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越现代的社会,名人翻车越会成为常态。
昨天晚上,朝阳区警方发布最新情况通报,吴亦凡因涉嫌强奸罪被刑拘。
我在写《我悟了,最适合吴亦凡的人,原来是王思聪》一文时曾经说过,虽然很多人认为这个事儿是一个单纯的娱乐新闻八卦,瓜可以吃,只要品出真正的滋味来就行。
而吴亦凡的爆火和速朽,其实都是一桩互联网时代网红的寓言故事。
1

 “网红”罗伯斯比尔的“翻车”
先讲一个看似毫不相关的历史故事。

法国大革命的时候,法国人民曾经干过一件很浪漫的事情,他们改了历法,并给每个月都起了一个非常诗意的名字,雾月、风月、花月、果月等等等等。而在中国,法国这套共和历最著名的月份,莫过于代替7月份的热月。因为在1794年的热月,发生了著名的“热月政变”。
但“热月政变”严格说来,其实不是一场有预谋的“政变”,而更像吴亦凡的垮掉一样,是一次看似突如其来的“网红翻车”。
“热月政变”之前的时代,被称为“恐怖十年”,主政法国的雅各宾派首领罗伯斯比尔是个很奇葩的人,你若活在当时的法国,有无数种理由可以享受上断头台的待遇:
你是革命前的贵族,要被砍头;
你是军人,在前线仗打输了,要被砍头;
你是农民,固守天主教信仰,要被砍头;
你是商人,不按规定价格出售商品,要被砍头。
你是罗伯斯比尔前女友的现任老公,追到了当初他没追到手的女神……
那不好意思,你更得被砍头,砍头的时候还会请你妻子前来观礼……
在倒台前两个月,罗伯斯比尔觉得定罪都太麻烦了,直接通过了一部名为《惩治人民之敌》的新法律,该法规定:今后在法国审案子,就不再有量刑一说了,只要判刑,那一律都是死刑。罗伯斯比尔还取消了预审和辩护人制度,法官庭审无需讲证据,只凭“意念”就行——法官说你有罪,那你就有罪,有罪就上断头台。
逮捕、判决、砍头一气呵成……
罗伯斯比尔的“亲密战友”丹东看不下去了,说:老罗,你以前不这样啊,少杀点人成不成啊?杀人前讲点法律成不成啊?
罗伯斯比尔啥反应呢?你敢这么说?好,那你也是反革命,革命的断头台召唤着你,去吧!
于是昨天还跟他花生豆就酒、相谈甚欢的丹东也被砍了。砍完了以后罗伯斯比尔对自己这种突然翻脸还振振有词的说:“丹东说我太严厉了,但法兰西祖国却责备我过于宽大。”
但我们得说,罗伯斯比尔这么干,是获得了相当一部分法国人支持的。丹东被砍头时,迎来了不少欢呼。正如罗伯斯比尔自己所说:“法兰西祖国责备我过于宽大”,他已经很激进,可有些人却觉得他还不够激进。所以他的“粉丝”不少。
可你不会想到,看似想砍谁就砍谁的罗伯斯比尔,自己从权势顶峰跌落到断头台上,只用了一天的时间,而他的“翻车”历程更让人感觉奇特:
1794年热月的某一天,罗伯斯比尔照例在演讲台上演讲,他非常善于雄辩,对此轻车熟路。
说着说着,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他突然提了一句:“我们的国民议会当中,依然存在着尚未肃清的人民之敌”。
罗伯斯比尔这个提法,让所有议员们人人自危。于是有议员就提出了要求:阁下,你又想砍谁了,给个痛快话,明说了好不好?
罗伯斯比尔此时意识到自己言语失当,犯了众怒,想找补回来。
可他的补救之法更堪称迷之操作:想知道是谁吗?就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
在场所有人更崩溃了,你这……杀人还搞有奖竞猜是吧?让你惦记比被你砍还难受啊!
