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2008年汶川大地震,什邡市罗汉寺中诞生了108个孩子。因为出生时间和地点的不同寻常,他们被称为“108罗汉娃”,获得社会的关注和善意。灾难过后,人们在重建中寻找疗愈与救赎,“108罗汉娃”的故事被一再提起,成为各种戏剧化叙事的素材。但对这些孩子和家庭来说,此后的人生是否继续这种“非比寻常”,既是种选择,也是种勇气。
记者  | 驳静

编辑  | 陈晓
摄影  | 于楚众
出生
张弘扬出生那天,是2008年5月16日,汶川大地震刚发生的第四天。
他的出生是个意外。查出怀孕,母亲杨启菊第一反应是,这孩子不能要。丈夫张贵昌也完全同意。大女儿出生快20年,夫妻俩从没觉得这个家还养得起第二个娃。但保健院的医生说不能给她打胎,因为高龄,又有妊娠高血压,他们小医院不敢做这么危险的引产手术——或许去成都华西医院,请高明的医生可以做。一打听,上华西起码得花两万。另外,头四个月里,杨启菊“什么药都吃过”,医生向她宣布:“你或许要生一个智障儿,或许要生一个残疾儿。”杨启菊战战兢兢,这些信息在她听来如同晴天霹雳,他们家根本没有两万,“打又打不掉,生出来又可能是瓜的”,命运也没有给她任何选择。仅剩一条路,把孩子生下来,“只能听天由命”。夫妻俩想好,生下来,或许找户人家,把孩子送掉。地震改变了这个结局。
照农村习惯,下午2点得睡午觉,避过火辣辣的太阳,等太阳稍弱,再下地干活。2008年5月12日这天,杨启菊没去睡午觉,因为快临盆了,孩子顶着五脏六腑,一躺下去就爬不起来,干脆不躺为妙。张贵昌在化工厂连续作业24小时,早上8点下班,回来就径直去睡了。原本不该叫他起床,可这年收的菜籽还在谷场上,趁前几天太阳大好,晒足了的菜籽去打了最好。孩子出生前,一定要把家里农活都干完。12点多,杨启菊看看天光,把丈夫给叫醒了。
张贵昌去了谷场,杨启菊挺着大肚子,倚到门口看一本杂志,屋里头她妈妈还趴在桌上睡。来了一个邻居大姐,说家里的猪有点病怏怏,跟杨启菊家的院子里割点车前草。得了草,大姐在屋门口跟杨启菊聊天,这位置有点穿堂风,还把杨启菊妈妈也喊醒了,给她喊到风口里来聊天。大姐看杨启菊,这么大热的闷天还穿着个裤子,劝她回去换件孕妇袍,好透风,说了三遍,杨启菊不知怎么,就是没进屋去。就那几分钟,地震来了。
电影《一百零八》剧照
第一时间,邻居大姐喊,地震了,跑!杨启菊听她说地震才反应过来,事后回忆,她难以想象自己八个多月的身孕,能冲那么快,刷的一下就跑了十多米。她妈妈在她身后,跑了两步,摔倒了,又死命爬几步,躲过了倒下的房子。他们家房子全塌了。
多年后,杨启菊一个人在什邡,要带小弘扬,要照顾半瘫痪的婆婆,每当感到无助、后悔,不知道该怎么养这个孩子,她会说服自己去想,如果没怀小弘扬,2008年5月12日下午2点28分,她们全家一定都在睡午觉。是意外怀上的小弘扬救了大家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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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邡保健院旧址原来有门诊和住院两栋楼,挨着,互成直角,地震发生时,两栋楼曾“分开又合拢,合拢又分开”,它的另一侧还有一栋家属楼,以此围成一个四合院。地震虽然没让院楼倒塌,但制造的裂缝已使它变成危房,保健院因此拆掉,另外找地方重建。余下一片空地,修出一堵围墙,半人高,红砖砌成,将原来的四合院围起,变成小型停车场。家属楼经过加固,得以继续使用。13年前,妇幼保健院保健部的翟秋榕就住在这栋家属楼的四楼。
地震发生前,保健院一共入住近20名孕产妇,其中一位重达180斤,5月12日那天上午刚做完剖宫产,动弹不得,转移孕妇时,抬她动用了四个人。太阳红彤彤,仰面躺着的重量级产妇脸上也红彤彤,翟秋榕到现在头脑里还有这样一个画面:保健院郑院长撑伞举在产妇头顶,又拿水拍她的脸,以此为她降温。
