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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原之前的本原”

朱刚
作者简介:朱刚 广州中山大学哲学系、现象学研究所
人大复印:《外国哲学》2010 年 10 期
原发期刊:《世界哲学》2010 年第 3 期 第 55-67 页
关键词: 精神/ 本原/ 形而上学/ 海德格尔/ 德里达/
摘要:海德格尔在其后期哲学中区分了作为das Geistige的精神和作为das Geistliche的精神:前者指柏拉图-基督教式的形而上学的或存在-神学的精神,后者指非形而上学的、去基督教化了的精神。海氏把后一种意义上的精神解释为火焰之燃烧、道路之开辟,认为它先于柏拉图-基督教的精神,并使后者得以可能。它是海氏要返回去的前-本原的本原。但德里达认为,海德格尔要回到的这种精神仍是基督教的真理。德里达把海德格尔的精神再次基督教化。但德里达也许并没有看到,海德格尔后期对于精神的思考已经引入了某种新的东西,某种不可以再基督教化的东西,那就是关于“道路”或道路之开辟的思想。总之,本文包含了三个针对“精神”的反思,即海德格尔对于传统西方之精神本质的反思,德里达对海德格尔的反思的反思,以及此文作者对于德里达的反思的反思。
引言
精神,一直是西方哲学中的一个基本词汇。从古希腊以来,精神与物质的二分就始终以各种不同的变式(精神与自然、身体与心灵、思维与广延,等等)规定着西方人的世界理解,包括人的自我理解。而在这一二分中,精神往往又被视为根据、本原和原则,无论是在柏拉图-基督教式的存在神学传统中,还是在笛卡尔-黑格尔式的主体形而上学传统中,无不如此。如此重要的精神概念,自然也是海德格尔哲学所不可回避的主题——后者正是以反思和“解构”整个传统西方形而上学为己任。根据德里达在《论精神——海德格尔与问题》中的研究,至少从《存在与时间》开始,直至其50年代的一系列演讲,海德格尔的哲学生涯中一直——或隐或显地——贯穿着一条“解构”形而上学的精神概念、追寻某种更为本原的精神的线索。从德里达的梳理中我们可以看出,海德格尔的精神之思可分为三个阶段:①
第一是《存在与时间》(1927)时期“避免”“精神”的阶段。这一时期海德格尔将“精神”视为笛卡尔-黑格尔式的主体形而上学范畴而加以“避免”,并依据“基础存在论”对之进行解构。第二是30-40年代将精神“居为己有”的阶段,这一阶段包括《德国大学的自我确证》、《形而上学导论》这些带有“政治烙印”的文本,以及关于尼采、谢林和荷尔德林等的系列讲座。在这一时期,“精神”或“精神性的事物”(das Geistige)被视为世界-历史的根据、本原,是具有统一作用的聚集者。第三阶段是1953年所作的关于特拉克尔诗歌的讲演(“诗歌中的语言——对特拉克尔诗歌的一个探讨”),在那里海德格尔区分了作为das Geistige的精神和作为das Geistliche的精神:将前者视为柏拉图-基督教的形而上学概念加以避免和解构,而把后者解释为火焰和道路的开辟者,视为某种前本原的本原,并由之出发来解构那形而上学的精神。
受篇幅所限,本文将不探讨海德格尔精神之思的前两个阶段,②以及其精神之思与其全部哲学思想的关系。③我们要讨论的将是他第三个阶段的精神之思。我们将展示出,在其后期哲学中,尤其是在其“诗歌中的语言——对特拉克尔诗歌的一个探讨”中,海德格尔是如何解构传统形而上学的精神概念,以及这种解构最终又把我们引向何种更本原的、或不如说前本原的精神。此外,本文最后还将讨论德里达对海德格尔这种精神之思的解构,以及笔者对德里达的这种解构的反思。
一、从das Geistige返回到das Geistliche
