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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7日,因为胆小、耳不立、长毛、运动能力不强等原因,中国刑事警察学院的54头淘汰受训警犬在沈阳警犬技术基地被拍卖。公示显示每只犬的起价均为200元人民币,然而现场的成交价最终多在10万元左右。竞拍虽然为警犬寻找到了淘汰后的归宿,为基层警犬单位摸索了一条与社会衔接养犬的出路,但也缺乏了对领养人和后续警犬生活质量的理性评估。
记者 | 李明洁
编辑|丘濂
竞拍“落榜犬”
7月7日上午9点半,许多喜爱警犬的参拍者从全国各地赶到位于沈阳的中国刑事警察学院,这是两周多前《淘汰犬出售通告》所通知的拍卖地点。由于耳不立、长毛、体小、后肢软、胆小等体貌与性格的原因,54只受训犬“考公落榜”,被警察学院以200元起竞价出售。
出价最高者将带走警犬,并签署一份书面承诺:“在认养期间遵守所在地政府关于养犬的规定,文明养犬;对所认养的犬承担相应管理责任,不得转卖或转让;善待认养犬只,对其进行妥当饲养管理,直至自然死亡,如未履行此承诺承担全部责任。”
“淘汰了就能吃饱了,按时吃饭按时睡觉,然后平时就负责卖萌就好了。”抖音视频上的一位博主一边抚摸着淘汰犬“团团”一边说着。他拍到的是一只两岁半的、有些胆小和瘦弱的德牧。旁边团团昔日的训导员还牵着军绿色的狗链,任由团团在自己的小腿边依恋。
带犬民警在训练场上 (刘庆供图)
同是警察学院的陈辰(化名)就不需要经历这一幕离别。他带的受训犬“龙龙”就很争气,通过了考试没有成为淘汰犬。他告诉本刊,这批犬其实是警察学院大三警犬技术课上的受训犬。本届学警有一百零几人,于是按次序分发了一百多只犬,被淘汰的原因多数并不是抛物、衔取等机动技能不高,而是因为长相不行、胆小等先天的原因。
警犬技术是警察学院的一门必修课,课时为三个月,每天有两节分别40分钟的课,因此每年都会有类似的淘汰犬拍卖,只是这次的关注度因为媒体的转发而一下增高。课上的训练内容包含了比如和人信任感的建立,坐、卧、站立等服从能力训练,与嗅认等实用科目训练。
“我们对犬的训练都在最初步、最基础阶段,用老师的话说就是很小儿科。而且这批犬主要是用于提高我们学警的训犬能力,所以用的也不是品质特别优良的预备犬,即使是考试通过的犬,下一步去哪我们也不知道。总之,离实际警用还有很远。”陈辰说。
长相不行就要被淘汰?对于警犬来说,具备有威慑力的外型很关键。“警犬用于搜毒搜爆的比例很高,会用德牧、马犬、罗威纳、昆明犬等大型犬,他们具备示警的作用,适合承担安保工作,比如站在地铁站或者大型活动现场值班。而史宾格、拉布拉多这种适合做安检的犬,则对外型没有那么高的要求,甚至看起来温顺一些更好。”六只脚宠物训练创办人、犬行为训练师尚小欢告诉本刊。
尚小欢正在对家庭犬进行搜救训练课程 (尚小欢供图)
因为胆小被淘汰,就属于业务能力不足的表现了。尚小欢说:“胆小的狗是肯定做不了警犬的,因为它会承受不了压力,逃避工作。相比之下,哪怕是性格特别激烈或者难以驯服都还好说。”而根据贵州某警犬技术中队撰写的《警犬中幼犬淘汰原因解析》中的标准,除了生长和发育外,合格的备训幼犬应该有勇气,能够在6人以上的人群中自由穿梭,不会表现出显著的恐惧感,同时能接受灯光的刺激。
最终现场的淘汰犬成交价多在10万元左右,其中29号淘汰犬的价格更是高达33万元。“犬的价值分为两个部分,一个是它本身的价值,另一个是人所赋予它的价值。”尚小欢说:“比如说专业的训练,主人多年投入的情感与心血,都可以让它值更多的钱。经过警察学院基础训练后的犬一般服从性不差,但是拍到十万、二十几万一只,合理性是存疑的。
令竞拍者趋之若鹜的另一重原因是淘汰犬在市场上的稀缺性,因为警犬一直以来被作为特殊警用装备进行配发,多数警犬都配有相当于身份证的芯片编号,可以查询犬的出生、父母、品种等信息。那么警犬淘汰或退役之后,也属于国家资产的一种,不具备相应的退役标准、退役手续、领养制度等统一机制。也就是说,普通人很难在公开市场上接触到警犬。