大家先是转移到了对面的小学。后来又想,晚上万一下雨,小学的坝子上并无遮挡,不如去旁边的罗汉寺,跟和尚借几间禅房。按传统,寺内不能见血红,但罗汉寺住持素全大师说:“大灾面前,见死不救才是最大的忌讳。除了这个忌讳,其他的都不是忌讳了。”他打开寺门接纳了这些孕产妇,把寺院唯一一间不太漏雨的小饭堂腾出来,将几张饭桌拼在一起,铺上草纸,简单消毒后做成产床。拆下遮蔽佛像的雨棚,重新组装变成了孕产妇们临时休息的帐篷。
什邡罗汉寺 ,住持素全大师在地震危难之际,打开寺门接纳产妇。
罗汉寺的故事成为汶川大地震中诸多生死传奇中的一个,传诵至今。地震当天深夜,寺里就诞生了第一个娃娃,是个女孩儿,起名唐震雯。第六个娃娃名里也有个“震”字,叫詹震倪,现在长到1.66米,很活泼,长大后想当演员。而杨启菊,是地震后第三天到的什邡市,生了“老八”张弘扬。震后两个多月,寺里共诞生108个孩子。事后,人们发现,2008年5月12日是国际护士节,这一天又是阴历的四月初八,恰好是佛诞日,分别是为孩子们提供庇佑的两类人群的特殊纪念日。而数字“108”,则昭示着圆满,有种数学、佛教双重意义上的美。灾难发生后,人们在重建中寻找疗愈与救赎,寻找灾难中的传奇和“天启”,这108个降生于罗汉寺的孩子被统称为“108罗汉娃”,成为一种寄托。
2011年,罗汉寺起了一块地碑,108个名字按出生顺序排列,刻在碑上,立在当年驻扎帐篷的广场上,挨着后来新修的“放生池”。如今这块碑有10年之久,青苔从顶上挂下来,最下面的名字刻字掉漆最严重。旁边池中,绿头龟和金色鲤鱼“人满为患”。紧邻放生池,又新修求子观音庙一座,观音手里托着一个娃,背后的一大幅罗汉娃群像据说是107个,守庙的小和尚自豪地说,“求子特别灵”。
2011 年,罗汉寺竖起一块地碑,按出生顺序刻上了108个罗汉娃的名字,詹震倪排行第六。
地震后,每年5月12日这一天,都有人想起这些孩子。他们被多次召集起来,过了好几次集体生日,在巨大的蛋糕前玩闹,获赠礼物。这些画面被记录并传播,后来还成为一部电影题材。这部电影叫《一百零八》,配有英文名“Wonder in the temple”,翻译过来是“寺中奇迹”——既然他们的出生就是奇迹,那么他们之后的人生应当也有非同寻常之处。
电影
2018年,电影《一百零八》在什邡市开机,“罗汉娃”们曾花一个周末参与拍摄花絮,有的孩子还在电影里有台词。电影最大的明星是吴京,但他只是“友情出演”,扮演他自己,因为地震后,吴京曾到罗汉寺做志愿者,还因此认了两个孩子做干儿子。
2021年5月,电影在成都举办首映礼。当天上午,“罗汉娃”的家长们临时接到通知,请他们带孩子去成都参加首映礼。这一年,孩子们都上初一了,面临着升学压力,可还是有十多个家庭去了,有人甚至从绵竹特地打车到什邡与大家会合。“老六”詹震倪没去成,后来还跟她妈妈抱怨,怨她怎么没看到群通知,害自己错过一次这样的机会。
翟秋榕操持了不少有关“罗汉娃”的集体活动。最早是2009年,什邡市打算为这些娃娃过一周岁生日,组织两个分队,分头寻找他们的下落,依据的是当时保健院做的入院病历登记。翟秋榕负责其中一半。事隔一年,电话打去多有不通。翟秋榕与三人组成一队,翻山越岭,依着地址去村里找。这个工作干了将近一个月。对张弘扬一家,翟秋榕印象深刻。他们当时没有住到安置点,而是在原地搭了帐篷住,因此费了周折。见到他们一家的时候,张贵昌把孩子背在背上,正弓身对着水井打水。
电影《一百零八》在全国几乎没有太多排片,但什邡人一遍遍反复去看。
在翟秋榕看来,这些曾经被写入报道,现在又要被镜头记录的孩子们,真实的生活并没有那么值得观赏。出生在震中的罗汉寺给了他们的人生一个戏剧化起点,但不能改变他们的现实处境:这是一群出身农家、家境普通甚至称得上贫寒的孩子。翟秋榕最操心的一个孩子叫王小东,这孩子有先天兔唇,虽然做了手术,但是家庭条件并不好。她还操心唐震雯,她是第一个降生的罗汉娃,父母后来要了二胎,到成都打工,将震雯留在老家,由爷爷管教,上初中后,孩子到镇上一所初中当住校生。翟秋榕经常在电脑上看这些孩子小时候的照片,尤以小震雯有生命力。她心里觉得,父母的选择或许埋没了震雯。108个孩子里,有不少留守儿童。翟秋榕觉得,娃娃们成长,终归不如父母在身边的那些孩子。
