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程迟
来源:硬核读书会(ID:hardcorereadingclub)
上周,动画电影《白蛇II:青蛇劫起》上映,短短几日内,收获了不错的票房成绩,成为平淡暑期档的一抹亮色。不久之前,粤剧电影《白蛇传:情》也靠着口碑,斩获五千万票房,成为了国内票房最高的戏剧电影,它的各种片段在b站等视频网站则达到了千万的观看量——这是以往的戏剧电影都未能做到的。
《白蛇传》显然已经是刻在国人文化基因中的“国民IP”。在不断的流变中,“白娘子”凝聚了中国人对“美好女性”的期待。故事中的烟雨西湖、断桥、雷峰塔等景观也依然强力地和传说故事共振,让神话变得有迹可循。
回到最近的这一部《白蛇II:青蛇劫起》,主角由白蛇变为青蛇,很难不让人想起28年前徐克拍摄的《青蛇》,主创团队也多次提起,这部新的动画长片在向它致敬。
在观影完毕后,相信人们更多的是感到失望与困惑。

满是漏洞的故事逻辑、网红风的人物建模(虽然主角是“蛇精”,但是如此大范围不分男女、不分主配、面目模糊的“蛇精脸”,实在无味)、贯穿全片的游戏风(第一人称射击游戏视角,以及和《速度与激情》类似的飙车戏)等,拼凑了这部面目模糊的电影,几乎没有任何一部分延续了《青蛇》小说与电影里的“现代性”。
为什么一个“古典故事”会有“现代性”?或许我们应该从李碧华的小说《青蛇》说起。

从恶毒妖妇到“白娘子”
我们熟知的《白蛇传》的故事,是在明代冯梦龙的《警世通言》中的话本名篇《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最早定型的。在冯梦龙的故事里,有我们熟悉的西湖遇雨、借伞、法海劝诫许宣、端阳节、永镇雷峰塔等情节。王蒙评价话本的题目时,曾经说,“‘白娘子’三字一下子把她的‘人’的性质肯定了,‘永镇’云云可以说是带着遗憾的至少是客观的描述。”
尽管冯梦龙在话本中透露出对白蛇的同情,但是故事主题依然是劝诫男性不要贪恋女色。 
《警世通言》
冯梦龙 著 
中华书局出版社,2009-1
许宣辅助法海收了二妖之后,拜法海为师,皈依佛门。临终前,许宣留下了一首诗,诗中写道:“欲知有色还无色,须识无形却有形。色即是空空即色,空空色色要分明。”由此诗可以明显看出,作者希望人们看清楚妖精,或者说女色的真面目,以免招致灾祸。
往前追溯,被认为是“白蛇传说”原型的是唐代谷神子《博异志》中的《李黄》。故事大致为公子李黄路遇美艳夫人,后跟随她回家。李黄归来后重病暴毙,死状惨烈。家人寻找到妇人住处,只听邻居说起,此地并无妇人居住,只有巨蛇盘踞于此。
西湖。
到了明代,在冯梦龙的话本《警世通言》之前,洪梗的《清屏山堂话本》中辑录了宋元话本《西湖三塔记》。在《西湖三塔记》记录了主人公奚宣(被认为是“许宣/许仙”的原型)在西湖遇到了白姓女孩的故事,“白娘娘”在这一版本的故事里,是一个非常简单的想要吸人精血、吃人心肝的美艳妖精。故事中出现白蛇精等三只妖精均被镇于塔下,这便是“三塔”的来源。
《白蛇传》的故事在冯梦龙之后便已经基本定型。在故事里,我们可以看到南宋丰富的市井生活,以及佛教、道教对南宋时代精神的塑造。更重要的是,尽管《警世通言》里白素贞的故事是劝诫男性不要因为贪恋美色而毁掉前途,但是话本中对白素贞带着强烈的同情心,已经表明能够施展法力、治病救人的白素贞不再是恐怖的“妖妇”,而是扎根在民间的“女神”。
后来,人们基本上都站在了“白娘子”的一边。鲁迅在他的名篇《论雷峰塔的倒掉》中就直言不讳地说: 
