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来自“香帅的金融江湖(ID:xiangshuai-finance)”公众号,作者香帅(著名金融学者、香帅数字金融工作室创始人、得到APP《香帅的北大金融学课》主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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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理解是,这次政策针对的,是资本对基础教育行业的渗透和控制。从一个普通母亲的角度,我是很支持这次政策的。
但任何一个剧烈变化的过程,都有受害者,教培行业的很多从业人员(家庭)大概率要经历阵痛,转型,甚至要承担这个变革的代价。
上周,整个教培行业,尤其是K12赛道,遭遇灭顶之灾。这一周,网上各种分析文章已经铺天盖地,国家复兴角度,国内国际政治生态角度,教育行业本质角度,就业市场角度……信息够详细,甚至过载。
我有时候会觉得,看一个复杂事物跟万花筒一样,不同角度看去都是完全不同的风景,很难一言以蔽之的得到一个确定性的宏大结论。所谓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
但是站在一个3,4岁小男生母亲的角度,还是有些话如鲠在喉。担心自己一个人想法偏激,昨天晚上特地跟团队女生们聊了聊,大多90后,有已经生完孩子的,有还没结婚的。问了问她们,从一个普通人的角度,怎么看待这次“教培政策”。BTW,这群女生大多是经济学博士,对于“市场”都是深入骨髓的迷恋。
先说我自己吧。
从一个普通母亲的角度,我是很支持这次政策的。
从2018年生完孩子开始,我就不断接到各种“早教”的推销。便宜的贵的都有。最逗的一次大概是我儿子1岁左右,约了早教老师来试课,looks very professional,各种令人眼花缭乱的“开发智力”的教具,还给我做了一份非常详细的测评报告和费用表,费用很贵,10多万一年吧,一周两次,预计的目标有“一年内教会孩子叫爸爸妈妈以及多少词汇”,“完成多少种动作”,“对什么音乐有反馈”之类。说实话,当时同龄孩子好多会叫父母,会走路了,我儿子还只能在地上匍匐前进,嘴里发出“咿呀”的音节,我偶尔也心里会犯嘀咕,我这么聪明的妈,咋生出这么驽钝的崽啊。但是经过这次“试课”后,我反而坚定了信念,let it be。草木生长有其自然规律,如此漫长的路程,为啥要在“睁眼,翻身,说话”这样自然属性上去争分夺秒?早3个月,6个月说话——这是为了娃,还是为了我们家长自己那可怜的自尊心?
之后我特地去北京多家著名的早教中心看过,还面谈过7、8个早教老师,更加坚定了自己想法,这是一个边创造边治疗家长焦虑的地方,如果是因为家里没人带娃打发时间,可以,但完全不具备“教育”属性。和娃爸商量,意见一致,坚定拒绝早教,让娃就这么随自然的节奏迎风成长。
我知道“早教”是个庞大的产业。但仍然想说,大城市双职工多,确实大力发展高质量的“幼托”行业是必要的,但价格需要适中。那种“开发智力”的高价早教不是教育,应该归入像LV,CHANEL一样的“奢侈品消费”行列,土豪随意,平民绕道才对。
随着娃长大,上幼儿园,小学的议题开始出现了。然后我开始知道了这个“内卷”的厉害。一个来做客的四年级小朋友告诉我,她期末语文考试考了94分,我笑嘻嘻的表扬她考得好。娃眨巴着眼睛,眼泪都要出来,说自己是班上30多名,前面20名基本是98、99、100。说班上孩子都上培训班,知道怎么“刷题刷分”。孩子家长也有点叹气,说自己本意是保护孩子,但是发现孩子却遭遇另一种困境,问我“香帅,我该怎么办?”