警犬队伍:选拔与退出
早在80年代以前,我国警犬使用主要在刑事侦查领域,使用的科目有追踪、鉴别、搜捕等,为侦查破案打击刑事犯罪服务。随着后来几十年社会治安形势的变化,警犬技术的应用领域也在不断扩大,由刑侦拓展到了治安、警卫、监管、特警、交巡警、禁毒、反恐以及铁路、交通、民航、森林、海关缉私、救援等警种和部门。
截至2020年,全国共有警用工作犬2.4万头,警犬数量与民警比例为1:92,警犬工作人员1.6万人。在北京,由900余名警犬技术人员和3400头警犬已建成了全国最健全、最完备的警犬防爆安检工作体系,能够及时、高效完成繁重的防爆安检勤务。
根据中国刑事警察学院警犬技术学院教授刘庆的记录,2018年全国警犬共出勤53.1万次,发挥作用39.1万次,搜出违禁品3.86万件、毒品32.3万克。特别是在各类警卫活动及大型活动安保工作中,警犬安检搜爆已成为常态化环节。
上海世纪大道正在工作中的民警与警犬 (中国工作犬管理协会 郭守堂 供图)
按照《公安机关警犬技术工作规定》,我国建立了以公安部四个警犬基地(沈阳、昆明、南昌和南京)为一级繁育单位,各省级警犬基地为二级繁育单位的两级警犬繁育体系。同时,各级公安机关将警犬作为技术装备配发,各警种根据警务工作需要按一定比例装备警犬。
然而,依照2015年公安部提出的装备要求,警犬数量和各地公安局在编民警比例要达到1∶50,多数地区的警犬都严重缺编。武汉某公安分局的训导员马三生曾撰文解释,一个主要原因是警犬在各分局装备时,在人员编制、警犬住宿安置、训练和使用等问题上,都没有相关的文件和经费予以保障和支持。
另外也是历史原因,警犬技术工作一直隶属于刑侦部门。而刑侦部门在如今不同警种、不同部门的用犬需求之间主要起到的只是协调作用,对于如何对警犬进行配发和管理,各地也没有明确的安排。
因此,国家正在推行新的长期性战略,“民犬警用”平台的搭建就是重要的之一。简单来说,就是由政府直接采购已经由民间训练合格的搜毒搜爆、安检、搜救等等的工作犬。这样就无需应对警犬培训环节很高的淘汰率,出现问题的可能性会降低。相当于只是维护机器的运转,而非建造一台机器,可以将成本降低许多。
一些基层公安机关,也在尝试从民间选拔采购预备犬、让社会家庭领养退役警犬,用这种方法让警犬的队伍不断壮大和更新。
在这方面,河南南阳市淅川县公安局巡特警大队走得比较靠前。中队长李晓东告诉本刊,尝试从2019年就开始了。警队先是将素质条件好的母犬寄养在社会家庭,与基因好的公犬配种繁殖后,挑选素质条件好的幼犬进行培养,剩余的幼犬归社会家庭所有。这么做的主要原因是警犬训导员平时训练、执勤等各项任务繁重,没有多余的精力来搞繁殖和对幼犬进行社会化训练,为了节约警力,才有这种警民合作的模式。
淅川特警面向社会发布退役警犬领养招募
当警犬年龄大了或者受伤不再适合工作就要退役。一般来说,警犬从出生到训练结束大概在两岁,八岁左右退役,但根据犬的状况,退役的年龄是不固定的。“关于退役警犬的领养,我们也经历过一些争议,有人说警犬应该留在警队养老。但是我们基层的犬舍十分有限,如果退役警犬不被领养出去的话,就没有新鲜的血液注入进来,我们就无法保证旺盛的战斗力。”李晓东告诉本刊, “再加上基层的人员也有限。一名训导员要同时带两三条犬,那么在训新犬的时候,就不会在老犬身上注入那么多精力和时间,老犬的心理上也会感到失落。如果找到了合适的领养家庭,一家人都来关心它、带它玩,反而是退役警犬很好的归宿。”
尚小欢自己养的德牧“源来”曾在昆明进行搜救训练,她由此认识了很多警犬、工作犬业的前辈。她告诉本刊,其实很多类型的警犬真正在使用的比例只有10%,也就是说90%的犬都是像军人一样留在军营与犬舍的。好比每个城市都配有一定数量的搜救犬,等待国家救援应急中心的召唤。那么这些众多的犬,尤其是不适合再继续工作的犬一直由基层单位饲养,是非常大的负担。
因此她认为沈阳这次拍卖,也是在为更广大的基层警犬单位摸索一条与社会衔接养犬的出路。只是拍卖的流程、什么样的家庭更适合领养,还需要更精细的评估。
谁适合养警犬?