《一百零八》在成都首映时,剧组又拜托她带“罗汉娃”去参加。到了首映礼活动尾声,孩子们被带到台上,对着镜头,一个一个说“我叫×××,我是第×个罗汉娃”。孩子们还小,并不懂得什么是“宣传”,什么是“票房”,只觉得能见到明星是件好玩的事。大部分孩子参加首映礼都是自己一个人,张弘扬是妈妈杨启菊陪着来的。如果不是丈夫张贵昌打来电话,杨启菊不会参加。要不要加入这些戏剧化的叙事,为家庭和孩子的未来谋个改变命运的机会?谋条更轻松的出路?杨启菊和丈夫的看法不一样。
杨启菊
张弘扬出生当天,父亲张贵昌就在电视上露了脸,告诉大家“弘扬”这个名字的来历。“自己姓张,妻子姓杨,儿子应属‘宏’字辈,取名‘弘扬’,是希望儿子永远铭记弘扬地震救灾精神,是什邡市妇幼保健院、罗汉寺、85医院的融合,让生命得到了接力。”杨启菊躺在军用帐篷的产床上,听不到丈夫在外面说这些话。手术3个多小时,她一直清醒着,有时微睁眼睛,看到有护士给医生擦汗,听到两家医院的医生在说“互相探讨学习”。孩子拎出来后的第一声哭声,她也听到了,心里并不高兴。
别人不能理解杨启菊这种不高兴。小弘扬出生后的前几天,她连看都不想看。“家里这种条件,自己这么大岁数,又带个男孩”,杨启菊只感到生活雪上加霜。
2008年初,发现怀孕后,杨启菊去保健院。看诊的医生不大相信眼前这个农妇,自称怀孕四个月而不自知。这哪可能,没发现不来月经了吗?没有妊娠反应吗?抱歉,杨启菊的答案都是否。那一年,女儿读高三,成绩不错,两口子正铆足了劲攒大学学费。丈夫张贵昌已经在两个厂子打双份工,家里还有农活,杨启菊把自己抛出去,四处打零工。
最苦的活计是装车。农用车停岸边,人站河床中。车斗两边加了木板,两米高,一米远,人在河床里挑那十几二十斤的大石头,比篮球大,像打篮球一样,举到胸前,往前抛,抛进车斗。除此之外,每年二三月份起蒜薹,下半年则装木耳、石灰、碎木屑,塞到专用塑料袋里,越紧越好,手指头常常弄破。杨启菊瘦瘦小小,体重不到100斤,天天干重活,没有心思想身上舒不舒服的事。
小弘扬在罗汉寺中生下来后,虽然在关于地震的叙事中,这是个了不起的、值得一再追溯的奇迹,但照当时的计划生育政策,仍然属于超生。孩子1岁那年,为了上户口,杨启菊需要缴纳35500块的罚款。这笔钱,她和丈夫东挪西凑,最后交了7000块。
因为“罗汉娃”标签涌来的善意,杨启菊没有完全拒绝,但她心中有条朴素的底线——“张弘扬是个没有伞的孩子”,这一点不会因为某些戏剧性的因素改变。她经常会跟孩子讲,“你爸爸妈妈都这么大岁数,都很平凡。天上下着雨,地上全是石子,你还没有鞋,你有没有鞋你也要跑,要奔跑,要不断地学习,好好地做人”。
生完小弘扬第五天,志愿者从红白镇救回来不少伤员,杨启菊看他们伤重,心里过意不去,悄悄地就搬回了村里,用花油布搭了个简易帐篷,打算先这样过。85医院的一位主任给他们拉来一套军用帐篷,问:“为什么要搬走呢?”那位主任还告诉她,要是继续在罗汉寺住下去,社会上会有一些捐款的。杨启菊并不动心。“家里还有小麦要收,还有辣椒要摘”,她用这个借口回复医院的好意。就在这间帐篷里,一家三口住了三年。
2011年。当年采访过他们的一位无锡记者,帮夫妻二人在无锡一家火锅店找到工作。张贵昌到后厨,月薪1400元,杨启菊搞卫生,一个月700元,集体宿舍,包吃包住,还专门为他们留了家庭单间。小弘扬将来要上的幼儿园也给联系好了,甚至还给他们的大女儿介绍了一份在无锡的实习,如果不出意外,全家人可以从此在无锡定居。
