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李厚辰
在上一篇《“逼捐”与谩骂奥运选手,别再打着“正义”的旗号》文章的评论中,我们看到一种很常见的观点:
“会不会,能看完这篇文章的人大概率不是文中的‘暴民’,文中的‘暴民’也不会看懂这篇文章,作者会不会感觉很无力很无奈呀?”
“然而最让人绝望的是,他们也并不会关注你,他们圈地自萌,抱团自嗨,从头至尾可能都觉得你在说个屁。”
这是一种很关键的疑问。这样的观点,很契合我们现在对互联网的一种“同温层”或叫“信息茧房”的理解,即不同的信息并不能顺畅地“出圈”,因而大家永远都是“各说各话”,无法达成共识。
当然这个问题是存在的,因此对于上面问题的答案,最好的回应恰恰不是“如何出圈”,而是,我们得换个想法看待这个问题。
首先,我们的目标,不是解决和改变“他们”。
01.
“他们”思路的某种狭隘
当然,耐心讲理,而不是只提供情绪价值的文章,能被更多人读到是最好的,尤其是作出了文中被批判行为的人。
例如实际去辱骂奥运代表队运动员的人,实际去其他服装品牌的直播室“撒野”的人,或是任何一次令人痛心的社会行为,当然都会有一个,或一群实际的“加害者”。
在这个角度上,确实有一个“他们”,而问题的解决,可能很多人想到的第一反应,就是对“他们”的解决,不管是教育说服,还是惩罚,或者干脆让他们消失。
写批判的文章,确实更容易被这样二分法中的“我们”看到,但设想通过文章去改变“他们”,并不是真正的意图。
有很多原因,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这个“解决了‘他们’,问题就解决了”的思路,其实“他们”也这样想。
如果你看过任何一种“他们”的文章和内容,其中都有一个简单的范式,一种“有害行为”,一种“有害思想”,一种“有害群体”的三合一。很多内容,当然还包含了对不认同者进行处理的更激进的建议,不管是禁言,还是更激烈的措施。
在上一篇文章的末尾,我提到:
“为此,在过去的十几年中,我们为彼此发明了大量罪名,大量纪律,大量新的修辞,并针对这些东西针锋相对地争斗。回到文章的最初,互联网这种自由落体式的恶化,就是我们发明的这些纪律和罪名已经几乎覆盖了人们的一言一行,只要稍有动作,就总是触碰了某种整体的大是大非。”
这里面的争斗,包含了“他们”,当然也包含了“我们”。不过有几个事实,我想指出。
首先,其实没有明确的“他们”与“我们”,我们肯定在某些事情之中,也会变成“他们”
比如我提出的许多观点,你一定不会完全认可,你也一定遇到过,你以为是“我们”的人,在某个视角或事件细节中,猛然发现了一个巨大的差异,这个人或这类人陡然就变成了“他们”。
其次,在很多地方,“我们”和“他们”其实一样,我之前写的关于“公正”的一系列反思文章,评论区总是会有读者表达读完后产生“自我反省”的评论。
其实很多问题,在“我们”和“他们”的身上都存在,人与人的差异比我们想象的要小。例如“道德激情”,例如“公正算计”,例如“对攻击和伤害的渴望”,难以遏制的“阴阳怪气和讽刺”,以及“轻易的绝望”,如果你认为上述五项你都已经跨越,那么也许还会遇到“对自己真诚”的问题。
越是针锋相对的人,很多时候越是类似。提及这种说法,并不是想磨灭一切人与人的差异,好像我们所有人突然变得一样糟糕了,也必须要说,不同网民群体之间的素养水平也真的是参差不齐。
“我们”与“他们”,也许是五十步与百步的区别,但哲学教授陈嘉映给过一个重要的启发,问题关键的区别,就是这五十步与百步的区别。
02.
