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高度同质化社会结构著称、甚至时而给外界留下“排外”印象的日本,决心要通过本届奥运会向世界展示文化多元的形象。
正是因为如此,日本代表团的旗手是体型高大、长着非洲人面庞的篮球明星八村塁。点燃奥运主火炬的则是网球名将大坂直美。
然而,当大满贯得主大坂27日爆冷输球后,日本网络上却出现“耻辱”“赶紧滚回美国”等刺耳的声音。日本想要展示多样性的努力似乎被瓦解了。
名人的“待遇”尚且如此,其他默默无闻的少数族裔的境遇只会更难。
记者|蒋丰等
骂她,得到上万点赞
日本奥运代表队共有583人,至少35人是混血儿。
他们被认为是网球和柔道的奖牌争夺者,也将参加拳击、帆船、短跑、橄榄球和击剑等项目的角逐。
其中,最受关注的是大坂直美和八村塁。
大坂的父亲是海地裔美国人,母亲是日本人。
28日,有日本媒体用“骚动”“混乱”等字眼描述大坂比赛失利后的情景,并指责她未前往赛事规定的采访区直接离场,称“点燃主火炬的选手犯下这样的错误,对主办国而言是一个巨大的污点”。
还有日媒称,她“竟然厚脸皮地输了”。
针对日媒的这张配图,有网民评论:“感受到了(对大坂)的恶意。”
部分日本网民更是质疑大坂直美是否有资格代表日本。
“我不明白为什么她能成为最后一个火炬手,”有网民在日本雅虎新闻网站留言说,“虽然她自称是日本人,但她不太会说日语。”
诸如此类抨击大坂的几条评论,在雅虎上得到1万以上个“赞”。
大坂直美此前自称受到抑郁症困扰,一些日本网民对此不以为然,认为这对她而言是一种“很方便”的说辞。
当然,日本社交媒体也不乏支持大坂直美的声音。
一名自称不是她粉丝的网民说:“感谢你作为日本的代表,谢谢你的辛勤工作。”
此前,多次在顶级赛事中改写日本网球纪录的大坂直美在日本非常受欢迎。
她3岁时随家人移居美国,2013年返回日本,开始以日本选手身份参加比赛。
2018年9月,当时还是日美双国籍的大坂直美击败小威廉姆斯,取得美网冠军。
日本国内群情激昂,记者将大坂在北海道的家围了个水泄不通。
她的外公站在自家古朴的日式大宅前自豪地接受媒体采访。
当时就有日本媒体以“大坂直美能否改变日本种族歧视”为题撰文,探讨作为“多元文化”象征的混血儿能否推动日本社会更加开放。
2019年,大坂宣布放弃美国国籍。
大约两个月前,大坂直美由于拒绝出席法网赛后发布会、并在之后宣布退赛而引发轩然大波。
当时就有一部分日本人对她“粉转黑”,大骂“自私”,此类“嘘声”一直持续到东京奥运会开幕。
7月23日,登上奥运主火炬台的大坂直美梳着典型的非裔发型、编入象征日本国旗颜色的红白丝带,这一幕被外媒普遍解读为日本渴望宣传多元文化。
就在几天前,《纽约时报》、英国《经济学人》等外媒还认为,
混血运动员的出现反映了日本社会“缓慢”却“广泛”的发展——其多样性正变得越来越难以忽视:
八村塁作为日本代表团旗手意味着,“一个种族同质化观念长期占据主导的国家,对种族和身份的态度是如何变化的”,这个国家拥有加纳裔短跑运动员哈基姆、伊朗裔棒球明星达比修有等众多杰出的混血运动员。
“他们正在成为史无前例的榜样。”比利时裔日本摄影师宫崎哲郎说。
然而随着大坂直美输球遭猛批,《纽约时报》称,日本彰显多样性的努力“被削弱了”:
在某些角落,日本人仍然仇外,拒绝接受那些不符合日本人狭隘定义的人。”
事实上,这些体坛明星都在日本遭受过“歧视”。
2019年,大坂直美代言的日清杯面在一则广告中将她的动画形象打造成棕色头发、白皙皮肤的样子。
八村塁今年5月则表示,他“几乎每一天”都在社交媒体上收到仇恨信息。
与大坂直美不同,八村出生在富山县,是土生土长的日本人,2016年赴美留学,现效力于NBA华盛顿奇才队。
他的父亲来自贝宁,母亲是日本人。
就读小学时,身高已超过1.7米的八村塁被同学称为“大物”。
这个词在日语里带有排斥色彩,并非“大人物”的意思。他也经常听到同学说:“你是个黑人,滚开!”