在德语中,“Geist”(精神)有两个形容词形式:geistig和geistlich。前者的意思主要有“精神的、智力的、才智的,思想的、脑力的、内心的、智慧的、有文化教养的”等等;后者主要是在宗教语境里使用,意指“宗教的、迷信神的、教会的、教堂的”等等。在其30年代不再“避免”精神、而是把“精神”作为自己的词汇加以使用时,海德格尔所用的主要都是geistig这个形容词形式。比如他在1933年的《德国大学的自我确证》中所说的“精神的领导”、“精神的使命”、“精神的世界”等,其中“精神的”都是geistig。④在1935年的《形而上学导论》中也同样如此。在这一时期,Geist和geistig是属于海德格尔自己的词汇,它意味着一种“向着在的本质的、原始地定调了的、认知着的决断”,“是对在者整体本身的权能的授予。精神在哪里主宰着,在者本身在哪里随时总是在得更深刻”。⑤它更被视为世界的“承载者和统治者”,是“第一的”和“最后的”事物,⑥是走在队伍最前面领导一切乃至领导领袖本身的“领导者”。⑦换言之,它是世界之为世界的最后的根据与本原。显然,此时的Geist与das Geistige,已不再被视作笛卡尔-黑格尔式的主体形而上学范畴(如在《存在与时间》中那样),而是被赋予了新的存在论-生存论含义。它不仅不再是海德格尔要避免的词汇,反而是他据以批判“世界没落”、批判对精神之种种“误解”的根据。⑧
但是到了50年代,尤其在“诗歌中的语言——对特拉克尔诗歌的一个探讨”中,海德格尔却把geistig与geistlich严格地区分开来:geistig指示的是柏拉图-基督教式的形而上学的或存在-神学的精神;而geistlich指示的则是一种非形而上学的、去基督教化了的精神。在经历了《存在与时间》中对“精神”的“避免”,以及30年代对“das Geistige”的短暂居有之后,最终,也就是在关于特拉克尔诗歌的讲演中,海德格尔要唤回和回到的,乃是这种作为das Geistliche的精神。
然则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精神?
海德格尔提醒我们首先要避免两种误解:一是在流行的教会-僧侣的意义上来理解它,这种流行用法把它“限制在与‘圣事’、与僧侣秩序及其教会的关系中”。海德格尔说,特拉克尔并不是在这种意义上使用该词,虽然他的某些诗歌“乍听之下是这样的”。⑨其次,即上文所说的,要把它与“形而上学意义上”的“精神的”(geistig)区分开来。“因为”,海德格尔说道:“‘精神的’(das‘Geistige’)意指物质的对立面。这种对立表现为两个领域之间的差异性,并且指示着——用柏拉图主义的西方语言来讲——超感性之物与感性之物之间的鸿沟。这样理解的精神性的东西(das Geistige)后来也就成了理性、理智和思想;它连同它的对立面一并归于那个腐朽的种类的世界观。”⑩于是我们看到,作为Geistige的精神就被归属给了柏拉图-基督教式的存在-神学和笛卡尔-黑格尔式的主体形而上学。如此这般的精神,是通过与它的对立面(物质、自然)的关系而被规定。而只要它是在与自然、物质的对立中获得规定,它就摆脱不了后者的污染和纠缠。(11)如此被理解的精神,与其对立面一样,都属于“那个腐朽种类的世界观”,也就是这样一个种类的世界观:他们把世界从根本上视为两类分裂的现成存在者,如精神与自然、心灵与身体,而遗忘了那在这种分裂之前且使得这种分裂得以可能的更原本的事情。当然这更原本的事情,在海氏前期被视为存在,在其后期则被视为Ereignis,而在这篇关于特拉克尔诗歌的讲演中,则被命名为das Geistliche。
因此在这里,如德里达所说,“海德格尔不仅以一种本真的Geistigkeit的名义划定这种或那种对于Geistigkeit的误解的界限,如他在1933-1935年间所曾做的那样;而且他也划定了整个欧洲的和基督教-形而上学的论说的界限:这种论说紧紧抓住geistig这个词,而没有在据说是特拉克尔所赋予的意义上思考geistlich。因此,正是海德格尔自己1935年所采取的那种策略,那种完全受geistig一词的一种依然被限制的用法所支配的策略,同时被这种新的划界所瞄准、包含、危及甚至解构。”(12)所以在这时的海德格尔看来,特拉克尔赋予geistlich的意义就溢出了基督教-形而上学的界限。但它似乎又仍是西方的,只是属于另一个西方,一个非柏拉图-基督教的形而上学的西方。(13)海德格尔在此所要返回的,正是这样一种既属于西方、但却又陌异于存在-神学的精神。它的“最合适的位置”,可能在“存在的历史或存在的时代性之外”;而关于它的思想,最终可能是某种关于Ereignis的思想。(14)
然而它,这种既非基督教意义上的圣灵,也非形而上学意义上的精神实体的Geistlich,究竟是怎样一种精神?或者说,究竟是怎样一种事物?