从“他们”中衍生的“丛林社会”诱惑
先说明为什么是五十步和百步,他们的相似之处,再说明他们的区别。
“丛林社会”不是一个陌生的词汇,激烈拥抱丛林社会的人,认为丛林社会挺好,或者被称为推进社会达尔文主义价值观的人。对“我们”而言,大概会被看为狭隘有害的。
在这里,依靠这种价值观的区分,有了“我们”和“他们”。
不过吊诡的是,如果我们维持着这个“我们和他们”的硬区分,并认为他们就不会听到我们说的,他们是不可改变的,这么推导下来,那么对“丛林社会”解决的唯一希望就在于对他们的克服和消灭,这本身就是一个“超级丛林社会”的想法。
在这里,“我们”就成为了“他们”。很多人现在也相信,即“丛林社会不好,但丛林社会在当下无可避免。”
然后,“我们”就会拥有共同的行动纲领,例如“占据舆论”,例如“必要之恶”,例如把对方看作“非理性”和“愚蠢”的。在这些方面,“我们”和”他们“何其类似。
但这里依然是五十步和百步的区别,而且这一区分非常重要,就是“我们”至少觉得你死我活的丛林社会不好,但有一些“他们”觉得丛林社会是真正的公平,渴望伤害,渴望胜利。假如对后者说,有一个方法兴许可以避免丛林社会的现状,他恐怕还会觉得扰了他的兴致。
但这是“我们”的旨趣,这个差异就最重要了,因为关键的改善,就是由这部分“五十步”的人带来的。
因为只有五十步的人才会想到要改变,希望能够拥有更好的秩序,在他们之中才会产生例如战争中的主和派,争端的调解人,谈判或规则的订立者。
当然说到这里,你就会发现,即使是五十步之中,这样的人也不会太多,但不论如何,五十步的人会倾向于探索和聆听这样的新可能。
所以,我真正试图通过文章去影响的,就是我们“这些五十步的人”。
03.
穿透我们与他们身份的共识
文章的出发点,当然大多是一个具体的“问题”,对于“问题”,有很多应对的方式,批判这个问题带来的恶果,或是分析问题的成因,说明“他们”的行为如何坏,或者他们将导致什么样的衍生问题。
我当然也写过很多这样的文章,不过写多了,总会意识到这些文章的帮助不大,即便这些文章确实提供了一些人们不知道的,更精致的关于“如何坏”的解释,但好像对于如何克服这些问题,都没有太大的帮助。
因为这些文章,都明确地将人群在一个话题下分为“我们”和“他们”,在这个视野中,“我们”是不用改变的,“我们”已经获得了正确的知识和视角,而问题的解决仰赖“他们”的改变。
而正如这篇文章最开始的问题所示,他们也许并不会阅读这样的文章。
即便他们阅读了这样的文章,面对一个将“他们”当作问题来源,希望解决“他们”的文章,我也很怀疑这样的一篇文章就能让他们“洗心革面”。
试想在一个谈判中,提出协议方案的一方如果不能与对方达成一致,发现只是纯粹的”我们“与”他们“的区隔,会怎么样呢?除了妥协外,还能怎么做?在实际生活中,当然是找到其他的条件,或者从另外的角度阐释一个条件来达成共识。
所以,面对一个“问题”,也许一个探索的方向,就是找到一些视角和道理,在这些视角和道理之下,我们能够获得一种具有穿透性的共识,这些共识不是在“同温层”或“信息茧房”中的共识,而是更广泛的共识。
因此,这种探索,就不是一种针对“他们”的改造计划,而是针对更大的“我们”。
这种想法并不罕见,对于女性主义而言,一直有一个观点,即“男性也是父权制的受害者”,这就是一个尝试穿透女性和男性分野的视角。
例如大家所更熟悉的,“纳粹把犹太人抓走的时候,我没说话,我又不是犹太人。他们把社民党人关起来的时候,我没说话,我又不是社民党人……他们来抓我的时候,已经没有人能抗议了”。依靠呈现一种传递性的唇亡齿寒关系,来实现一种穿透身份的共识。
这都是一些借由抹除“我们”与“他们”的界限,通过构成更大的“我们”而达成共识的策略。
不过我得坦率地说,在当下,这两种说法的效果并不太好,尤其是后者,不论我们在各种社会事件中如何反复提起这个道理,也并没有引起不同身份之间互相守望的紧迫和共情。
因为这两个在“逻辑”上几乎天衣无缝的共识,其实都在求助于一个简明的逻辑:“伤害我的也同样会伤害你”。
而依靠这个简单的逻辑实现共识,当然不会如此简单,我们需要一种对不同身份真正的穿透力。
04.