德牧的培养历史很长,一直可以追溯到希特勒时期,是东德专门为战争培训的军犬,具备高敏感、高动力、高忠诚的天赋。这次沈阳拍卖的54只警犬,近八成就是德牧。
尚小欢在养自己的德牧“源来”时,曾经有过两年多的担忧和紧张的时期。因为源来很容易注意到视线范围里的一切威胁,比如小区门口一个普通的消防栓、远处丛林里的一只野猫,就会忽然炸毛,并且狂吠,令附近整栋楼的楼道灯都亮了。于是她只能开车把狗带到郊区没人的林子里,或者在半夜小区居民都休息都时候才敢出来遛它。
拆家的德牧源来(尚小欢 供图)
尚小欢过去成功地养过许多狗的自信心在源来面前全部被打掉了,每天像一个小偷一样,像做了错事一样见人就躲,担忧打扰到邻居,害怕被投诉。这时,主人的紧张感不由得会传递给犬。一般犬内在的驱动力就是护卫性,当主人一见到人就拉紧牵绳,犬也更容易盯紧对面的人,可能会低吼、吠叫,甚至炸毛。再加上德牧高大的外型,邻居的恐惧感自然会加深。
领养德牧、马犬或者其他的大型警犬,其实是和一般的宠物陪伴犬不一样,有很多后续问题是不得不考虑的。尚小欢向本刊解释,首先大家对于狗,尤其是大型犬、烈性犬的恐惧是根深蒂固的,在城市里养容易出现很多邻里问题,年纪大的老人甚至会吓得一屁股摔倒;其次,这样的犬并不适合生活中密度过大的空间里,比如小区的单元房上下左右都有人或者其他动物,会让狗感觉压力很大,激发它的捕猎动力,这样它出门之后就会特别喜欢追逐小动物,甚至难以抑制地追逐正在跑动的小孩;而且,大部分的城市,一般的小区都会禁养大型犬。
尚小欢与德牧源来(尚小欢 供图)
在香港,宠物领养有着相对规范的流程。以皇家动物爱护协会(SPC)为例,领养作为组织最重要的工作之一,在社会家庭正式把犬带回家之前,会进行基本的社会化评估,判断犬的性格是否适应密集的人群,是否适应老人、小孩;会进行医疗评估,比如说有些犬的后肢力量弱,走路软,那么就需要判断这种弱是否和髋关节或者其他先天问题有关,计划好定期去医院的检查甚至做好手术治疗的准备;最后还有一个步骤是适配,根据家庭的需求匹配恰当的犬,比如老人适合活力不强的陪伴犬,有些年轻人更喜欢可以经常一起出去玩耍的狗狗。
“即便是没有这些精细的评估,按照国际的领养惯例,也会在领养协议中要求领养者在出现意外情况不能养了,一定要第一时间把狗归还给派发机构,由机构再行安排。”尚小欢说,“但是我看到沈阳这次拍卖是不能退换,不能弃养的,只是签署承诺书其实是很难追溯的。如果领养者应付不了犬所带来的挑战,仅是出于养一只帅炸街的大狗的梦想,那么最后可能会养出一只对社会造成威胁的狗。
此外,警察学院并没有对这次出售的淘汰犬未来的用途有规范,既没有做绝育,承诺书中也没有“禁止以淘汰犬进行商业性繁育”等相关条款,爱犬人士难免担心警犬沦为种犬、变成网红“营业”的可能。前文提到的淘汰警犬“团团”如今就在抖音上收获了20万的粉丝和850万的播放量。
另一种领养
退役警犬“旺旺”是被南阳的“80后”雷磊(化名)免费领养的。
