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不久前,《少年新知》编辑部收到一篇小说投稿,题为《乔尼·乔斯达》,主人公乔尼·乔斯达是一个痴迷于爬行动物的古怪老头,故事以他在一场大雨中寻找他的宝贝开幕,构思精巧,文笔熟练,而作者竟然是一位13岁的男孩。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一堂初中阅读课的习作。《乔尼·乔斯达》只是其中一篇,他的不少同学都交出了令人惊叹的作业。这让我想起之前看爱丽丝·门罗的一篇访问,她说自己小时候读小美人鱼的故事,读到悲惨的结局时惊呆了,“我站起身走到门外,一圈一圈地走啊走啊,想为美人鱼写一个圆满的结局。最终,她得到了王子,而不是幻化成海面上五彩缤纷的泡沫。我想,那就是我写作生涯的开端。”
阅读激发的情感,对于写作意味着什么,由此可见一斑。
以下是这门阅读课的指导老师冯军鹤关于这堂课的介绍与思考。
通过写作,孩子们需要重新走入这本书的核心——面对孤独,思考虚构。
作为语文老师,我一直保守着一个极端的看法:语文课什么都不用做,只是读书就够了
但这样做的话,大概率我可能会被一所学校开除吧。所以,我一步一步地往后退,也一点一点地寻找可能的课堂。
第一年到这所学校,我在六年级。我和同年级的搭档决定每周设计一节阅读课。虽然只是微小的四十分钟,但我感觉自己一半的精力都被这节课牵走了。什么书合适?每一节课应该聚焦在什么主题?如何推动学生阅读?在一周又一周的循环中,这些问题随时都在敲打着我。六年级我们采取了精读的策略。选定一本书后,学生需要阅读两遍。除了对于“阅读”的信仰是明确的,我们的很多课程都包裹着一层暧昧不定的光晕。《永远讲不完的故事》《苏北少年“堂吉诃德”》《动物庄园》《牧羊少年奇幻之旅》,在各种实验与探索中,伴随着疫情的冲击,我们读完了这四本书。
《青春派》剧照
大概是孩子们在《动物庄园》课程系列中的表现触动了我。当时,我们不确定孩子们是否可以阅读这本书。也就是说,他们真的能读懂它吗?他们可以发现其中的寓言和指涉吗?六年级的学生,十二岁的年纪,似乎怎么也应该等到初中才足以靠近奥威尔,哪怕他们读的是如同童话故事的寓言小说。但结果,他们的热情突然撞向了我们。彼时还是疫情,隔着方形的小格子,一向拒绝露脸的他们竟然不需要我们点名了。发言滚滚而来。书中的名字仿佛是他们熟悉的同伴一样。尽管没有看到全部的景观,但是他们的解读同样精彩。在课程的最后,我们布置了一个写作:他们需要从小说中的四个角色(拿破仑、雪球、本杰明、拳击手)任选一个讲述动物庄园发生的故事。那几乎是第一年我们收到的最好作品。
在那之后,我渐渐被一些清晰的观念抓住了。我开始整理自己对于阅读教学的想法。首先,选择一本好书,一本在孩子的目光中具有某种吸引力的书。其次,相信他们。让孩子阅读的目的不是为了还原一本书的意图,而是唤起阅读的兴趣和热情。这个时候,就请抛弃答案和权威吧,你会发现孩子们的思考同样有力。最后,让写作成为一种随之而来的表达方式,他们会在写作中走向更深处,也会带着他们重新走向那本书。而他们的写作,也会在阅读文本的影响下奇妙地生长起来。
《小别离》剧照
于是,这一年的最后,我们不由自主地从更深的阅读走向了更广的阅读,也让写作成为了大多数阅读中必不可少的环节。但同样,我们依旧谨慎,小心翼翼地踏过每一次选择。
七年级,我们先是读了陈春城《夜晚的潜水艇》中的几篇小说,学生反应很好,大有评论家流露赏识之情的气魄。接着,整本书课堂,我们选择了非虚构作品《鱼翅与花椒》,也似乎没有难度。很少有孩子说读不懂,只不过,他们会用自己的方式进行评论。也许,我告诉自己,我们可以更大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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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下学期,在以“青春期与性别”为主题的课上,理查德·耶茨与约翰·契弗都成为了我们的阅读对象。他们对于这些文本的接受和欣赏进一步鼓励了我们。更多的可能性突然涌来。在与合作的老师讨论之后,我决定将《小城畸人》列入必读书目。
《小城畸人》是美国作家舍伍德·安德森最重要的一部小说,也是美国文学史上绕不开的作品。整本书讲述了发生在虚构的美国小镇温斯堡的一系列故事。主人公大多行为怪异、内心痛苦而孤独,被冠以“畸人”之名。整本书看似是一个个短篇故事,但又彼此勾连,人物相互往来,令人不由自主想起更早之前的《都柏林人》或者其后的《米格尔街》。我们希望借助这本书让学生思考“正常”与“不正常”的定义,思考每个人都会面临的孤独与排斥,甚至是难以抗拒的偏执。但我们知道这是过高的期待。小说应该比较容易进入。但在美国,这是高中的阅读书目。
第一个周末,他们需要阅读最初的六个故事。这是我们的习惯,周末的作业只和阅读有关。等到了周一,我走进教室,他们一个个靠近我,开始发泄自己的不满:
“老师,这是什么书!里面的人也太奇葩了吧!”