于是恐慌变成了愤怒,愤怒引爆了狂涛,不知哪一个人吼了一嗓子:“打倒暴君!”顿时获得了山呼海啸般的赞同声。
罗伯斯比尔此时还想发声弹压,但一向张口就来的他张了张嘴,居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看到如此“奇迹三连击”,大家更惊讶了,有人吼道:“是丹东的血堵住了他的喉咙!”
于是场面彻底失控了,有议员冲上台来,把似乎突然失能的罗伯斯比尔给扯了下去。
随后上台的议长几乎全票通过了一项新议案:都别找了,罗伯斯比尔就是他说的那个人民之敌,此人从此“不受任何法律保护”。
于是第二天罗伯斯比尔就上了断头台,在他人头落地的那一刻,观众的掌声足足持续了15分钟。
很损的法国人民还在他的墓碑上刻了这样一段话:
“我,罗伯斯庇尔
长眠于此。
过往的行人啊,
请不要为我悲伤。
如果我活着的话,
那你们谁都活不成。”
有点巧,罗伯斯比尔上断头台的确切日期,是那一年的728日,跟吴亦凡被捕的日子几乎差不多(当然,不是同一年)。
后人在解读罗伯斯比尔当天的行径时,始终感到困惑的一个问题是,罗伯斯比尔当天为什么如此发挥失常?
是的,罗伯斯比尔当年掌权,也是被公推出来的,那可不是一般人。这个在夺权时巧计百出、极会拉拢、分化各派势力的政治家。在出事当天,只要罗伯斯比尔发挥出他之前百分之一的智商、情商和口才,也不至于让自己在顷刻间瓦解。
难道真的如传言一般,是丹东的鬼魂附体,让罗伯斯比尔搞出了那一系列迷之操作?
鬼魂是没有的,但心魔的确是有的。而且这个心魔,其实在每个人心中。
2
公众人物的永恒悖论

《权力的悖论》是美国当代心理学大师达契尔·克特纳的名作,克特纳在该书中,就着重讨论了那个问题:为什么越是在一个现代社会中,一个公众人物从声望的顶峰迅速跌至谷底就越迅速、越容易?
作者列举了很多实验,我们说几个最有趣的:
在一个实验中,心理学家们让志愿者们观察一些只露出眼睛的照片来识别表情。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所以一般猜测的准确率是在七成左右。而后实验人员请来两组人,一组人,作为对造组,照原样测试;另一组人,学者们则先让他们闭眼想象一下自己获得无上的权力或关注度、“飞上天,跟太阳肩并肩”的情景,在这种“权力幻觉”持续的情况下再进行测量。
结果有趣的事情发生了:那些幻想自己拥有无上影响力的人们,在识别表情的测试中的正确率显著下降,说明他们的同理心更弱了。
然后学者们又做了个测试,依旧对两组回想不同经历的人进行了实验。分别让他们在自己的脑门上写一个让对面的人看得出来的字母E,也就是反着写E
结果显示,幻想自己拥有权力的人做这个转换视角的测试时,其失败的概率比对照组高出了整整两倍!
