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飚在近期接受了单读《把自己作为方法》出版一周年的访谈,当中他提及,“把自己作为方法”其实凸显的不是“自我”,而是强调将个体经验作为“中介”、作为一种认识世界、认识自我的方法。
而我们这一代,特别是95后、00后这些在物质消费丰富的社会环境下成长的青年——我们受过的学校教育仿佛为我们编织了一个“城市中产梦”,但当我们面对现实时,却不可避免会遭遇到挫败。这种挫败感和焦虑尤其体现在“内卷”、“打工人”这类词语的高频率出现上。
那么,相比起我们的父辈,更强调“自我”的新一代青年人该如何在社会中寻找自己的位置?我们又该如何去反思我们的教育,以及单一目标取向的社会话语体系本身?
带着这些问题,造就重新回顾了项飚在今年年初牛津论坛上讲话的内容,并整理出了项飚就此话题相关的文章推送,希望能为各位的思考提供一个更加系统化的面向。
以下为项飙在 2021牛津中国论坛中的演讲精选,略有删改。
内卷是一种客观的现象,是某一群人的客观状态以特定的视角表达出来的一种焦虑,是一种特定的社会认知。这是谁的认知?一亿多的农民工、出国打工的人不用这个名词。
认识内卷这个词是走出内卷的捷径。认识到内卷是哪个阶层、群体的主观意识是更好地把握其客观特征和问题所在。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也许会看出新的内容。
原先内卷这个词是指在亚洲农业技术水平比较高,但是农业积累没有找到从农业积累变成工业积累的突破口,从农业生产的温饱经济到资本主义生产的有利润可图的经济,这是一个研究者对于客观情况的描述,当时的农民不觉得自己内卷。
现在我们讨论的内卷则是一种心态,我觉得这种心态是某种群体所特有的。
内卷是带有中产阶级人生目标的青年人,在单向的人生指向下生活,碰到瓶颈之后的反弹。它所指的经验是不允许退出和失败的、无限制的、最终没有回报的无意义竞争,是为了竞争而竞争。
那这种内卷是向上竞争还是向下竞争呢?其实农民工的竞争也很激烈,但他们不会用内卷这样的话语表达出来。在农民工心里,他们会觉得那个体制跟自己是对立的,他们的被剥削感是强烈且直接的。
但中产阶级青年的内卷是一种异化、迷失、焦虑又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跳出来的状态。中产阶级文化的一个特征是讲不清楚自己的历史使命。我觉得突出这个群体的特殊性对于我们了解当下的情况并寻找出路是有帮助的。
如果不从中产受教育青年这一群体的特殊性来看内卷,就像刚刚管老师所提到的,会出现泛化。这是拥有话语权的人的一个毛病,自己觉得有一点问题,他会用这个词去解释世界。他觉得整个世界跟他是一起的,是同情同构,不知道自己只是4%里的一小部分。
这就是我们社会学家的任务,要提醒这部分人,你只是小众里面的小众,要注意权重分配。
从历史角度看,出现内卷的主要原因不是供给不足。因为在中国,内卷的产生正是因为大学高度扩招、经济上行。比如中国的医疗体系非常明确,政府在病人身上的投入大幅度增加,但医疗费用越来越贵。这就体现出了一种悖论,在供给增加的条件下,会有更强的紧张和恐惧。
内卷不是供给和需求之间的关系出现了问题,而是具体的提供方式出现了问题。这就意味着如果我们改变具体的提供方式,不只在量上考虑,而是在结构上考虑的话,是会有出路的。
内卷这个词带有中国特色。在中国,其实大家都懂得,教育早已不是要获得知识、获得高情操的手段。教育就是为了要出人头地。如何出人头地?一个方法是竞争,另一个方法是取悦权威。但每天战战兢兢,担心自己的地位会下降,然后就去取悦有权力的阶层,这的确是全世界都比较普遍的现象。