  “试到吴越的山间海滨,探听民意去。凡有田夫野老,蚕妇村氓,除了几个脑髓里有点贵恙的之外,可有谁不为白娘娘抱不平,不怪法海太多事的?和尚本应该只管自己念经。白蛇自迷许仙,许仙自娶妖怪,和别人有什么相干呢?他偏要放下经卷,横来招是搬非,大约是怀着嫉妒罢,——那简直是一定的。”
就像鲁迅看到的那样,传统的《白蛇传》叙事里,主角是白素贞、许仙以及法海,作为白蛇侍女的“小青”,更像是一个理所当然的附庸。
从南宋到现代,小青“等”了一千年,才终于等到发现她价值的创作者。
重新发现小青的是香港作家李碧华。
青蛇之眼:纷纷的情欲
李碧华在1986年创作的小说《青蛇》的结尾处,借着小青之口,写出了自己对先前《白蛇传》的各种版本的不满:

  “宋、元之后,到了明朝,有一个家伙唤冯梦龙,把它收编到《警世通言》之中,还起了个标题,曰《白娘子永镇雷峰塔》。觅来一看,噫!都不是我心目中的传记。它隐瞒了荒唐的真相。酸风妒雨四角纠缠,全都没在书中交代。我不满意。明朝只有二百七十七年寿命,便亡给清了。”
 “清朝有个书生陈遇乾,著了《义妖传》四卷五十三回,又续集二卷十六回。把我俩写成‘义妖’,又过分地美化,内容显得贫血。我也不满意。”
《青蛇》
李碧华 著 
新星出版社,2013-10
李碧华要从小青的视角,还原一场“酸风妒雨”。在2013年版的《青蛇》封底,她就说她写的是“一个‘勾引’的故事,素贞勾引小青、素贞勾引许仙、小青勾引许仙、小青勾引法海、许仙勾引小青、法海勾引许仙……”。
李碧华跳脱出了既定的性别框架,她所谓的“勾引”,是包括情欲在内的人的原始欲望。小青与白素贞在吞下吕洞宾的七情六欲丸后要“做人”,就是要面对人的欲望。
在李碧华的小说中,青蛇是一个热情的旁观者,在白素贞与许仙的缠绵中,她心生嫉妒。而面对代表着绝对秩序的、法相庄严的法海时,她也产生了“欲望”。
小青的感官是全方位“打开”的,在旧故事里,颇为乏味的“库房盗银”情节,在《青蛇》中也附上了一层暧昧的色彩:
  “偌大的库房,我显得渺小。托着头,孤单寂寞地,任由银光在脸上反映。几乎可在上头畅泳。我陡地一推,它们哗啦哗啦倒下来,是的,包围了我,淹没了我,仿效着素贞的种种媚态,仿佛听到冷硬的嘲笑。”
小说中涌动的纷纷情欲被导演徐克准确地捕捉,并且还原在大银幕上。
这部小说极有野心,在最开始,白素贞对小青说过一番话:
  “苏小小的男人,叫她长怨十字街;杨玉环的男人,因六军不发,在马嵬坡赐她白练自缢;鱼玄机的男人,使她嗟叹‘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霍小玉的男人,害她痴爱怨愤,玉殒香消;王宝钏的男人,在她苦守寒窑十八年后,竟也娶了西凉国的代战公主……”
后来,小青对人世有了初探之后,便有了这样的思考:
  “一个女子,无论长得多美丽,前途多灿烂,要不成了皇后,要不成了名妓,要不成了一个才气横溢的词人——像刚死了不久的李清照……她们的一生都不太快乐。不比一个平凡的女子快乐:只成了人妻,却不必承担命运上诡秘与凄艳的煎熬。”
在《青蛇》中,两位主角的观念极为现代。这部作品在真正地反思女性的境况、正视女性的情欲。
充满情欲张力的行文中,青、白二蛇成为了女性欲望的隐喻。上野千鹤子曾经在她的著作《厌女》中提到文学中的女性欲望。她的观察是,女性的欲望一般都出现在色情文学中,而在这些文学中,女人必然是诱惑者,而且最后一定会被快感支配。在此类文学里,男性的欲望是被隐藏在女性欲望之后的,“是女人先勾引我,可不是我的错”,因此男性的欲望便是无辜的。