我呆在原地,不知道怎么回答。从常识和理性 说,在“选优,人才培养”上,我们都知道小学四年级的94和99毫无区别,现在这种将80提高到85,95提高到99的“刷题培训“,实际上是一套高度工业化的流水线,是在努力将人力资本“标准化”,像削马铃薯的机器,努力又快又多的削出“同样大小,同样浑圆光滑”的马铃薯。
在工业化时代,教育行业的部分流程化,工业化大概也是一个方向,毕竟效率高,规模效应显著。但——我总是以为,教育的本质仍然是农业,是缓慢的,深耕的,因地制宜,甚至是靠天吃饭的。
通过通识普及从而降低全社会在知识基本门槛上的不对称和不平等;
通过选优机制从而为真正有天赋的人群提供突破阶层的晋升阶梯。
这是我眼里教育的意义。也是一个国家的基础教育应该完成的任务。但是你怎么能责怪孩子敏感、家长纠结呢?毕竟学校里“分数,排名”就是一个娃的大半个世界。你不卷,孩子被迫卷,家长跟着卷而更卷。
这种例子听得,见得太多。作为一个悲催的海淀家长,我已经做好了充分准备,准备以一己之力对抗系统,拒绝所有学科培训,将娃保护起来。实在不行走国际教育体系。他可以不成什么栋梁之才,但是务必拥有一个健康健全的人格和心灵,拥有傻乎乎的童年和热血沸腾的青少年,不为几分的差距而焦虑,而心怀嫉妒,而寝食不安。他可以成绩好也可以成绩不好,但必须知道世界的辽阔,人性的美好和局限,心存一点慈悲和敬畏。
我想,这不仅仅是我,而是绝大部分母亲内心最深的期望。
但是,我承认自己和娃的幸运。他可以顺理成章的进入北大系的幼儿园,小学,中学,同时父母也能不算艰难的提供进入国际教育体系的费用。当时我在北大系和另外几家著名国际幼儿园之间左右摇摆时,就有朋友骂我说“这是高级凡尔赛体”——我承认,在这个问题上,我们拥有太过奢侈的选择权。我感激拥有这样的选择权,但是另一方面,我也会想——假设我没有拥有这样的选择权呢?我是否还有勇气跟儿子说,
Let's fight against the system, baby?
要知道,这世间绝大部分的母亲,对下一代的教育,都是小心翼翼的守护,胆战心惊的期待,以及如履薄冰的跟随,害怕被时代抛弃错过,害怕自己肩膀太弱,给不了她/他们自己飞跃的力量。这世间绝大部分的母亲在教育上都只能做一个PRICE TAKER(价格接受者),而不是革命者,反叛者。我们不能将自己的幸运当做理所当然。
所以,从一个普通母亲的角度,我对这次的政策是有点释然的。还会算一算,儿子进小学还有3年,到那时整顿基本完成,市场出清,气象会略有不同。
当然,我也明白,神仙打架永远是小鬼遭殃,尤其是这么霹雳手段下,无辜的小鬼们会被劈得七荤八素,而真正大佬,早一边微笑着说“教育是永不退出的行业”一边将资金早早安全退出。
而大批兢兢业业十年八年的从业人员,一夜间忽然被炒了鱿鱼,全家嗷嗷待哺,房贷月月催逼——换谁也没法心平气和接受。还有很多普通家长也忧心忡忡,尤其是“双减”试点城市的家长,担心在同省其他地方还可以补课的情况下,自己家的孩子就无端端的被落下了。更有在政策落地过程中的层层加码——给学生补个习被“扫黄打非”蹲局子,换谁也想不通。更何况,很多线上教育也还是提供了有效供给,降低了“名师”门槛,多少有普惠意义,而且这么多培训机构,被错杀的大概也不在少数。
不说别的机构,我也没啥发言权。但是我自己是上过新东方的。当年我英语其实不咋好,GRE大约是不到2100的水平,到新东方那个妙峰山封闭培训了两个月,然后也学会了在BBS上搜“G经”,GRE考试拿了2300多,接近2400的满分,顺利拿到OFFER——当年我是很洋洋自得的。但是这些年真正当了老师,慢慢回思这段经历,觉得很多事情要一分为二的看待。
第一,这个2300多的分数确实改变了我的人生。我得以进入UBC念硕士,然后去McGill读博士。没有新东方提供这么一套“套路”和“打法”,我,以及很多很多和我一样的学生,可能会失去一个选择的机会。尤其是当年那些农村出来的,在英语能力上偏弱的中国学生,这扇窗,这扇门,无论如何是珍贵的。人世间,没有什么比机会更珍贵了。从这个意义上讲,我是对新东方抱有好感,即使不够认同其后来内卷到学科培训的策略,但个人情感上,我没法批评他们。