内卷这一焦虑的出现,说明中产阶级心中那种生活可以不断提高的梦想遇到了瓶颈。我们可以发现,内卷主要出现在北上广用户的社交媒体上,出现在985废物的话语圈里。
这是因为来自上一辈的出人头地的承诺不再容易实现,梦想遭遇瓶颈。这实际上反映出中产阶级在形成和再积累上的危机感。
所以能看出,内卷这个词带有很强的自愿性——中产的内卷游戏带有很强的自愿性,因为每个人在短期是有利可得的。而不是说像打工者那样,是具有完全的压迫性、被动的。
如果是被动的情况,还比较容易处理,比如组织工会表示抗议,但是因为内卷是有自己的利益在里面,在这种情况下,很重要的一点是自己意识的改变。
内卷这个词还表现出了中产阶级对于地位下滑的恐惧,这体现在“打工人”这个词的出现和使用上。
中产阶级的文化特征之一是爱用象征、隐喻。我们要注意,中产阶级使用打工人并不具有跨群体的团结性,尽管他们借用了其他群体的词语,但体现了它的前提是我们本来是不一样的,它带有一种自我紧张感。
我想提醒大家,在使用打工人这个词的时候要有敬畏之心。为什么农民工的工作要用“打工”这个词?“打”这个词不是随便用的。我们要关注到,在广东,每年有多少手指头被机器砸伤甚至割断,有多少人因为尘肺病得不到医治而死亡。
大家可以去看一下农民工兄弟写的《铁月亮》,这本诗集里面有大量的关于铁的描述,有关于铁砣的沉重和打工卡的意象描述,年轻的面目每天都在刷卡的机器上过。根据我在新加坡的观察,那些打工者被企业解雇时,他们的工作证就会被轧(gá)掉。
“打工人”这个词里面其实没有什么描述,它就是你的肉体。而我们在社交媒体中使用的打工,则是一种隐喻意义上的打,不具有实际意义。
我们要想一想,当一亿多人在打工的时候,这个词没有登上社交媒体的热搜。而在今天,当它成为一个象征性的隐喻话语的时候,反而引起了很多关注。不是说我们面临的问题不真实,而是我们要看得大一点,这将有助于我们走出困境。
为什么我说内卷是中产受教育青年的社会焦虑和表达?是想提醒大家,因为这是一个中产游戏下的格局,跟原来的打工者在工厂里的情况不一样,它们的劳动性质不一样。
这就是为什么我提醒大家要注意“打”这个字,它不是中产阶级文化的一部分,而是工人阶级文化中的一部分。因为打就是用你的力气、用你的肉体去打,这是悲观的一方面。
乐观的一方面在于,它潜在地进行了一种沟通,相比以前来说,这是好的,群体的封闭性不那么强了。在90年代时我们会看到,打工是落后的一部分,它应该尽快消失,大家都要尽快成为白领。
但是到现在,大家的心态就不一样了,大家都觉得我们不可能都成为白领,我们会进入不同的打工状态。这种意识有助于在今后,去推进一种跨群体的团结性。
从这一点来看,这种焦虑是好的,有一种中产梦醒的感觉。
延伸阅读:
[4]《专访|人类学家项飙谈内卷:一种不允许失败和退出的竞争》
https://m.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9648585?from=timeline
[5]《把自己作为方法》
https://book.douban.com/subject/35092383/
[6]《铁月亮》
https://book.douban.com/subject/32569422/
《铁月亮》一书汇集了许立志2010年以来所写的近200首诗,其中大部分诗作是在富士康打工期间完成的。在艰辛的打工生活中、在劳碌的流水线生产操作之余,他一直坚持颇具水准的诗歌创作。他的诗朴素、斩截而又强烈,以悲悯的笔触书写悲辛的底层生活,以此来为底层的生存作证。
(本文为学者项飙在2021牛津中国论坛的演讲,
未经造就允许禁止转载。)
编辑 | 余冰妤
版面 | 魏婉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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