海德格尔说,它是“火焰”:“特拉克尔首先不是把精神理解为圣灵(Pneuma),理解为心智,而是把它理解为火焰,熊熊燃烧、奋力向上、不断运动、变化不熄的火焰。”(15)然而何以能把精神理解为火焰?因为,海德格尔接着写道:“特拉克尔根据原始意义上的‘精神’一词所命名的那个本质来观照‘精神’;因为gheis就意味着:发怒的、惊恐的、出离自身。”而这正是火焰之燃烧:“燃烧乃是出离自身(das Auβer-sich)”。(16)所以“精神之本质在于燃烧”。而燃烧,一方面是照亮,但同时也是吞噬一切从而开辟道路。所以海德格尔能说:“因为精神之本质在于燃烧,所以精神开辟了道路,照亮了道路,并且上了路。”精神不仅自己上路,而且,它还“驱赶灵魂上路,使灵魂先行漫游”。(17)然而灵魂,如海德格尔在这同一篇文章的稍早前所说,作为大地上的异乡者,它所踏上的道路,却并不是随随便便的一条路,而恰恰是那向着最早的早先返回的路;它所进行的漫游,也并非漫无目的的流浪,而正是那向着更早的开端的还乡。(18)返回的道路由精神开辟,甚至这样一种返回本身也是由精神驱动。
二、先于且陌异于柏拉图-基督教的精神——Geistlich的前-本原性
这个意义上的精神,不仅不再是柏拉图-形而上学意义上的精神,不再是基督教意义上的精神(圣灵),而且还比它们更早,比它们的本原更早。因为,作为原初的道路开辟,它当然不是物质意义上的自然,但也并不因此就是与物质相对立的精神。它处在这种分裂尚未发生之处。它似乎并不专属于任何一个区域。它不再是某种存在者。它是为各个区域、各种存在者开辟道路的开道本身。或许可以说,正是由于先有了这原初的道路开辟,而且始终有这样一种道路开辟在运作,形而上学意义上的精神与自然才能各正性命、各得其所。
在这个意义上,作为火焰的精神,虽然在海德格尔的精神之思中,如德里达所说,“很晚才来临”,乃至是“最晚来临者”,但就事情本身来说,它却是最早发生者。所以,它“同样能够更接近本原,乃至重新回到……本原之前的本原,甚至比开端还早”:(19)比各种作为现成存在者的本原、开端——无论是作为水、火、气还是作为某种存在者的精神——都早。任何现成存在者,都需要以道路的自行开辟,以大道的道化(Ereignis ereignet)为先行准备。这便是作为火焰、作为道路之开辟的精神的前-本原性或源-本原性。
于是,精神之为火焰,便先于精神之为气息或呼吸(pneuma、spiritus),先于基督教的圣灵。用德里达的话说,海德格尔“肯定了气息、风、呼吸、吸气、呼气和叹息对火焰的依赖。正是因为Geist是火焰,才有pneuma和spiritus。但是精神并不首先是、并不本源地就是pneuma或spiritus。”(20)所以也正是在此意义上,而且也只有在此意义上,精神,作为自行出离自身、开辟道路的精神,首先只能由德语Geist来道说、命名和思考,因为,德语Geist(gheis)原本“就意味着:发怒的、惊恐的、出离自身。”(21)于是凭借这样一种精神之思,海德格尔便解构了柏拉图-基督教的精神所具有的本原地位。也因此,在海德格尔看来,特拉克尔诗歌中的“异乡人”作为“早逝者”而没落入其中的那“傍晚的土地”(西方/Abendland),就“比柏拉图-基督教的土地甚至欧洲观念中的土地更为古老,也即更早,从而也更有希望。”(22)他所要返回的那另一个开端,因而也就既是前柏拉图的,又是前基督教的,甚至是“尚未现身的开端的早先”。(23)
这种作为火焰之燃烧、作为道路之开辟的精神所具有的前-本原性,不仅在于它比柏拉图-基督教的精神更早,而且还在于它完全陌异于后者,在本原处就陌异于后者。如德里达所说,相对于柏拉图-基督教的精神,它似乎是个“他者”,来自于“别处”:
