王逐渐失去行政权，政治重心转移到了向议会负责的内阁。

这时候，王室财产的经营也大不如前。到了乔治二世的时候，王室私库已经无法支撑起整个政府的花销，再说，让没有行政权的王室承担政府的花销，也很不合理。

所以，在1760年乔治三世登基后，他与议会达成协议，通过了《日常内务开支法案》（Civil List Act 1760）。王室放弃了绝大部分土地的实际所有权，成立专门的委员会独立经营这些地方，收入归国家所有。王室每年将从政府拿到固定的财政费用，作为日常内务开支。

不过，王室保留了兰开斯特公爵领地和康沃尔公爵领地的所有权，作为王室的私有财产。

此后，除了英国财政部拨的日常内务开支以外，王室还可以通过其他三种方式获得来自政府的专款：

（1）交通部支付的皇家旅行补助金；

（2）文化、媒体和体育部支付的通信和信息补助金；

（3）文化、媒体和体育部支付的王宫维修补助金。

2011年，英国议会对王室的拨款方式再次进行改革，通过了《君主拨款法案》（Sovereign Grant Act 2011）。

该法案取消了英国政府通过4种渠道对王室的补助，而是统一以「君主拨款」的名义向王室提供财政支持。此后，王室的开支也将由国家审计署负责审计。

当时的英国财政大臣乔治·奥斯本（George Osborne）说，新的拨款方式「首先不会受到政治局势或党派的影响，有较强的持续性；其次，比起原来『专款专用』的模式要机动灵活得多；第三，国家审计署的直接介入，大大增加了透明度」。

无论对于王室还是纳税人来说，这次改革都是件好事，因为拨款方式更加规范合理，王室的开支也更加透明。

所以，那些认为英国王室在靠纳税人的钱供养，所以应该废除王室的观点，是站不住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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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主制是否有必要存在？

就算王室的钱不是从纳税人那里来，经济上没有可指责的地方，可现在都已经是21世纪了，君主制与现代民主政治格格不入，应该被废除。

问题是，英国的君主制对民主政治有影响吗？

要知道，英国君主只是虚位元首，毫无政治实权。

女王伊丽莎白二世继位60多年，从不发表自己的政治见解。不管是苏格兰公投，还是脱欧这样的大事，女王和王室始终保持中立沉默。

即便是当年苏格兰公投独立，女王也只是说了一句「我希望人们仔细考虑未来」。

|1953年6月2日，伊丽莎白二世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加冕。

打从英格兰与苏格兰合并的这三百多年里，英国君主就一直扮演着「小心翼翼的国家元首」，大多都谨言慎行，与议会保持着泾渭分明的关系。

这一切恰恰，归功于君主立宪制本身。

英国是世界上最早建立君主立宪制的国家。早在1215年，《英国大宪章》就规定了一些限制国王权力的法案。比如不得侵犯贵族和教会的权力，不能违犯民众的自由权和财产权等等。

1689年，英国议会通过《权利法案》，国王的权力进一步得到限制。《法案》规定：

「未经议会同意，国王不得颁布法律或终止法律的实施，不得征收和支配赋税，在和平时期不得招募和维持常备军；臣民有向国王请愿的权利；应定期召开议会，议员由人民自由选举产生，议员在议会自由发言的权利，国王不得干涉；不得另设宗教法院或特别法院，不得滥用残酷的刑罚，不得在判决前没收特定人的财产……」

《权利法案》成功将国王的权力关进了「笼子」。国王地位虽然显赫，但「统而不治」，其角色由统治者转变为国家荣誉的礼仪代表，治国的责任完全交给了议会。

英国的君主制是君主立宪制，是君主权力受到极大制约的现代民主制，因此，认为君主制妨碍了民主进程，也站不住脚。

如果说英国的君主制没有明显的副作用，那它有什么明显的正作用吗？

历史上来看，英国王室作为象征性的存在，在政治动荡时期，起着压舱石的作用。

看过《国王的演讲》的人都知道，这部电影根据真实历史改编而成。二战期间，当英国被德国空袭时，国王乔治六世，也即伊丽莎白二世的父亲，留在英国，发挥自己的号召力来凝聚人心，稳定局势。