在无锡那一年,是杨启菊近60年人生里最快乐的一年。火锅店雇员里很多年轻的男孩女孩,夏天还有大学生来打暑期工。他们抢着带小弘扬,给他买玩具,仿佛一下子有了很多哥哥姐姐。杨启菊还带孩子去过太湖,去了梅园,游了灵山,“灵山门票很贵,要287元一人,负担不起,本地人只要60元,我们就想办法花60块进去了”。10年过去,她对票价这样的细节记得一清二楚。
遗憾的是,快乐并不长久。入冬后,张贵昌的两个弟弟就催大哥回去,他们的妈妈中过两次风,行动极不便,天气转冷后更需要照看。他们说,张贵昌是老大,按理不能把老人甩给他们。2012年腊月二十八,过年前两天,张贵昌将母子俩送到火车站。他留在无锡打工,杨启菊带着儿子回到什邡,回到了原来的人生轨迹中。
张贵昌
张贵昌的微信名是“弘扬1080808”,每个数字都有重要含义,每当有人问,他都会解释,“08”年地震,“108”个罗汉娃,他儿子张弘扬是第“08”个出生。
现在回忆地震,张贵昌脑海里浮现的是一片轰鸣声。轰鸣声来自大地,也来自他上班的化工厂。13年前,他在镇上两家化工厂上班,工作内容是扛80斤重的石灰袋。厂里巨大的球磨机发出高达130分贝的巨大噪声,一靠近,心跳声都仿佛被吸走。5月12日地震第一波袭来的时候,他正在打谷场打菜籽。头脑空白的那一秒钟内,像是再次靠近了球磨机。
等他反应过来,看到自家房子正在上下颠簸,屋顶瓦片像皮球一般弹跳几次,最后集体被抛了出去。打谷场离他家近百米,他于是大喊:“杨启菊!杨启菊!杨启菊!”杨启菊应了他,好险,老婆孩子没事。这对同生共死的夫妻,如今关系却出现巨大的裂缝,堪比地震将房子撕出的口子。
这裂缝,与“罗汉娃”有关。
2019年9月,一个微信名为“电影108宣传总监”的人找上了张贵昌,向他兜售这个电影项目,说是电影出品方对外转让原始股,让普通老百姓也参与到电影投资中去。张贵昌立刻在微信对话中自豪地告诉对方,自己是什邡市人,儿子就是108罗汉娃之一,还将张弘扬的名字、自己在哪里上班,统统告诉了对方。
这位宣传总监在微信中鼓动张贵昌投资,将在片中客串的吴京拉出来当旗号:“走过了《战狼》的真英雄,看过了你的《流浪地球》里为世界牺牲的大无畏精神,那么你在天灾里的《一百零八》呢,也相信你能演绎得更震撼!”接着话锋一转,问:“《一百零八》截止到今天晚上6点停止认购,你打算认购多少?”
起投门槛是5.2万元,张贵昌完全没有这笔钱。他试图从女儿处获得支持,没想到一说就遭到了激烈反对。《一百零八》的导演也通过翟秋榕转达,他这部电影完全没有认股投资这回事,张贵昌却深信不疑。地震、罗汉娃这些字眼总能引起他强烈的感情,他不能理解,“108”这样一个在大灾难中涌现出来的大爱事件,怎么会是骗局。
虽然最终与“参股”《一百零八》无缘,但这件事打开了张贵昌投资电影项目的热情。他很快遇到了第二个合意的项目,电影《猎屠》。这是一部讲“杀猪盘”的电影,张贵昌打定主意,这回非投不可。他想到了筹钱的办法。2008年6月,小弘扬满月,85医院赠送了2000块钱给张家,张贵昌到新华保险投了一份人寿分红险,保期20年,每年交3360元,到2019年,他已经投进去4万零300元。张家本来打算,这笔钱是小弘扬将来上大学的保障。在投资诱惑面前,张贵昌决定退保。
2019年4月20日,张贵昌回到成都,完成退保,转账4.4万元给“蓉城传奇电影有限公司”。签完合同,一切尘埃落定,他回什邡,见到妻儿,才将消息宣布。此举立刻引起轩然大波,杨启菊与他大吵一架,要与他离婚。女儿苦口婆心相劝,好话坏话讲尽。但这些都无法动摇张贵昌对这次投资的信心。
这种执念是哪儿来的?“我年轻的时候,路走偏了。”张贵昌说,“刚毕业时想当兵、想当教师。后来准备到深圳去打工。老婆也不同意我去。那时候到深圳去还是非常有希望的。”他觉得虚掷了青春,错失种种机会,如今年近60岁,只能经人介绍到苏州打工。如果不是熟人,他认为自己这个年纪,早就被淘汰了。总要回什邡去,到时候能做什么,“基本没有方向感”。子的出生似乎是个机会。因为“罗汉娃”的故事,原本没机会认识的人,现在能认识;原本没机会接触的世界,现在能接触,比如电影投资。虽然女儿说他是“中了天天想发大财的毒”,但到现在,张贵昌仍坚信,《猎屠》是个不错的项目,他能挣到钱。