“天哪,乔治的妈妈要用剪刀把自己的老公捅死。”说话的是一个语调懒洋洋的男孩,很可能手里也拿着一把剪刀。
我内心泛起一阵忧伤,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然后想,也许上周五应该进行这本书的导读。不过,我望着他们此起彼伏的声援,想了一会,突然意识到,这是对的。这才是他们最有可能发生的反应。
《西小河的夏天》剧照
一周的课堂不可能涉及太多的篇目。第一天,我们决定讨论起序言作用的《畸人传缘起》。我们往后退了一点,学生再次读完文本后,我们让他们自己提出问题,然后将写下的问题在小组间进行了交换。信任是对的,他们不仅对老作家暴露出来的一些细节进行了发问,同时也讨论了其中的核心问题:真理为什么会变成谬误,为什么会让正常人变成畸人?
真理向谬误的滑落是所有故事的关键。所以在讨论第二个篇目《手》的时候,我们除了一起细读了比德尔鲍姆的“畸怪”之处,便将重点落向真理:比德尔鲍姆的真理。他相信自己的手闯了祸,必须把它们藏起来。这个信念如此强大,比德尔鲍姆无力逃脱,所以困在其中,变成了畸人。
通过这两次讨论,学生发现了畸人们木偶般的无助。他们就是被一个想法捆绑了,然后在时间的掩埋中逐渐衰老而古怪。我们期待的靠近看样子要发生了。
下一个文本会是一个关键,是继续嘲笑还是会投之以同情的一瞥?这个故事需要给出一种力量,一种文学的力量。
我们对比后选择了《历险记》,这个总是让我不由自主想起《爱丽丝漫游仙境》的故事。似乎不需要过多讨论“真理”了。前一天的阅读单中,他们已经完美地回答了这个问题。这个课堂应该制造一次发现。于是,我们引出了一条线,男人和女人的一条线。主人公爱丽丝在这个故事的流浪中,相继遭遇了三个男人。第一个是她的男朋友内德,他们相爱了,熟悉彼此,爱丽丝在他眼中是一个可爱的女孩。第二个出场的男人威尔逊在幽静的傍晚会陪着爱丽丝回家。但爱丽丝显得有些古怪,她为他整理领带,会看向他的目光深处,但突然有一天转身离去,再也没有靠近过自己。到了第三个男人那里,一个雨中耳朵不太好的老人,爱丽丝就彻彻底底地变成了一个“畸人”——在大雨中奔跑的裸体女子。他只是这个女人疯狂行为的见证者。在黑板上,我们画出了三个男人与爱丽丝的关系,并且用彼此重合的圆代表他们的交集。学生们立刻发现,所谓“畸人”,大概只是因为我们距离他们太遥远了。接下来,我们要求学生选择三个男人中的一个,以他们的视角描述自己了解和看到的爱丽丝。三个形象并置在一起,渐趋怪异,也愈少同情。
剩下的两节课,我们又从小说中的记者乔治·威拉德的角度讨论了整本书的结构问题。乔治在大部分的故事中都出现过,并且成为了不少“畸人”主人公的好朋友。在小说的最后一章,作者浓墨重彩地描述了乔治的离去。我们在火车的鸣笛声中讨论了这个未竟的故事:离开,就意味着不会变成“畸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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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的结束正好是期末。我们便结合这本书布置了期末考试中的写作部分。大多数同学选择了其中的第一个题目:请你任选书中某个提及但未展开故事的人物,或者自己创造一个新的人物,写一写关于他/她的畸怪故事。通过这个写作,孩子们需要重新走入这本书的核心,面对孤独,思考虚构。一个喜欢在书本上画漫画的男孩写出了最精彩的一篇故事。在故事的一开始,我们遇到了爱丽丝遭逢的那位老人,耳朵不太好,在大雨中独步。小作者让这个怪老头成为了一个豢养爬行动物的怪胎。而他自己,也正陷入爬行动物的疯狂迷恋中。在从自己生活探出来的目光中,他写下了与《小城畸人》相媲美的一个故事。
这就是我们的课堂。相信阅读,相信写作,相信孩子。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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