这种精神性并不会与基督教相对立,而是会陌异(étrangère)于它,甚至也陌异于它的本原(我们可以赋予它若干名称),还更为彻底地陌异于柏拉图式的形而上学及其一切后果,陌异于对东-西方进程的某种欧洲式的规定。实际上,在其最好的许诺中,Frühe的最早的早先会属于一个另外的诞生、一个另外的本质;它会在本原处(à l’origine)与作为我们记忆本身的一切遗嘱、一切许诺、一切事件、一切律法和一切指令相异质(hétérogène)。……那穿越死亡、没落和西方,向着最本源者——海德格尔与特拉克尔之间的Gespr
ch把我们唤往的这个最本源者——返回的圆圈,可能会完全有别于那些类似的圆圈或循环,我们曾经继承了有关这些圆圈或循环的思想:从那被称为《新旧约全书》的事物一直到黑格尔或马克思,以及其他现代人。(24)
但这只是德里达从海德格尔的精神之思中引申出的一条道路。或者说,在德里达看来,这只是海德格尔自己希望踏上的一条道路:一条试图走出西方传统形而上学的道路,向一种更早的早先、向柏拉图-基督教的开端之前的本原返回的道路。但海德格尔所向之返回的那个开端之前的本原,真的“会属于一个另外的诞生、一个另外的本质”吗?真的“会陌异于基督教,甚至也陌异于它的本原”吗?德里达本人对此并不完全相信。紧接着上文,德里达立刻写道:
关于这条思路,我想说:一方面,它似乎许诺、致意、拯救得更多或更好,既然它召唤着完全别样的事物。……但另一方面,这条思路看起来又几乎是不可行的,甚至就是不可行本身,至少就那在对特拉克尔的阅读中对它进行检验的东西而言。……那些试图使特拉克尔从关于Geist的基督教的思想中脱离出来的姿态,在我看来就是艰难的、暴力的,有时简直就是漫画式的,而且几乎完全不可信。(25)
海德格尔对特拉克尔的精神的去基督教化的解释,究竟是不是暴力的、漫画式的,这里暂且不谈,因为德里达这里毕竟没有给出具体阐明。但德里达的结论是明确的:
海德格尔能够声称对特拉克尔的Gedicht[诗歌]进行去基督教化,这是由于他参照的是一种完全约定俗成的和流俗意见中的基督教轮廓。于是那之为本原处的异质的东西,就不会是其他——但它也不是无——而只会是基督教的本原:基督教的精神或基督教的本质。(26)
终点又回到起点。海德格尔努力要走出基督教的精神,但德里达却告诉他说:你所要返回的那先于基督教的东西,那陌异于基督教的本原的东西,并非其他,而“只会是基督教的本原:基督教的精神或基督教的本质。”但如何显示这一点?为此,德里达虚构了一场发生在“海德格尔与某些或许是最苛刻、最耐心或最没耐心的基督教神学家之间”的“一场戏剧”,(27)借基督教神学家之口,把海氏去基督教化了的精神再重新基督教化。
三、“您称为源-本源的精神的东西,……正是基督教最本质的东西呀”——德里达对海德格尔的精神的解构
为讨论方便,我们不妨先把这场虚拟戏剧的主要情节引述如下。德里达写道:
前者,因此那些我曾称为神学家的人,……就会对海德格尔说:“但是,您称为源-本源的(archi-originaire)精神的东西,您声称与基督教相陌异的东西,正是基督教最本质的东西呀。……正是我们想要在神学因素、哲学因素或一些流行表象之下唤醒的东西呀!……这正是我们一直在寻找的事物。当您谈到许诺,……谈到一种越过开端的、比早晨更早的拂晓,谈到一种未及东方又越过东方、一如未及西方又越过西方的历史的终点,您知道您在多大程度上接近我们吗?……当您谈到所有这一切,我们这些愿意成为真正基督徒的人认为,您正在走向我们想要在我们的信仰中思考、唤醒和保存的事物的本质,……。您说出了当一个人在今天是基督徒时所能说出的最彻底的东西。”(28)
