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想法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改变。但是人们会揪住这一点不放,认为前后不一致。问题是,如果前后始终一致,这个人就还是个婴儿,自始至终没有任何改变;如果竟然前后一致且没有错误,这个人那就得是个神仙。因为他言出法随,道出的都是真理。
我十岁时觉得云南的米线冠绝天下,是云南独有,并且诚心诚意地那么认为。纵然我觉得它不扛饿,我自己更喜欢吃面条和饵丝,也依然要维护这一份本地人的骄傲。等到我三十岁时,见识过花溪牛肉粉、广西老友粉之后,想法自然就改变了。知道天底下并不是只有云南才有米线,别处的做法也各有千秋,并不输于云南的米线。
不单是米线,我读了些关于云南的历史,发现许多我以为是本地独有的美食,其实都是从四川或者贵州传入,甚至有具体的名姓和家族传承。一方面这些发现让我感到震动,意识到了古代也有人口的流动和饮食习惯的迁移;另一方面则是动摇了我的所有本地论,我的家乡并没有那么特殊,并没有那么多独有的物产,先前的骄傲实在是没有多少根据。

我当然可以假装没有看过这些史料,我当然可以用技巧去质疑资料的真实,这样我就不用痛苦地否定自己过去的观点,保证它可以前后一致。但我并不想那么做,我宁愿接受这个事实,然后改变我的观点,承认我的家乡并没有那么特别,它的特别也并不体现在这些地方。就像是那些网上的照片,如果有某张云看起来熟悉而亲切,天空深邃而遥远,我会跑去了解一下是不是云南的天空,确认我是不是真能分辨那一点点不一样。
自我如同流水一般,时时刻刻都在流变之中。你很难说其中有什么是完全不变的东西,尤其是观点和看法。我10岁时的认知是有限的,因为彼时我不知道天下之大,一切观点和想法都来自有限的生活观察。等到我成长起来,在各地游历,又学会了阅读,开始从资料里获取知识,眼界就变得开阔起来,自我在不知不觉中也同样发生变化,观点和想法也就要接受现实的校验和修正。

正常人都是这个路数,而且我也并不因为当初的想法而感到羞愧。一个十岁的孩子认为云南米线是当地独有,而且是最好吃的,根据他当时的生活环境和自我成长,得出这样的结论并不奇怪。站在今天看过去,这个结论并不正确。但即便是一个错误的结论,自我也可以临时依靠一下,凭借它顺流而下,直到这个结论被现实所粉碎。依靠一下很重要,就像是一开始把光理解为坚硬的粒子,如同弹珠一样反射,而不是直接就去接受波粒二象性;就像是一开始把原子理解为恒星周围围绕着卫星,而不是直接去学电子在原子核周围的闪现几率分布。
临时依靠就是一种假借,我们并不可以说假借就是错误,就是毫无意义。如果当初不是对云南米线有那样强烈的信仰,我后来又怎么可能在遇见其他米粉时有所触动呢?又怎么会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存在问题呢?如果把自我视作流水,上游的那一段算是无用之物?需要为此感到抱歉呢?

真正需要感到抱歉的是执着。执着于过去的自我,或者执着于现在的自我,觉得它们一定且天然就是正确的,这才需要抱歉。执着于过去的自我,否定人会发生改变,那么就会扭曲此刻的现实来符合过去。执着于现在的自我,否定它存在过去的源流,那么就会在翻开过去的日记和文章时面红耳赤,陷入自我折磨之中。把自我当成是固体,就一定会陷入必须要否定一段,或者想要抹去一段的尴尬。
而关于自我的真正危险,也并不是不同时段的自我相互否定,自相矛盾,而是把真实的自我展现在大众面前。因为一群人对于“我们是正确的”这种想法的执念强度远甚一切,既然“我们是正确的”,那么就可以把这种正确当做是手电筒,去照射每一个人,把他人自我的前后变化当做是一种罪行加以讨伐。所以有时候我也忍不住去想,和尚们彼此印证修行,但是不去比较修为,毫无疑问是一种明智之举。他们在森林和旷野里搭建茅棚,远离人群去观察自己的进境,想必是全然地明白这是自己的事情,与他人无关。
题图摄影:
Chris Y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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槽边往事和菜头 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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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定时刻
《意想不到的反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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