简明而切身的共识
在这里,我会进一步说明,为何公共表达可以不必着急向“他们”喊话,担忧他们并不阅读到这样的内容,而应当先从“我们”开始。
因为建立具有穿透力的共识,并不容易,上述“伤害我的也同样会伤害你”,对于“我们”并无认识的难度,但对另外的人则不然,因为对他们而言,这种“伤害”并无切身认识。
我们可以在此指责他们短视,缺乏同理心,从某种角度来看这些也是真的,只是这样的指责,对于共识的达成也没有帮助。
因此在这里,首先需要改变的不是“他们”,而是“我们”。我们必须转变视角,改变我们认识自己问题的方式,对那个原有的、舒服而清晰的敌我划分模糊起来。
把旧问题变成新问题,例如在上一篇文章,就是把“理性与非理性”、“真爱国与假爱国”、“尊重与暴力”的问题,找到其中的分工社会与“本职”的问题。
因为这个问题,挟着对于社会“大是大非”的关切,才可能推动社会改变的发生,对很多人的实际的经济生活造成影响之际,这种对分工本职的介入,才成为一种切身的问题,而这个切身的问题,才有成为共识的可能。
我想诸位大概都有至少超过5年的互联网“网龄”,见识过大大小小、反反复复的互联网思潮变更,层出不穷的争端。
应该明白,在这个情况下,我们不可能取得对同理心或道德能力要求过高的共识,这不是“他们”的问题。扪心自问,我们对于和我们身份并不类似的、并非遭受大苦难的人,又匀得出多少同理心呢?
因此,社会需要简明而切身的共识,这里面没有妥协,没有改弦更张,而是转换视角认识和阐释我们问题的能力。
这需要我们走出“议题”的舒适圈,换方式领会我们生活困境的能力和胆识,在这种新的“看法”之下,公约数才在更大的“我们”之间产生。因此,急需改变的不是“他们”,而是“我们”。
当然,如上次评论中很多人意识到的“本职”的观念不是天衣无缝的,无法涵盖所有问题,并且会带来新的困难,例如一个人是否可以用“本职”来消解自己一切对他人的道德义务呢?
这些问题让“伤害我的也伤害你”这样的逻辑变得诱人,后者简单而天衣无缝,一下子似乎把“我们”的关切直接“复制”给了“他们”。
不过我早就放弃了可以得到完美道理,毕其功于一役,就能一次性完成共识建设,让疑惑、问题和分歧完全消失的期待。
人类文明5000年,哪个完美道理,彻底对任何分歧盖棺定论了吗?
我们需要不完美但有穿透力的道理,它当然不能完美地说服所有人,甚至不能完美地说服哪怕一个人,但这就足够了。我们的沟通和交谈会继续下去,因此这才是一种沟通和交谈,而不是道理的发明和教化。
我们将学会并共同继续挖掘在具体社会环境中简明切身、触目有力的共识,接受它的瑕疵与在某些问题上的无力,并耐心而持续地求索下去。
05.
要改变的首先是“我们”,
而不是“他们”
这是我长期进行公共表达的一点心得分享,也是回应这种“他们不会看这种文章”的疑惑。
这也是维特根斯坦那动人的教诲,他促使我们放下“唯我”的执迷,放下对事实加逻辑等于完美道理,任何不接受之人非坏即蠢的狂想,放下对敌我二分的无奈接受,从而对“我们”产生一种信念。
确实性永远栖身于“我们”之中,不在于“我”,也不在逻辑,不在理论,不在事实。
确实性栖身于不断形成的新共识,栖身于新的看法和观点。如果我们持续对此产生兴趣和探索,不把世界看作对“他们”的克服、战胜、改变,而看作不断从四面八方走向一个更大“我们”的过程,可能性就永不会在生活中缺席。
因此,要改变的永远首要是“我们”,而不是“他们”。
*本文原名《问题不靠解决“他们”而完成》,声明:文章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不代表看理想平台立场,欢迎提供不同意见的讨论。
文章图片来自《浪潮》《理查德·朱维尔的哀歌》,编辑:苏小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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