这之于海德格尔,恐怕是最彻底的解构了:本来想要回到基督教的精神之前,回到基督教的本原之前,但那被称为“源-本源的精神的东西”,竟是“基督教最本质的东西”!关键在于,这里的基督教神学家认为,海德格尔所“反对”的,乃是“流行表象之下”的基督教,而非真正的基督教。因而,海德格尔实际说出的,乃是“当一个人在今天是基督徒时所能说出的最彻底的东西。”于是乎,虽然海德格尔试图一个筋斗越过整个柏拉图-基督教的形而上学或存在-神学传统,但最终仍没逃出基督教的藩篱。然而事情也并不这么简单,因为海德格尔仍然有话要说,至少德里达认为海德格尔仍会继续辩驳。德里达接着说道:
我们可以……来重构他[指海德格尔——引者]的回答:“但是在肯定特拉克尔的Gedicht……既非形而上学的也非基督教的时候,我并没有在反对什么,尤其没有反对基督教,……也没有反对那些关于pneuma和spiritus的论说,甚至也没有反对……关于ruah(希伯来文的“精神”,本义也为呼吸、气息——引者按)的论说。我只想谦虚谨慎地思考这样一种东西:从它出发,上述所有这些论说才是可能的。这种东西(从它出发的那个它),因为一直被遮蔽着,所以还并不是那些它使之可能的东西。这个‘从它出发’的它,这个比本源还早的Frühe[早先],尚不是那可思议者,它正处于来临之中。……我并不是说,火焰是不同于圣灵学的或精神性的气息的别样的事物;我是说:人们对pneuma和spiritus,或者……ruah等的思考,正是从火焰出发。我只是说:Geist首先既不是这、也不是那,抑或其他东西。”(29)
所以在德里达看来,海德格尔并不是在反对柏拉图-基督教式的关于精神、圣灵的各种论说,而只是想思考所有这些论说从之出发才得以可能的那种东西。而他通过特拉克尔的Geistlich所思考的正是这种东西。它比柏拉图-基督教的本原还早,它正处于来临之中。它就是火焰,而且首先是火焰。正是从作为火焰的它出发,人们对pneuma、spiritus乃至ruah的思考才得以可能。
所以海德格尔这里迈出的,是“那朝向‘更早先者’(plus t
t)的步伐”,是“一种向着最本源者、向着前-原-本源者的回撤或前进。”(30)因此海德格尔可能还会这样进一步辩驳:
这“关于正来临着的Frühe的思想,在这样向着你们(基督教神学家——引者按)以为认识的东西的可能性前进的同时,正向着那全然不同于你们以为认识的东西前行。……通往思想的通道,通往形而上学之可能性或圣灵学的-唯灵论的(pneumato-spiritualistes)的宗教之可能性的运思着的通道,正向着……那保持为本原处的异质的东西打开。你们表象为一种单纯存在论的或超越论的辩驳的东西,是全然不同的(全然他者/tout autre)。”(31)
这关于“来临着的早先”、关于Geistlich的思想的通道,将穿过整个西方存在-神学或形而上学的传统,向着“那保持为本原处的异质”的东西打开,最终通向某种“全然不同的事物”(全然他者)。但这种“全然他者”,在德里达虚拟的海德格尔看来,却并不能为基督教神学家们和柏拉图式的形而上学家们所认识。他们总是误认它,把它误认为基督教的本质。但他们(在德里达看来)当然不会承认自己误解,相反,他们认为误解其实来自海德格尔:
——是的,正是如此。于是海德格尔的对话者会如是回答:这恰恰是我们正在说的,……我们或者是在许诺的记忆中或者是在记忆的许诺中求助于这个全然他者。这就是我们总是在说的、总是听说的、总是试图使它被听到的东西的真理。误解,乃是您对我们的倾听要比您认为或假装认为的那样更好。……在返回中警醒着的精神总是会去做剩下的事。通过火焰与各种灰烬,但是不可避免地是作为全然他者的火焰与灰烬。(32)
