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幸存是个奇迹,但是就某些方面而言,他并没有,也不可能真的活下来。
记者|孙若茜
斯皮格尔曼戴着硕大的老鼠面具,微微低着头,几只苍蝇环绕四周。镜头推远,他正伏在自己的工作台上写着:“1944年春,弗拉德克在奥斯维辛开始当锡匠……我在1987年2月底开始画这一页。”“1987年5月,芙兰索瓦丝怀了我的小孩……1944年5月16日至24日之间,超过10万名匈牙利犹太人在奥斯维辛被毒气夺走生命……”“1986年9月,经过8年创作,《鼠族》第一篇出版了,既畅销又广受好评。”
镜头再推远,斯皮格尔曼的工作台下是漫画中代表着犹太人的“鼠族”堆砌成山的尸体,苍蝇因此而来,同时也暗示时光飞逝——“Time Flies”,在《鼠族》的繁体中文版里,这一章被翻译成“时间快如蝇”。斯皮格尔曼接着写道:“至少有15种译本即将推出。认真考虑将我的书改编成电视特别节目或电影的单位有4个(我不想)。1968年5月,我母亲自杀身亡(未留遗言)。最近,我情绪低落。”
《鼠族》作者阿尔特 · 斯皮格尔
接下来的画面中,记者出现了,他们同样戴着面具:老鼠、猫、狗,他们把“鼠族”的尸山踩在脚下,高高举起摄像机,话筒伸向斯皮格尔曼,每一格漫画里都有人抛出不同的问题:“请告诉观众,你这本书想传达什么讯息?”“如果你的书拿以色列犹太人当主角,你会用什么动物来画他们?”“能不能告诉观众,画这本书的过程是否有疗愈心灵的效果?你现在是不是舒服多了?”
斯皮格尔曼的身体随着一格格画面的推进慢慢缩小,他变成了一只小幼鼠,坐在椅子上“哇!”地哭了起来。他恐怕没有像记者所问的那样“觉得舒服多了”。作为犹太幸存者的后代,他通过漫画《鼠族》把父母在战前、战后及奥斯维辛中的遭遇,以及这些遭遇对他们一家人造成的永远无法磨灭的创伤进行了倾诉,虽然倾诉通常被认为是疗愈心理创伤的最佳方式之一,但是他在画中自言自语道:“有时候,我真的不觉得自己是个有行动能力的成年人。再过两三个月,我就升级当父亲了,我不敢相信。父亲依然阴魂不散。”因此,他每周都要见心理医生。
我刚刚描述的是《鼠族》下册《我的麻烦开始了》中的几页,它代表了作者阿尔特·斯皮格尔曼(Art Spiegelman)在整部漫画中设置的两条叙述主线之外的另一条线索,内容不多,但包含了很多可以迅速了解《鼠族》的信息。
2005年3月,匈牙利布达佩斯的地铁上展示了《鼠族》漫画的部分内文
“1982年、1979年、1944年、1987年、1944年……”时间线在过去和现在之间跳跃,是斯皮格尔曼在整部漫画中采用的叙述方式——故事从1958年纽约皇后区雷格公园中的一幕开始:斯皮格尔曼那时大概10岁,在和两个朋友溜冰上学的路上,突然松掉的冰鞋让他摔倒在地,同伴们嘲笑着跑掉了,他哭着回家,向父亲抱怨竟没有一个朋友等他。父亲说:“朋友?你的朋友?如果你把他们锁起来,没东西吃,过一个礼拜,你就知道朋友是什么了!
接下来的故事,斯皮格尔曼通过将父亲口述的战时经历视觉化,告诉我们他为什么会说出那样的话——大约有10年的时间,斯皮格尔曼每一次和父亲的零星相处几乎都被用来听其回忆过往,他录音,然后画下来。同时,他又观察和记录着一次次和父亲相处的过程,老人如今的古怪、吝啬、冷漠、夜夜因为噩梦而哀号都在告诉我们,经历了奥斯维辛之后,一个人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幸存是个奇迹,但是就某些方面而言,他并没有,也不可能真的活下来
斯皮格尔曼讲述的方式是特别的,在他笔下,指向历史、回忆的两条叙事主线中,不同地区和种族的人是用不同的动物形象来代表的,犹太人是“老鼠”,德国纳粹是“猫”,美国人是“狗”,等等。这当中的比喻不难理解。在聚焦当下的第三条线索中,围堵斯皮格尔曼的记者们头戴各种动物面具,也是在延续这样的象征。面具依然在区分他们,但是在面具后面,他们已经成为了一样的人。
《鼠族》中文版内页 后浪 即将出版
虽然用了拟物的手法,但《鼠族》却是一部实实在在的非虚构作品据说,《纽约时报》当年曾将它放置在“畅销书榜单”下的“虚构类作品”之中,被斯皮格尔曼强烈反对,因为他的作品是完完全全基于现实的创作。除了忠实转述父亲的叙述之外,斯皮格尔曼也做了很多额外的功课,实地走访、查阅史料等