第二,这个2300多的分数完全不代表我的英语能力。我有两个朋友属于半native speaker/writer的程度,英语听说读写能力都超过我甚远。但是考GRE,GMAT,甚至LSAT(法学院入学考试),他们都根本考不过我。原因很简单,他们语言能力强,对套路没有那么上心,我是‘钻研套路’对症下药去玩这个GAME。但是,到了海外求学过程中,这个语言能力差距是非常清晰的,并没有因为我会考GRE,GMAT而变强。换句话说,“套路”、“攻略”确实在短期内给我打了针激素,让我显得强壮了不少,但是并没有真正提高我的能力。而一旦碰到是真刀真枪的场合或者时间足够长久,只有真实的绝对实力才是唯一王道。这也是我对当下不少“成绩/分数拔尖”的孩子的感受,简历完美,人设完美,但是真刀真枪的场合反而显得单薄。跟几个互联网大厂的高管聊天,大家也都有类似的感受。
我永远感激当年新东方的培训,让我无意中走上一条迥异的人生道路。正是这条迥异的道路走下来,我才有能力和机会反思我们正在经历的一切——越来越多的“标准化策略”,是教育者的初心吗?是教育行业的宿命吗?我们为什么而来?是否世界上还是存在某种被称为“使命感”的东西,最起码,在教育和医疗行业里?
至于很多人讨论过的,社会分层分化,中产焦虑,少子化社会,老龄化社会……这些命题我们不必要在这里讨论了,都有各自道理。实际上,最市场化的美国社会,教育的资本化程度也是非常低的,教育行业的资本累积,从来不是席卷式的,因为真正的教育,是高度非标的,是慢变量。而快速扩张的连锁教育,这确实是中国特色。
但是反过来说,我对“教育培训”一点点反感都没有,甚至不觉得这次政策要打击的是“教育培训”——我的理解是,这次政策针对的,是资本对基础教育行业的渗透和控制。这种渗透控制力量一旦起来,尤其借助信息传播技术的突破,会形成不可预知的巨大力量,从而影响到公立教育体系的完整和稳定——而公立教育体系,是意识形态的基础堡垒,也是社会分配的重要机制。这个底线,是没法突破的。
但是——再转折一下,我也不觉得教育培训行业就此完蛋。就像很多人说的,需求和供给都在,市场匹配总会出现。只不过“很多文章都分析过了,成人继续教育,职业教育,非学科素质教育……业内人会有更多的自救和转型方法”。我想说的是,即使是学科教育培训,也不是“灰飞烟灭”,而是会回到更农业化的时代,教育培训行业的存在形态会变。以作坊模式存在。我高中时家里就替我请过家教,从国防科大的本科生,硕士生到国防科大教授,前后也大概有5、6个。我自己读大学后也当过家教赚零花钱。我身边不少农村出身的朋友更是读大学开始就靠家教维持自己生活,还偶尔补贴家庭。这个行业一直在,只是存在的形式在变化,规模在变化,而已。
当然,我仍然得承认,任何一个剧烈变化的过程,都有受害者。教培行业的很多从业人员(家庭)大概率要经历阵痛,转型,甚至要承担这个变革的代价。举个例,前几天在研究东北经济的时候,突然发现了一个特别的现象。我们这代人对朱相是很推崇的,壮士断腕国企改革,商品房改革,奠定了后面多少年繁荣的大局。但是很多东北人有完全迥异的感受——东北的下沉是从那个时代开始的,很多80后甚至90后都有童年青少期“父母下岗,吃半年水煮白菜,非常穷困”的感受。有个团队小朋友的先生就来自东北边陲,说到98年国企改革时,说了一句特别深刻而真实的话,“一将功成万骨枯,当你是那根枯骨的时候,就会明白这种切肤之痛“
我知道所有的变革都有代价,即使这个变革会带来一个更好的未来。但是仍然希望,政策在执行的过程中,需要缓冲地带和弹性原则。比如教培行业的普通从业人员的就业问题,比如“双减试点工作”中不要扩大化,极端化的问题。在不让资本不裹挟教育的大前提下,在这个过渡阶段,很多面临升学的家庭和孩子也需要缓冲的时间。
这是一个充满变数的时代,很多变化在发生。我们只能希望,一切会更好点。我们也只能自己努力看清时代的转折方向,on the right track, 让下一代能过的比我们更好点。
拉拉杂杂写了这么多,这大概就是一个普通母亲对这次教培政策的真实感受吧。下面是我们团队女生对这次教培政策的态度和忧虑。她们和我一样,都出自普通人家,都接受过完整的市场经济的熏陶,都是作为母亲和“未来母亲”的真实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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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点儿期待,这次教培政策能降低基础教育里面不必要的“内卷”。