所以,即使海德格尔所要回到的是“全然他者”,最终还是会被基督教神学家们居为己有:“这就是我们总是在说的、总是听说的、总是试图使它被听到的东西的真理。”
在这场虚拟对话中,德里达为我们展示出了“会交叉在海德格尔步伐下”的“两条思想道路”:一条是海德格尔本人以为踏上的道路,一条是基督教神学家们(德里达)认为他实际踏上的道路。虽然德里达说,他将“不作批判,甚至也不提出一些问题以便貌似作出结论”。(33)但事实上,在这场虚拟对话之前,德里达已经给出了结论:(34)海德格尔误解了基督教,或不如说,假装误解,以便把后者庸俗化,从而构造出某种先于柏拉图-基督教的本原,并向之返回。但在德里达(借基督教神学家之口)看来,海德格尔所要回到的那个前本原的本原,那个所谓的“全然他者”,其实正是真正的基督教的真理,是柏拉图-基督教的形而上学的真理。海德格尔试图走出西方传统存在-神学或形而上学的全部努力,因而再一次变成了对西方形而上学精神的最深刻的肯定和返回。
然而,这就是海德格尔思想的必然命运吗?换言之,海德格尔所要返回的那更早的早先,那在本原之前的本原,那被遮蔽着的全然他者,仍然只能是基督教的本原、基督教的真理?完全没有带来任何新的可能,新的信息?也许未必。
四、从精神到道路——对德里达的解构的解构
德里达并非没有看到,海德格尔所说的那种Geistlich,那种作为火焰的精神,乃是柏拉图-基督教乃至犹太教的话语从它出发才得以可能的那个先行的“它”。这个“它”所指向的正是海德格尔后期着力思考的Ereignis。(35)然而德里达仍要把海德格尔的这个“它”,这个“全然他者”归属于犹太教-基督教的真理。他何以能够如此?这或许是因为,德里达只看到,那被海德格尔的封闭的精神三角形(pneuma-spiritus-Geist)所强行排除在外的,是更古老的犹太教的ruah(希伯来文的“呼吸”、“气息”、“精神”),只看到了pneuma、spiritus乃至Geist都是对ruah的翻译与转渡。(36)因此他可能以为,只要把海德格尔的这个封闭的精神三角形打开,让它向ruah敞开(而且德里达认为,海德格尔也会承认这种敞开的可能性(37)),那么,他就可以把海德格尔的精神重新解构为基督教的乃至犹太教的真理。但是,德里达没有看到的或看到了也并不重视的一点是:海德格尔的Geist首先是作为火焰之燃烧的Geist(而不是那个作为Geistige因而还拘囿在pneuma-spiritus-Geist之三角形中的Geist)。火焰之燃烧在于开辟道路。所以海德格尔的精神,最终通向的乃是道路,是道路之自行开辟。道路之自行开辟位于基督教-犹太教的精神之先。它使后者得以可能,却不能还原为后者。
然而,虽然海德格尔通过精神所指向、所道说、所返回的,是道路,是道路之开辟,但精神本身还并不直接就是道路或道路之开辟。它必须先将自身化身为火焰,通过火焰之燃烧才能开辟道路。由此可见,对于道路的思想,精神这个词似乎已经不够用。它必须变异自身,燃烧自身,才能超出自身而通向道路。就此而言,海德格尔若彻底走向那前-本原者,也必须要超出精神——仅仅对它进行改写与还原已经不再够用。因为无论如何,精神这个词,已经被形而上学、被基督教-犹太教居有了。因而只要还使用着精神,使用着Geist,那么形而上学就必然随之一道返回,一如德里达所说:“形而上学总是重新返回……而Geist,就是这种返回的最必然的形象。”(38)这也是为什么德里达在《论精神》的最后能够把海德格尔的精神归属于基督教的原因,能够借基督教神学家之口说:“在返回中警醒着的精神总是会去做剩下的事”的原因。于是解构精神,最终只有放弃精神,走向道路的思想,走向道路之自行开辟的思想。而关于道路之自行开辟的思想,也正是中国的“道学”(39)所着力思考的。因此,很自然的,海德格尔对于传统西方形而上学的精神的解构,对于那本原之前的本原的召唤,最终也将溢出自身而通向“道”。