举了这两个例子之后,克特纳指出,拥有权力的感觉会显著削弱人的同理心和道德感。
的确如此,在现实生活中,你会发现,是那些拥有权势的人更容易闯红灯,更容易在被警察拦下之后训斥回去,吃东西的时候更容易吧唧嘴,与人谈话的时候会不自觉的抖腿……
换而言之,越是有钱有名有权有势的人,越容易掉入缺乏同理心和道德感、并因此遭人厌恶的陷阱中。
这个观点其实也不算新鲜,早在古希腊时代,柏拉图就通过“隐身人之喻”说明了权力会对人性产生扭曲(参见《托尔金的魔戒之喻,怎样打脸了龙傲天爽文与“土猪拱白菜”》一文)。
但克特纳的高明之处在于,他进一步指出了一个问题:在一个现代社会中,一个人获取权势的方法,恰恰是有更高的情商和更强的同理心,能够被更多的人所喜爱,从而获得关注。
作者在大学中对学生做了调查,结果显示,越是外表眼光帅气、拥有外向、强亲和力、有责任心、情绪稳定的人,越容易在人际关系中占据主导地位。
相比于讲究出身的古代社会,现代社会是扁平化的。谁拥有更强的亲和力,谁就拥有了事实上的权力,你看当今那些占据社交、舆论顶流的明星、网红们,他们为什么有那么大的号召力?就是来自于公众对他们的关注和支持。
从这个意义上说,法国大革命时代的罗伯斯比尔,其实算的上是个初代网红。当法国大革命结束了“拼爹时代”。这个人为什么能第一个获得的那么大的权力的呢?因为他有超强的亲和力,能在国民议会中的纵横捭阖,他会演讲、能喊口号、善带情绪。在世袭国王被废黜,而法国命运岌岌可危的时刻。罗伯斯比尔很容易的聚拢起了民众的支持,并借助这个风口被公推上了巅峰。
可是悖论在于,当“网红”们一旦聚拢了无上的影响力,他们就会像所有影响力拥有者们一样,逐步丧失掉对他人的同理心和道德感,行事越发不顾及他人的感受,甚至公然践踏常识、道德和法律。
长此以往,他们就将招致公众的厌恶,也丧失了重新获取支持的能力,彻底失去了影响力的根基。
当公众都对某个公众人物感到厌恶时,只需要一个导火索的触发,这个人就会从顶峰跌落到谷底,而且个这个嬗变可能只发生在一瞬间。
这种垮塌,可能是罗伯斯庇尔遭遇热月政变,也可能是吴亦凡遇上了都美竹。
当初的热捧越多,如今的爆裂就会越惨。

3
 资本浪潮里的裸泳者 
与罗伯斯比尔这种旧时代“网红”是一开始有情商,后来在无所不能的幻觉下才走上扭曲的不同。吴亦凡这种人丧失的其实更快,因为他是被资本强行“催熟”的。
直到吴亦凡倒台,很多人可能还会感到奇怪:这小子当初究竟是为啥火的?你说他是歌星吧,你能想起他有哪怕一首成功破圈的成名曲吗?你说他是影星吧,在大多数影视剧中,他的出场都拉低了整个电影的水平。
至于顶流网红应该具有的情商,那就是更无从谈起了,有关吴亦凡耍大牌、睡粉在圈内早就是公开的秘密,我都怀疑他的公关团队从一开始似乎就没在这方面费过心。
但正如罗伯斯比尔是赶上法国大革命趁势而起一样,吴亦凡的崛起,也是赶上了好时候。
吴亦凡最早被包装出道是在2012年,彼时正是中国文化娱乐产业即将迎来大爆发的前夜。据公开数据报道,2012年传媒行业并购数量还仅仅是41起,到2015年这个数据就已经变成202,翻了5倍。大量并购的背后,是热钱的涌入,从北上广的房地产商到山西的煤老板,当时都将娱乐业视为一方投资热土,拼命的想挤进来分一杯羹。于是热钱在短时间内给中国打造了数个巨型传媒集团,而传媒集团为了回应资方爸爸的预期,又要打造IP、炒人设、讲故事、挣快钱。于是大量的流量明星就被包装出厂了。
这些流量明星的突出特点,就是在资本的强行催熟之下的质量堪忧,网红明星最需要的个人素养、对公众的同理心、以及影响力持有者应有的道德感,他们统统都没有。这种人很多在最近纷纷落马,男看吴亦凡,女看爽子姐(郑爽),都是其中的翘楚。
如前所述,一个人获得对他人的超强影响力之后,就难免的会降低同理心、道德感和法律意识。而那一批“应运而生”的网红明星们在此方面的垮塌其实是非常快的。
2016年,小G娜事件爆发,被爆出睡粉和提起裤子不认人的吴亦凡本来在当时就应该跨了。