书中有这样一个情节:斯皮格尔曼问父亲:“我刚读到你们走出大门时,营区的管弦乐队会演奏歌曲……”“乐队?”“我不清楚,不过很多文献都记载……”“没有,在大门口,我只听见卫兵吼叫。”旁边的两格漫画中,是穿着条纹衫、被枪指着列队前行的鼠族,他们的身后是正在演奏的管弦乐队。上一格中,乐队的位置清晰可见,下一格里,乐队掩藏在了队列之后,只有一些乐器的顶端隐隐露出。这是一个很有代表性的画面。
斯皮格尔曼既没有因为《鼠族》是一部带有强烈自传色彩的作品而完全依赖父亲个人化的讲述去还原历史现场,也没有因为全然信赖官方的文献而质疑或篡改父亲的表达。有评论认为,管弦乐队被行进的队伍挡住,又并非全然遮挡,是作者在表明态度——这本书对历史的还原始终是将个人记忆作为前景的,但也不会因此忽略、遮蔽官方的历史。
1992年,《鼠族》成为了首部获得普利策奖的漫画作品。因为此前从未涉足漫画领域,普利策奖原本设置的7个奖项类别都无法将《鼠族》归纳其中,这使它最终获得了“特别奖”。来自非虚构领域的至高奖项,无疑是对《鼠族》之于历史细节还原的肯定。同时,《鼠族》的获奖也被视为漫画领域的一个里程碑,夯实了“图像小说”的地位,也拓宽了漫画的创作边界,它告诉人们,漫画也可以书写现实、书写历史,可以严肃也可以深刻,而不仅仅是一种低龄读物。
除此之外,《鼠族》在漫画领域也获奖无数,所有重量级的奖项都被它收入囊中:安古兰奖、艾斯纳奖、哈维奖,以及德国的马克思和莫里斯奖等,全球销量超过了百万册。它因此被公认为,谈及欧美漫画时无法绕开的作品。
《鼠族》中文版内页 后浪 即将出版
事实上,《鼠族》所受到的肯定和褒奖当然并非来自它的题材本身,而是取决于作者如何对这个题材做出表达。我在网上看到过斯皮格尔曼在1972年画的几张《鼠族》画面,和我们现在看到的成书,也就是他在1978年所画的版本,风格上有很大差别:1972年版的一张鼠族的群像中,站在铁丝网前,每只老鼠的情绪都从它们各自的眼神中清晰地传递出来:木讷的、惊恐的、疲惫的、绝望的、恐惧的,画得很精细。到了1978年,画风变得粗粝,线条简单,鼠族中的个体几乎不会通过表情传达出复杂的情绪,每个形象都与它的族类如出一辙,个体几乎全部模糊在了群体之中。
斯皮格尔曼曾经对画风做出过解释,他担心自己画得太过精细,会分散读者的注意力,影响叙事,如果画面表达更为卡通化,就会淡化作品的严肃性,让读者忽略掉它的真实。
《鼠族》有相当比例的叙述是以奥斯维辛作为背景展开的,但是,直接表现暴行本身的画面极少。他笔下的画面和他父亲的语调一样冷静,最残酷的描述几乎是这样的,父亲复述一个在毒气室工作的人所告诉他的情景:“3到30分钟,视他们放了多少毒气而定……不久,里面没有一个活人。”“最厚的一叠尸体压在门边,因为大家争着出去。”“我们用钩子把尸体分开。好厚一堆,体力最好的趴在最上面,老少被压在底下,通常颅骨都被压碎了……”“想爬墙,手指都磨烂了……有些人脱臼,手臂变得和身体一样长。”“这种地方解决了我父亲、我兄弟姐妹,好多好多人。”在这样的语句背后,斯皮格尔曼画的是一边抬着管道,一边低声交谈的两个人,空荡的更衣室、紧闭的门以及静默的联排焚烧炉。
他几乎不会用张着嘴呼喊的表情表现痛苦,但有那么一次,当他们谈到被活埋的人,父亲说:“那些被毒气室解决,然后被推进坟墓的人还算幸运。”“在这里工作的战俘向死人和活人身上泼汽油,然后从那些燃烧的躯体上舀取油脂,再淋到火上,好让每个人都烧得更旺。”据说,曾经有一本专著对这一格画面放大采用,被斯皮格尔曼提起诉讼,在他看来,这种做法将痛苦中尖叫的鼠类变成了某种“非常视觉性、完全去语境化”的东西。
在他构建的语境中,这一令人无法直视的画面后,紧接着的是他当下和父亲共处时的琐碎日常——父亲突然话锋一转:“啊!两点三十了,时间过得真快,今天还有好多事没做……有碗盘要洗,有晚餐该解冻,而且我的药丸还没数。”他依然沉浸:“我不懂……犹太人为什么不反抗看看……”于是,他们的对话又在历史和洗盘子两者之间反复回荡了一会儿。斯皮格尔曼的做法凸显了他们正在对历史进行“重构”的事实。幸存者以什么样的姿态对历史进行回看,他们及其后代在当下如何自处,又是怎样和他人相处,才是斯皮格尔曼的作品更重要的表达。
END
本文作者:孙若茜
微信排版:然宁
微信审核:王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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