注释:
①此三阶段是我们从德里达的《论精神——海德格尔与问题》(下简称《论精神》)(朱刚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一书中概括出来。
②笔者在另外两篇文章中对海氏这两个阶段的精神之思已有所涉及,请参见:“精神的踪迹——与德里达一道解构海德格尔的‘精神’”,载《江苏社会科学》,2006年第3期;“海德格尔对黑格尔的‘精神与时间’之关系的解构”,载《安徽大学学报》2009年第5期。
③关于这一点,请参阅德里达:《论精神》,朱刚译,前引,尤其是其中的第一章和第二章。
④Heidegger:Die Selbst Behauptung der Deutschen Universit
t,Das Rektorat 1933/1934,Vittorio Klostermann GmbH Frankfurt am Main 1983,S.9,S.14.
⑤海德格尔:《形而上学导论》,熊伟、王庆节译,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49页。
⑥同上书,第47页。
⑦Heidegger:Die Selbst Behauptung der Deutschen Universit
t,Das Rektorat 1933/1934,前引,第9页。
⑧海德格尔:《形而上学导论》,熊伟、王庆节译,前引,第45-49页。
⑨海德格尔:《在通向语言的途中》,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04年,第56页。在该译本中,geistlich被译为“精灵的”。德文版见:Martin Heidegger,Unterwegs zur Sprache,Stuttgart:Neske,1993,S.58。
⑩海德格尔:《在通向语言的途中》,孙周兴译,前引,第57页;德文版第59页。
(11)近代以来,西方哲人多将西方文明的危机归于人的物化或精神的物化,因而认为克服危机的首要乃在于用精神去提升或净化物质与自然,乃至海德格尔本人在30年代也一度试图以精神对自然、物质、种族进行精神化,对纳粹进行精神化。但他至迟在50年代也终于认识到,正是精神与自然(物质)的这种分裂本身是危机的根源。这种分裂乃是海德格尔所说的“腐朽种类的世界观。”
(12)德里达:《论精神》,朱刚译,前引,第139页。
(13)“这一傍晚的土地比柏拉图-基督教的土地甚至欧洲观念中的土地更古老,也即更早,从而也更有希望。”海德格尔:《在通向语言的途中》,孙周兴译,前引,第79页。其中“傍晚的土地”原文为“Abendland”,在德语中也是西方的意思。
(14)德里达:《论精神》,朱刚译,前引,第139页。
(15)海德格尔:《在通向语言的途中》,孙周兴译,前引,第58页;德文版第60页。
(16)同上。
(17)同上书,第59页;德文版第60页。
(18)同上书,第75页;德文版,第74页。