在《青蛇》的文本与影像中,白素贞与小青一开始就知道她们自身的美丽以及千百年的修炼是一种“武器”。在小说中,她们制造与许仙的遭遇,并且不断地操控着许仙。而在电影中,她们美丽的特质被放大,二人在街巷中摇曳生姿,男性驻足观望。她们将自己置身于男性的凝视中,反而展现出了一种初到人世的“无辜”。
关于此种“被观看的女性”,女性主义先驱波伏瓦观察到,很多女人并不能忍受别人从背面观看自己,女性要展示自己的美,需要克服极大的心理障碍。有时候,女性的情人会成为一个评判者,“她通过男人的眼睛去梦想”。
青、白二蛇在人间的表现是“顺从”的,她们顺从人间规则,也顺从男性的欲望,但也因此掌握了力量。
波伏瓦认为,女性的顺从是一个十分模糊的概念。少女们会在想象中接受一个半神、一个英雄、一个男性的支配;但这仍然只是一种自恋的游戏。她根本不准备在现实中忍受这种权威的肉体表现。相反,她往往拒绝她所看上和尊重的男人,把自己交托给一个平庸的男人。
这与李碧华在《青蛇》中的书写不谋而合。白素贞对小青说:“我并不打算要一个优秀的才子呀。你看,这些自诩为人中之龙的动物,总是同行相轻,恃才傲物,且也不懂的珍惜女人的感情,轻易地就以‘潇洒’作为包装……任何男人跟我斗智,末了一定输,因为我比他们老一千岁,(他们)根本不是对手。……我只要一个平凡的男人……平凡的爱,与关心。一种原始的感动。”
白素贞的目的非常明确,她要满足自己,在两性的“权力的游戏”中,她是那个捕猎者。

权力的游戏
在法国思想家米歇尔·福柯看来,性经验的机制最初就是一种有关快感、话语、真理和权力的新分布,它可以作为经济控制与政治约束的手段。
在《青蛇》浓烈的欲望书写背后,李碧华借小青之眼,写的是“权力”。在文章开篇不久,小青就观察到:“五百岁的蛇,地位比一千岁的蛇低,但一千岁的蛇,地位又比才一岁的人低。不管我们骄傲到什么程度,事实如此不容抹煞。人总是看不起蛇的。我们都在自欺。”
或许,把小青口中的“人”替换成“男人”,“蛇”替换成“女人”,就能够窥见创作者的所言为何。人与妖的区别,本质上是两性的区别。
在李碧华的改写中,白素贞并不是一个“主内”的贤妻良母,她是聪慧且开放的。迁至苏州后,她与许仙开办医馆,救死扶伤,远近闻名。“成家立业”是社会对男性的期待,但是在这个故事中,许仙不是家与业的主心骨。白素贞的医术撑起了他们的家业,许仙是“沾光”的,也因此白素贞对许仙造成了冲击。
在原文中,李碧华几乎刻薄地写道:“他除了给她温柔体贴之外,还给得上啥?”被白素贞压制的许仙于是让白素贞“回归家庭”,他告诉白素贞“设计三餐菜式,剪裁四季衣裳”。白素贞为了与许仙继续缠绵,也只好“向他献媚,把贤惠的女强人的外衣脱去,变成柔情万缕的妻,依偎着男人,降低身份,诸般抚慰”。
这其实是现代女性的普遍困境,上世纪九十年代,与《青蛇》同期的日本学者上野千鹤子研究资本主义下的父权制时,就敏锐地观察到,劳动力的缺口令利维坦和市场呼吁女性进入职场,另一方面少子化的出现利维坦又期待女性回归家庭生育更多的子女。
《父权制与资本主义》
[日]上野千鹤子 著 
 邹韵 / 薛梅 译
浙江大学出版社,2020-3
更进一步地,上野千鹤子指出:“劳动,在无偿和献身的旗号下,还被试图冠以‘神圣’之名以得救赎。给‘爱’和‘母性’赋予象征性的价值并将其推向神坛,实际上是长久以来榨取女性劳动的意识形态机制。这在女权主义者进行的有关“母性意识形态”的批判中逐渐明晰。‘爱’和‘母性’都是意识形态机制。‘爱’,其实就是女性为了调动自己的能量,将丈夫的目的当作自己的目的的一种机制。‘母性’是女性为了极力克制自我需求,通过引发自我献身和牺牲精神,将孩子的成长看作自己的幸福的一种机制。女性只要赋予‘爱’以无上价值,她们付出的劳动就很容易被‘家人的理解’‘丈夫的慰劳’等说辞所回报。女性是供给‘爱’的专家,也是总在’爱‘的关系中单方面付出的一方。”