我一个表妹,在西城区一流初中(北师大附属实验中学的初中部)马上读初三,前两天跟她聊了聊,他们竞争特别激烈,本校高中部的中考录取线是满分里面只扣14分(评论:这种分数怎么能筛选人才,无非是逼着大家都变成针尖上的天使,某种意义上是害人)。但是我又担心“内卷”还会是必然趋势……就像以前一直在说要减负、要变应试教育为素质教育,但从来没有真正减下来。我表妹现在跟我爸回了山东奶奶家,给她找了老家的初中老师做家教辅导她。评论:未来教培大概就是这种作坊模式,回到80,90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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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F
作为一个从来没有补过课的人,对于目前小孩卷的这么严重(包括我们自己被卷的这么严重)其实挺害怕的 ,所以我觉得以后大家都不补,回归原来的年代挺好的。感觉对商业地产会有影响,我回老家才发现,我们家小区楼下的几排底商,一眼望去2/3都是补课机构。银川这种三四线城市补课资源都供给充分到这种程度,也是够可以的。我和家人说用不了一年,这一排的底商绝对大换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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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L
从我的角度是支持的。我家乡那边的小学,现在是5点放学,要求放学前孩子做完作业,回家没有负担。但实际上,放了学开始奔赴各种辅导班,是没有作业的负担了,作业完成彻底可以参加辅导班了——家长挺苦的。我觉得自己结婚生孩子大概还要3-4年,到那个时候应该已经转变的差不多了,大家也许很多人慢慢都开始接受不补课,不提前学,把时间还给孩子。不过,我也怕这长路漫漫。刚才问了一下我姐,我老家那边还是在补课,可能换了个说法,不是明说提前学教材了。而且我姐说小孩儿压力还是很大,别人都学。而且暑假之前,我家那边还有个家长联系我,问我有没有时间给孩子提前教课)。不过“连锁”这种教育模式是被打击了,之前教育机构之前开了连锁,据说现在关了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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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J
我和先生都都觉得挺好的。因为我俩本来就打算不去卷,其他人被要求不卷,就改善了,更心安。我两都是从小到大都没补过课的,是游乐场模式培养出来的。其实我的观察是,我们成都七中本部的学生还是不怎么补课,还是游乐场模式。真的尖子生好像真的就是游乐场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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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W
开心啊。因为现在没有小孩的问题,这几年矫正一点,期望着过几年自己小孩读书没那么难,感觉大洗牌也挺好的,房价都可以刷新一下不,嘻嘻。但是因为我之前去过新东方补英语,就感觉新东方真的蛮好的,又玩又学,如果真打击没了,还挺可惜的。……我觉得真正糟糕的是市场上那种纯竞争的补习班。
如果女博士们还不够“典型”的话,最后再加一个更普通的母亲的感受吧。我家阿姨,河南驻马店人,38岁,两个孩子的母亲。她14岁的闺女正在上暑期培训班,一个月3500元,对于农村家庭不算小数目。“从小到大一直在上各种补习班,贵是肯定贵的,没见啥效果,但是不敢不上啊,人家孩子都上,咬牙都上,我们不懂,不给孩子上怕耽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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