教育
我与摄影师到什邡,发现只有下午5点到6点半之间,才有机会见到小弘扬。我们站在杨启菊家的阳台,等孩子出现。5点出头,一个又瘦又小的身影从小区大门拐了进来,拉着一个有他半人高的行李箱,走到自己家楼下。
杨启菊极重视张弘扬的教育。孩子一上初中,她就用补习班填满孩子的空当。为了孩子上学,杨启菊一家花了十几万元,在市里买了个二手房,阳台就是厨房,杨启菊准备晚餐的时候,可以不时地探身从窗口望一眼,下面就是小区大门。
周一到周五,张弘扬下午5点半左右能到家,吃晚饭,换衣服,抽空再抄两页英文课文,接着就要去上补习班。周六如此。周日同样如此,只不过,周日早上离家后,补习完,晚上径直就回学校了。算下来,除去睡觉,杨启菊每周与孩子能聊上几句天的时间不会超过4个小时。
张弘扬放学后在阳台的小桌上写作业。
村里少有人像她这样重视孩子的教育,也没有哪个女人读过像她一样多的书。杨启菊当年是读了高中、参加过高考的,虽然没考上,在他们村里也极少见。到现在,她还会做梦梦到那种深深的遗憾,梦到好想多上一点学,这样有法子走出农村。有时梦到考试,做不出题,反而关于地震的梦没记得有做过。她自己都觉得奇怪,“都快40年了,上学的事咋会这么根深蒂固?”。
自己女儿上高中时,就有不少人说,你们家那么困难,女儿初中毕业就行了,随便找点钱,家里就没有负担。杨启菊没理。她想起自己的高中学业,中断过两个月。高二那年,父亲决定,女孩子读这点书够多了,拒绝再出学费。杨启菊上面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哥哥已经成家,有三个孩子,这些人也都劝她不要再读。只有在铁路系统工作的舅舅支持了她,寄给她10块钱。这10块钱使她得以读完高中,成了全家读书最多的那个人。
几十年后,张弘扬快上初中了,杨启菊仍然把目光投注在教育上,总觉得这才是踏实的“正途”。“我和孩子是在罗汉寺获得了第二次生命。”杨启菊说。可因此让孩子挂上“罗汉娃”的标签,放到聚光灯下活动,她心怀警惕。除了怕耽误学习,更重要的是,孩子这么小一点,不要因为这些活动而生出优越感。
杨启菊在由阳台改造的厨房里准备晚餐。
她听说,有个在地震时被称为英雄的小孩,长大后还在拿这个名号招摇撞骗,走上犯罪道路。她亲戚中有小孩初中毕业就走上社会,三四个混在一起抽烟打架。这些反面教材都令杨启菊恐惧。她最担心张弘扬学坏,和花花绿绿的现实世界相比,书本里的路是相对安全的。但每当和丈夫起冲突时,每当被外人质疑,为什么不让孩子更多地参与到因为“罗汉娃”而产生的机会时,她也会怀疑,自己“关起门”养孩子到底对是不对。
如果她听到当初决定让孕妇们进罗汉寺的住持素全大师的话,会十分认同。素全在过去13年里,曾多次反对给“罗汉娃”办集体生日。他说,像电影首映礼这些事,自己也拒绝参加,“我已经把那段历史忘掉了,那是过去的人做的过去的事,跟今天的我已经毫无关系”。他希望孩子们也最好忘掉自己是所谓的“罗汉娃”,“当他们长大,有了思想,有了世界观,有了自己的事业,可以再偶然想起这段历史,而不是现在在他们幼小的心灵里增加格式。格式是负担,是种犯罪”。
(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21年第31期,点击文末封面图一键下单)
END
本文作者:驳静
微信排版:阿田
微信审核:王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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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档案
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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