也就是如此,在《青蛇》的故事里,白素贞和小青即便有通天的法力,也必须维护许仙作为男性的自尊,用近乎谄媚的“爱”来化解男性的危机感。颇值得玩味的细节是,打情骂俏之时,白素贞故意让着许仙,小青冷眼地旁观:“他很开心,太开心了:女人处于下风呀。”

绝非“三流小说”
在李碧华的故事中,许仙和法海代表着截然不同但都对女性产生巨大吸引力的两种男性。许仙外表出众、性格温柔,法海肃穆、威严,似乎是动荡时稳固的依靠。小青的情感在这二人之间流动。
故事中,对这两类男性都是带有批判意味的。和传统的故事不同,《青蛇》中的许仙,有着人类特有的狡黠,他识破了青、白二蛇的身份之后,料定自己不会受到伤害,也因此装作未识破,贪恋于温柔乡中。而法海,看似威严,超脱凡尘,代表着绝对律令,却只是把隐晦的欲望藏匿于规则之后。
在《红玫瑰与白玫瑰》中,张爱玲那句被许多人津津乐道的:“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成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
在《青蛇》中,变成了这样的表述:
  “每个男人,都希望他生命中有两个女人:白蛇和青蛇。同期地,相间地,点缀他荒芜的命运——只是,当他得到白蛇,她渐渐成了朱门旁惨白的余灰;那青蛇,却是树顶青翠欲滴爽脆刮辣的嫩叶子。到他得了青蛇,她反是百子柜中沉闷的山草药;而白蛇,抬尽了头方见天际皑皑飘飞柔情万缕的新雪花。
  “每个女人,也希望她生命中有两个男人:许仙和法海。是的,法海是用尽千方百计博他偶一欢心的金漆神像,生世伫候他稍假词色,仰之弥高;许仙是依依挽手、细细画眉的美少年,给你讲最好听的话语来熨帖心灵——但只因到手了,他没一句话说得准、没一个动作硬朗。万一法海肯臣服呢,又嫌他刚强怠慢、不解温柔、枉费心机。”
徐克在电影中,近乎放肆地展现出身体之美。青蛇、白蛇的肢体展现出令人炫目的女性之美,法海、许仙的身体,则是充满柔情与力量的男性之美。女性与男性在这样的影像与文本里,似乎达到了一种新的平等。
李碧华的小说常被误解成三流的市井言情小说。即便她有《霸王别姬》《胭脂扣》《青蛇》这样成功改编的作品,仍然摆脱不了此种标签。这或许又代表着一种悲剧,写边缘人“小情小爱”的故事,不写宏大叙事的女性作家也往往被文学史放置在边缘位置。
《青蛇》小说出版距今已经35年,电影首映也过去了28年。这几十年来,关于女性主义的研究、公共讨论不曾间断过。
对《白蛇传》的重述,是对当下的映照。借着动画《白蛇II:青蛇劫起》上映的机会,我们重新翻开这部《青蛇》,仍然会惊叹于李碧华对人性的洞察力,尽管如今女性境况得到改善,但她们的欲望仍然不自由,经济与感情之间关系仍然复杂而缠绕。
小说《青蛇》,或许才真正给我们提供了回看“白蛇传”故事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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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程迟,文章转载自微信公众号“硬核读书会”(ID:hardcorereadingclub),网易新闻•网易号新人文浪潮计划签约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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