作为国王，向民众发表演讲是家常便饭。但乔治六世偏偏有严重的口吃，在家人和治疗师朋友的帮助下，他终于克服口吃，在广播中对即将上战场的士兵发表振奋人心的演讲。

| 乔治六世（右二）与当时的英国首相丘吉尔（右三），两人在二战时期对英国人的演讲，分别成了勇气和智慧的代名词。

图片来源：Wikipedia

那时，尚未登基的王位继承人伊丽莎白二世，也积极为国家服务，作为后援人员，以军事卡车驾驶员和修理工的身份服役，鼓舞了当时的英国民众。

| 1945年，二战期间，身穿后援人员工装的伊丽莎白二世（修复版照片）。

图片来源：Wikipedia

在现代社会，国家发生政治动荡时，君主作为一种精神力量抚慰民众，除了英国外，泰国也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泰国是一个政变频繁的国家，但在前任国王拉玛九世的协调下，泰国虽然始终在军政府和文人政府之间不断摇摆，但却没有大的政治地震，或者流血革命。

对于疲于政变的泰国人而言，国王既是政治的缓冲带，也是莫大的精神力量来源。

对于英国来说，君主还是维系英联邦的纽带。

英联邦是大英帝国与旧殖民地之间的贸易和政治组织，包括加拿大、南非、澳大利亚等54个主权国家，它们尊伊丽莎白二世为英联邦元首。在英联邦国家首脑们开会的时候，英国王室成员发挥着密切成员国关系、协调矛盾的作用。

在哈里和梅根访谈之后，主流媒体和社交媒体讨论废除英国君主制的呼声中，也不乏清醒的媒体。

像《商业内幕》（Business Insider）上的文章就说，公众对君主制反应过度，并指出：

「（英国女王的）公共责任感不仅帮助了英国公民，而且还帮助英联邦成员。英联邦拥有世界上近三分之一的人口，成员们受益于英联邦对发展的支持和对国际目标的协调......今年，女王决定公开支持疫苗工作，向公众传递了抚慰人心的信息。她积极而自信的语气，在形势极度不确定的时候，给人以安慰。」

一直以来，人们总认为，杀死了国王就杀死了专制，因为在传统观念中，王权是专制的象征。

但历史却告诉我们，即便一个国家没有了国王，没有了皇帝，专制也依然有可能存在。

君主制只是形式，专制才是内核。

就像法国人把路易十六送上断头台之后，不仅没有迎来乌托邦，还陷入了雅各宾派的专制统治时期。

相反，即便一个国家保留君主制，只要君主的权力得到限制，仍然可以是一个运转良好的民主国家。

现代民主政治，归根结底，是要建立一套制衡专制的权力机制。

就像英国《卫报》专栏作家阿尔登所说的那样，英国君主实际上拥有拒绝首相解散议会、重新选举和选择首相人选的权力。这意味着英国一旦出现政治纷争，君主将能作为调停的力量介入。

不过，英国君主还从未使用过这项权力。

要相信，一个国家有了成为民主国家的办法，也就有了保全民主的办法。■

参考资料

威克. 百年傳統：為何英國仍然繼續擁抱君主制. BBC News（中文）. 2015-09.

Graham Martin. TFN poll: should we abolish the monarchy? TFN, 2016.

Moises Mendez II. Calls to #AbolishTheMonarchy went viral after Prince Harry and Meghan Markle's Oprah interview. Insider, 2021-03-08

Alan Wirzbicki Globe Staff. Why Americans should hope Britain ditches its monarchy? Bostonglobe, 2021-03-09.

Hamilton Nolan. Down With the British Monarchy. The New York Times, 2021-03-09.

Alexandra Harrison. Calls to abolish the monarchy after Prince Harry and Meghan Markle's interview are wild overreactions.Business Insider, 2021-0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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