2019年5月,雷磊是在抖音上意外看到了淅川特警发布的旺旺领养招募。当时六岁半的旺旺也是一只德牧,是淅川巡特警支队的一只待退役的巡逻和安检犬,也是支队第一次公开招募社会家庭领养的退役警犬。
当时中队长李晓东为旺旺设计了非常严格的领养条件,因为是免费的,于是“像考核公务员一样筛选领养者”:必须有丰富的训养犬经验;居住环境要有犬类活动空间;有经济能力履行领养义务;家中现在未养犬类和其他宠物;居住地不能有限养、禁养大型犬政策;不能转卖、转送他人;有正式人民警察担保;确定领养后,须亲自来接犬,不接受任何形式托运;不得将退役警大用于公司看护或者个人保卫等工作需求;不允许将退役警犬领养后产生任何盈利行为。
雷磊签订协议
雷磊看到这些领养条件自己全都符合,尤其亲哥哥就是一名南阳的警察方便到场担保,家里的新房子正在装修将要有一个封闭的独院,养了12年的一只苏格兰牧羊犬在半年前自然去世了,家里正计划着再养一只。而且,自己所在的西峡县离淅川警队开车仅需要半个小时,雷磊一度认为这条领养信息既是抖音算法的推流,也是旺旺的缘分召唤。
因为从小看电影时,每回看到警犬的出现就觉得特别有一种荣誉感,雷磊像很多男生一样,隐隐约约也有着警犬的情结。于是立即编写了一条五百多字的领养申请短信,情真意切地介绍了自己的领养意愿与家里的情况。不久便被叫到了淅川特警队,与李队长在办公室面谈了四十分钟之后,又随他去犬舍把旺旺牵了出来。
我第一次去见旺旺内心其实是非常忐忑的,因为我之前养的都是宠物狗,不知道警犬的性格怎么样,我能不能驯服得了?家里面老人、小孩都有,很烈的犬可能还是有点危险的。”雷磊告诉本刊,“没想到李队长把旺旺交到我手里的时候,我立马就感觉到了这是一只温顺的狗,它一点也不认生,我们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停在了旺旺的训导员旁边,它就把一只脚踩在了我的脚上,我站着、它卧着我俩谁也没动,我当时就觉得特别亲切。”
警队回访被领养后的旺旺
后来,在2300名申请者当中,雷磊成功地将旺旺领回了家。警队此后也有过两三次的回访,旺旺每回都兴冲冲地冲出来迎接。“刚来我家的时候旺旺还是有种在工作的感觉,没有彻底放松,白天黑夜都很警惕,不仅非常听话,也不会搭理别的狗。后在它就恢复了天性,吃吃睡睡,偶尔调皮,白天跟着我爷爷喂它吃饭,晚上我回来就和我出去遛弯儿。”如今已接近10岁的旺旺不仅嘴巴周围的毛都白了,发福了不少,还喜欢和其他的狗子一起嬉闹玩耍了。
旺旺之后,淅川特警队的其他退役警犬巴特、琪琪、神风也陆续被领养了。在淅川特警的抖音合集中有着对此相对详尽的记录,12集的片子也有近六千万的点击与见证,形成对比的是淅川其实是一座常住人口不足60万的河南西南边的小县城。淅川的案例也给未来的警犬领养提供了另一种更为理性也可行的思路。
END
本文作者:李明洁
本文编辑:丘濂
微信排版:然宁
微信审核:王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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