可是资本不答应啊,依靠好不容易炒起来的吴亦凡这个大IP,他们还要讲故事、骗融资呢。
于是本来处于道德洼地的吴亦凡被资本强行奶了一口救活了回来。在资本的撑腰下,大量水军集体为吴亦凡站台,舆论反转。吴亦凡从“炮王”变成了受到网红欺骗的“傻憨憨”。受害者小G娜则变成了别有用心、想红之人。在那年头,你在网上说什么“偶像睡粉是粉丝福利”之类的话,真的是会有人挺你的,比如资本雇来的水军。
这就给吴亦凡造就了一种罗伯斯比尔式的幻影:“法兰西祖国责备我过于宽大”,原来睡粉是发福利啊,那我得加紧“发福利”才成。
于是受到鼓励的吴签同志继续奋勇的“发福利”,直到发到了都美竹小姐的头上。
前两天警方调查结果公布之后,有朋友说都美竹扳倒吴亦凡是“魔法战胜了魔法”:一个想骗炮的遇上了一个想骗粉的。
我觉得这种说法是对都美竹和团队的轻视,人家可不是单纯的骗粉,或者瞎猫碰上死耗子。他们高度疑似是看到了趋势,在有计划地做空——就在小G娜事件发生时的2016年,精明的资本就开始逐步撤出娱乐传媒这个已经严重泡沫化的领域,转而到其他行业去炒IP、讲故事,2020年的疫情更是大大加速了这个进程。
失去了资本的加持,流量明星们身上的金钟罩已散了。
这个时候再有负面新闻爆出,不会再有海量资本替他们买水军、给他们撤头条。所以一个网红明星此时明智的选择本来应该是谨言慎行,夹起尾巴做人。
但这恰恰是难以做到的。

顶流明星所得到的影响力,是一口毒瘾、一眼贪泉,一个掌握这种过度影响力的人很容易产生那种幻觉,以为自己可以无所不能。虽然资本赋予的金钟罩不再,但这个惯性太大、撒不住车的明星们,还是无可避免撞到时代的枪口上。
于是在2020年的传媒大萧条之后,2021年毫无悬念的成了“顶流陨落季”,爽姐代孕被查,吴签“针灸”被抓,中间还有好几个让人应接不暇的小瓜……
但我觉得这些可能都还只是“开胃菜”,在刚刚过去的那娱乐黄金季节当中,逐利的资本喂养出了太多已经丢掉做人边界感的罗伯斯比尔们,他们丧失的同理心、道德感、法律意识,是很难在短时间内补回来的。他们都在等待着生命中必然来临的“热月之变”。
一句话,当资本的退潮之时已到,裸泳者们就该现行了。
权力到底是什么?我们通常总以为,只有像罗伯斯比尔那样掌握了他人生杀予夺大权的政治家才是权力的拥有者。但这并非完全的真相,真相是,在一个现代社会当中,你拥有了资本、流量、影响力、关注度,你其实也相当于间接拥有了“权力”。
而这些权力比政治权力,有时更难被约束。
砍掉罗伯斯比尔的脑袋之后,吸取教训的人类开始编织各种法条约束政治权力的“暴走”。
但怎样遏制互联网时代一个流量明星、一个网红的相似“暴走”?对于这一点,我们并不熟悉。
于是很多乱象就可以解释了,为什么很多网红在获得流量、资本的加持后会性格大变,要么像吴亦凡那样“睡粉”,要么像一些大v一样直接出言辱骂甚至网暴与自己意见不和的粉丝或路人?
理由还是那个,他们跌入到了陷阱当中,突然的成名爆火,让这些人骤然获得了隐身之戒,拥有了无所不能的幻觉。
幻觉削弱了他们的同理心和道德感,让他们无法再与他人共情,而失去共情能力者会迅速招人厌恶,于是加速了他们的陨落。这导致我们这个时代出现了太多“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的闹剧。
这是互联网时代的黑色幽默,它今天属于吴亦凡,也可能明天就属于你我他——毕竟在多元化的现代,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被各种不同的“隐身之戒”砸中的人。
越现代的社会,人性的保质期越不长久,而公众的支持越不可依凭。
愿我们能尽量守住本心,远离嬗变。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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