(19)德里达:《论精神》,朱刚译,前引,第107页。精神-火-本原。这就是海德格尔最终给出的精神与起源之间的关系。可比较海德格尔的这种理解与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之间的关系:在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中,虽然“精神”来得比“自然”要晚,甚至是最晚者,但这来得最晚的却恰恰才是真正的本原、也才是真正的目的。精神现象学首先是“精神”现象学。同样,在其哲学体系中,虽然精神哲学要来得比自然哲学晚,甚至是最晚来的,却是精神的自我返回,精神对自身的重新居有。
(20)德里达:《论精神》,朱刚译,前引,第131页。
(21)海德格尔:《在通向语言的途中》,孙周兴译,前引,第58页;德文版第60页。
(22)同上书,第79页;德文版第77页。
(23)同上书,第75页;德文版第74页。中译本没有“开端”一词,此处据所引德文版补。
(24)德里达:《论精神》,朱刚译,第148页。
(25)同上书,第148-149页。
(26)德里达:《论精神》,朱刚译,第149页。
(27)同小注(26)。
(28)同上书,第150-152页。
(29)同上书,第152-153页。
(30)同上书,第153页。
(31)同上书,第154页。
(32)同上书,第154-155页。
(33)同上书,第147页。
(34)见本文第二部分的最后一段引文。
(35)海德格尔:“特拉克尔的诗作歌唱傍晚的土地。它是对那个真正的类型之居有事件(Ereignis)的惟一召唤;这个真正的类型诉说着那进入温柔之中的精神的火焰。”海德格尔:《在通向语言的途中》,孙周兴译,前引,第81页。
(36)德里达:“是什么在为这个三角形[指pneuma-spiritus-Geist这个三角形——引者]的封闭‘从历史上’进行辩护?难道它没有从起源处并且通过它的结构本身而保持为开放的吗?向那首先由希腊文然后由拉丁文所不得不用pneuma和spiritus来翻译的东西——亦即希伯莱文的ruah[呼吸、气息]——保持开放吗?”见《论精神》中译本第137页。另外,关于pneuma(希腊文的精神,本义为呼吸)、spiritus(拉丁文的精神,本义也为呼吸)与Geist之间的组成的封闭的语言三角形,请参见德里达《论精神》中译本第134-136页有关内容。
(37)“……我是说:人们对pneuma和spiritus,或者——既然你们坚持——ruah等的思考,正是从火焰出发。”德里达:《论精神》,朱刚译,第153页。
(38)德里达:《论精神》,朱刚译,前引,第52页。
(39)我们这里所说的“道学”,并不专指宋明,“道学”(理学),而是指广义的中国思想中对于“道”的思考。
(40)海德格尔:《在通向语言的途中》,孙周兴译,前引,第191页;德文版,前引,第198页。
(41)海德格尔:《在通向语言的途中》,孙周兴译,前引,第210页;德文版,前引,第214页。
(42)关于海德格尔思想与中国“道学”之间的关系,可参见张祥龙先生的一系列研究成果。张祥龙:《海德格尔思想与中国天道》(三联书店,2007年)、《海德格尔传》(商务印书馆,2007年),等。
(43)德里达:《论精神》的原文即为“De l’esprit”,这个短语也可释为“由精神而来”。
(44)众所周知,Von Ereignis是海德格尔后期最重要的一部著作,其意思也可释为“由Ereignis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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