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物托运，一场生死未知的赌博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7月9日，一只名叫Siri的金毛犬在从南京托运往贵阳的途中死亡，引发关注。随着养宠物的人越来越多，主人的工作和生活变动频繁，宠物托运的需求也随之增加。然而，行业缺乏监管，人们对托运前的准备也少有专业的认知，使得宠物托运成了生死未知的赌博。

记者｜孙一丹

生死未卜的托运

阿树接到厚厚的时候，厚厚已经死亡近24个小时了。她仔细检查厚厚的遗体，前腿关节处皮肤溃烂，面部有撞击的伤口，肚皮上原本疏密的毛已经掉光，嘴里不断向外淌着血。

厚厚是一条金毛犬，十年前来到阿树家，到家没几天，就查出来了狗瘟和细小（一种致命的犬类病毒）。第一次养狗的阿树，后来才知道，这就是所谓 “星期狗”——因为繁育和饲养条件不过关，这些狗大都带着基础疾病，买回家不到一周就会死亡。厚厚所患的细小病，治疗费用高昂，存活率低，但阿树坚持治疗，两个月后，厚厚就痊愈了。2018年，为出国创业，阿树把厚厚一起带到了泰国生活，直到今年5月准备回国。

金毛厚厚（受访者供图）

出国时，阿树为厚厚办理了精神抚慰犬证，所以厚厚当时进入飞机客舱是坐在她身边的。但回国时，受疫情影响，精神抚慰犬证不能使用，厚厚的体重加上航空箱超过了托运限制，已无法再办理空运。于是，在海外华人的微信群里，阿树开始为厚厚找陆运的托运公司。经过半年的问询，阿树联系上了一家托运公司，对接人张小姐承诺途中会提供水、氧气和空调，从来没出现过死亡事件。听说张小姐自己也养猫，同为宠物主人，阿树进一步建立了信任。

意外发生在托运的第五天。5月19日凌晨1点，阿树被张小姐拉进了一个微信群，群里还有另一位昵称带有“宠物国际运输”的员工。他们通知阿树，“你的狗出事了。”阿树马上打过去语音电话，对方表示厚厚已经死亡，原因是“年纪大、太胖、突发疾病”。5月19日晚上10点，厚厚的遗体被运到了家。

找不到做宠物尸检的机构，也无法忍受让厚厚开膛破肚做检查，阿树只能将厚厚火化。火化前，阿树最后一次为厚厚梳理毛发，发现它身上有多处伤口，爪子已被尿液泡烂。5月20日凌晨2点，阿树送厚厚去火化，抬到焚化炉里时，遗体黑色的血流了一地。火化后，阿树将情况告诉了兽医。医生回复，厚厚很可能是中暑缺氧导致死亡。

随后，在阿树的反复质问下，托运公司的两位员工在群里发了微信聊天截图，其中一张，有厚厚倒在地上的视频。聊天记录中，一位员工催促司机“开空调、往它身上倒水、使劲往它嘴巴里灌水”，厚厚这时应该“中暑了”。而对话时间，就在对方通知阿树发生事故的前一个小时。

阿树回想起托运前，托运人员发给她的车辆图片，那是一辆面包车，前排是司机，后排是放置宠物的位置。但托运途中，她都未曾收到过照片或视频，因此实际托运中用的是什么车，她并不知道，每次联系对方，对方都说均称司机赶路或信号不好。阿树不理解，“如果有水有氧，开了空调，怎么会中暑呢？”

除了金毛厚厚，阿树还养了一只猫，它比厚厚早两天从泰国陆运回来，好在没出意外（受访者供图）

托运途中狗中暑并不是个例。7月9日，一条名叫Siri的金毛犬因在托运过程中死亡，登上微博热搜。按照Siri主人的说法，Siri也是因由约定的空运被改成陆运后，中暑致死的。

从事宠物行业十年的“六只脚”宠物行为训练创始人尚小欢告诉本刊，狗因为没有汗腺，只能通过舌头和脚底散热，尤其是拉布拉多这样的犬种，虽然是短毛犬，但原本生活在寒冷地带，身体会储存大量的脂肪，耐热能力更差。如果放在密闭空间里，遇上高温，一定会中暑，而中暑对狗来说是致命的。

低门槛与中间商

除了使用不同的交通工具陆运，尚小欢告诉本刊，目前安全性更高的宠物托运的方式空运，也就是具备有氧货舱的航空公司，一趟航班可以接收一到两个活体运输。舱内的温度和氧气都可以保证，再加上机上运输时间短，宠物出现应激的可能性也更小。近年来，一些航空公司看到了宠物托运的商机，还推出了“宠物专线”。

图｜视觉中国

但宠物托运属于运输活体动物，操作起来并不简单。按照我国的交通运输法规，宠物主人需要到畜牧局与动物医院办理“动物免疫证明”“检疫证明”以及“运输器材消毒证明”。付欣彤是杭州一所中学的老师，每个寒暑假回老家时，她都会把泰迪犬“跳跳”一起带回。

需要定期托运宠物的她，最先想到的就是自己为跳跳办理托运。如果能办理随机托运，她与跳跳只需要分开几个小时，落地后即可取回。但老家当地的畜牧局表示无法提供相关证明，她只好找了中间商，把跳跳提前一天交给托运公司，由对方负责帮忙办理空运手续，第二天下午或晚上送到。

跳跳（受访者供图）

付欣彤每年平均要托运四次跳跳，每次托运，她都要经历一次心惊胆战的等待过程，一开始，她想知道狗在每个节点的状态，但得不到反馈的她，期待慢慢降低到“活着就好”。

在空运之外，付欣彤选择的中间商还提供陆运托运服务。陆运，也是目前宠物托运使用最多的方式，常用的交通工具包括面包车、私家车和大巴车。因为选项多，没有正规程序，这个过程常常充满混乱。

今年四月底，宠物主人小波临时要去外地，约不到顺风车带自己的猫一起走，就在微信小程序里搜索宠物托运。发布了宠物信息和托运地点后，马上就有商家报价，小波选了一家价格折中的，好评四星半，私家车托运，加上宠物托运用的航空箱，一共720元，比她的高铁票贵了将近500块钱。

在商家描述里，“宠物空调专车，喂水喂食拍视频”，但她接到猫时，送来的却是大巴车。猫在行李舱里，浑身都是屎尿，航空箱里的水已经见底，“猫几乎要渴死了，看到我后一直叫，这一天一夜它一定很害怕。”

和大多数购买过宠物托运服务的人一样，小波这种情况，就是经历了“中间商”，即在顾客与提供托运服务的公司间转手，赚取差价。一位曾在宠物托运公司工作过的前员工胡虹告诉本刊，自己工作过的公司并没有自运营的宠物托运服务，员工都是接单后上网搜索托运服务，再对接给顾客。虽然承诺的是SUV运输，但完全有可能变成大巴车行李舱。

作为一个新兴行业，宠物托运并没有专业的资质证书，宠物主人只能依靠好评辨别托运公司的好坏。但成为运营中间商的门槛极低，利润却不少。胡虹回忆道，自己工作的那家公司并没有实体店面，只是在居民楼里租的两室一厅的房子，员工不到10人，有设计、摄影和“小红书”负责人，主要业务就是在“小红书”上发布广告，等顾客上门。

公司并没有固定的合作伙伴，而是随机找托运公司，哪家报价更低就与哪家合作。给顾客的报价也由员工自己决定，如果托运距离远、托运价格高，就只能赚一两百块钱；如果托运距离近、价格低，就可以赚成本的翻倍。无论是淡季还是旺季，每个月至少有10单的业务。

权责难定的赔偿

胡虹曾问询问同事，如果宠物在托运过程中死了怎么办？她得到的回复是，“直接拉黑主人就可以了”。直到目前，宠物托运并未受到监管，托运公司一般会和宠物主人签署免责协议。一些宠物主人和托运公司之间，甚至连协议也没有签，文章开头的金毛狗厚厚出事后，阿树曾联系对接人，对方表示因为事先没有签订任何协议，所以他们可以不给予赔偿。而负责承运的公司则表示，他们只是接受委托进行运输。

记者查阅了众多案例后发现，一旦宠物在托运中死亡，国内赔付的金额上限大概在5000块钱左右。其依据是，宠物作为私有财产，应按照市场价格或购买成本赔偿。

除此之外，宠物托运中出现事故，权责也难以界定。即使宠物医生从宠物遗体的情况，可以判断中暑之类的死因，也很难成为法定证据。另外，如果长时间离开主人，宠物在陌生的封闭空间里，本就容易出现应激反应，比如呕吐、激动、呆滞等。托运前必须评估宠物的身体状况、运输的时长等。付欣彤在第一次托运跳跳之前，查看了大量的宠物托运攻略，还训练跳跳适应航空箱的狭小环境，将跳跳放置在亲戚朋友的车里，逐渐习惯与主人分离的感受。

跳跳在托运的航空箱里，主人在箱子里准备了食物和水（受访者供图）

付欣彤想过在寒暑假时将跳跳托管到宠物机构，但宠物托管的费用不低，长期和其它猫狗在一起，也有传染皮肤病的风险。出于经济和对狗健康的考虑，她还是决定将跳跳带回家。最重要的，还是她与跳跳情感的依赖，一个人在杭州工作，对她来说，小狗是最重要的陪伴。每天下班回去，跳跳就会摇头晃脑地欢迎，让她有了家的感觉，因此，她要把它像亲人一样带在身边。

回溯宠物托运的历史，最初有托运需求的不是普通的养宠人，而是繁育纯种犬的犬舍。从2011年左右，国内宠物市场兴起，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养狗，各种各样的犬舍也注册起来。有了买卖，宠物托运便成了刚需。近几年，更多的普通养宠人开始有托运的需求，因为人们工作和城市的变动更加频繁，宠物在人的生活中位置也越来越重，大批量的宠物托运需求由此兴起。

但大量的需求下，养宠人只能靠口口相传的口碑与有限的个人经验对托运服务做判断。养宠物是否应该受到法律保护？宠物是否也应有自己的权利？这样的问题，随着宠物托运事故愈发频繁地出现，进入到人们的讨论范畴。

在欧美航空公司的一些航线里，只要符合重量和宠物行为的限制，支付了高额的费用后，宠物可以随主人进入机舱。这样，宠物减少了与主人的分离焦虑，避免了托运过程的不透明，但在机舱的封闭空间里，狗如何适应狭小和高密度人群的环境，同样需要专业训练，否则主人、狗和其他乘客可能都很难受。而在尚小欢的工作经验里，尽管爱着狗狗们，主人们对狗行为的理解和训练并不充分。

如何在加强对目前托运市场的监管和处罚力度外，培养专业的宠物托运市场，可能是从业者和养宠人需要共同面对的。

（应采访对象要求，本文中的阿树、张青、胡虹、小波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