“外星人”
在日本,混血儿被称为“hafu”,来自英语词汇half(一半)。
据日本厚生劳动省的数据显示,2018年,3.7%的婚姻是跨族裔的,“外国女婿”近6800人,“外国媳妇”1.5万人。
2019年在该国出生的每30名婴儿中就有1名的父母一方不是日本人,30年前这一比例是50比1。
这说明,日本的人口结构确实正在发生变化。
不过《经济学人》认为,日本社会如今给混血儿留下的空间依然很小。
被视为真正的日本人往往意味着父母都是日本人,说一口流利的日语,“表现得很日本”。
来自澳大利亚的梅兰妮·布洛克嫁给了日本人。
她说,如果自己孩子的行为有不妥之处,其他母亲就容易归因于他们是混血这一事实,
“我认为日本对混血儿太苛刻了”
“一些混血儿表示,他们在自己的国家被视为外国人。”CNN以此为题刊文,讲述了日美混血女性安娜的经历。
她说:“我不知道自己已花费多少时间向陌生人讲述我的人生故事,以满足他们的好奇心。”
24岁的安安也有类似体会。她在日本出生、成长,母亲是中国大连人。
“总有人通过各种方法反复确认,我到底是不是日本人。”安安对《环球时报》记者说。
小时候,不断有小朋友问她“会不会功夫”“中国是不是到处都是熊猫”“什么时候回中国”。
后来,安安的一些举动会被无限放大,比如自己不喜欢吃咖喱,会被同学说“不像日本人”;不太会说中文,又被同学反问“你不是中国人吗”?
“个性化的特质放到混血儿身上,就能够判定你是不是日本人。”安安说。
上大学后,她来到东京,在全新的环境中开始隐瞒自己是中日混血,因为“懒得解释”。
她求职时,面试官问她“日语读写都没问题吧”,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又说了一句“也是,都是汉字圈”。
每年3月,日本大学生开始找工作
大坂直美其实也一直在被“考查”。
当她说“喜欢寿司”“想吃抹茶冰淇淋”时,日本媒体会将其视为“成功确认身份”的信号大肆宣传报道。
然而在私底下,不少日本人只要提起大坂,就会模仿她“奇怪”的日语口音,然后笑作一团。
当年,大坂直美的母亲的爱情也并未得到家里人的祝福,一度和她的父亲“失联”长达十几年。
塞内加尔裔日本模特中川玛丽对媒体说,她如同一个“外星人”在日本长大。
即便在今天,她经常要忍受男性的嘘声,因为他们说自己和大坂直美长得很像。
大坂曾公开支持“黑人的命也是命”运动,《纽约时报》说,这迫使日本直面一个许多当地民众认为不适用于他们的问题。
“我总是听学者说,大坂带来了一些变化,”中川表示,“但恶霸还是原来的样子。他们没有接受再教育。”
住在东京的14岁非裔混血少女小室埃米莉则说,还有一些人根本不知道有种族歧视的存在,或者假装这个问题不存在。
委内瑞拉裔日本人苏本还提到一个现象:
“如果你是混血,人们会把某种出色的表现与你的基因相联系。”
比如,日本非裔的职业往往被划分进运动员、说唱歌手等。
加纳裔拳击手冈泽善恩在日本北部城市长大,从小和祖母一起诵经,他不会说英语,从未去过加纳。
不过冈泽在高中时被招进拳击队,因为一个同学认为他长得像会打拳击。
“有时候,我会忘记自己是非裔。只有在照镜子时,我才发现自己看起来不像日本人。”冈泽说。
歧视渗透日本高层
如今在日本有一种等级制度。
肤色较白的人更受重视,肤色较深的人要忍受冷嘲热讽。
日中和日韩混血有时被称为“隐形hafu”,如果他们表明自己的出身背景,也会面临歧视。
有学者称,混血儿在日本的形象往往是白人、高加索人的模样。
举例来说,2013年,日本派出法裔电视主播泷川雅美协助申奥。
她当时说,东京是一个好客的地方,希望奥运能让东京变得更加国际化。
有英媒认为,种族主义仍是一个大问题,这也是(日本人)为运动员夺冠庆祝带有虚伪色彩的原因。
对于那些没有强大的正手击球或跳投能力的混血儿来说,境遇会更加艰难。
比如,混血儿是校园霸凌的重点对象;那些不符合直发、黑发标准的学生会被一些学校要求遵守规定。
在劳动力市场和住房方面,种族歧视普遍存在。
一名日本学者说,日本的法律缺乏防止种族歧视的“尖牙利齿”(指威力),少数族裔在日本政坛几乎没有代表。
一系列事件让人们对于东京奥运会强调多样性的承诺很失望。
相关争议不仅限于种族歧视。
开幕式作曲家小山田圭吾、节目导演小林贤太郎先后因为在学校虐待残疾儿童、在喜剧表演中调侃犹太人遭屠杀的过往辞职。
“这两起丑闻已被曝光多年,人们不禁发问:什么样的体制结构能让他们在奥运会组织工作中获得如此高的职位?”《悉尼先驱晨报》说。
今年3月,东京奥运会开闭幕式首席创意执行总监佐佐木宏要求身材丰满的日本女艺人渡边直美扮猪登场后辞职。
2019年,东京残奥会执行创意总监佐佐木宏在新闻发布会上展示小林贤太郎的照片
再往前,日本前首相森喜朗因歧视女性言论辞任东京奥组委主席。
萨尔瓦多裔日本短跑选手藤原武说:
“我了解日本曾经封闭很多年,我了解日本的传统心态以及这里拥有全世界最强的同质文化。但是,日本人没有看到的是……改变是更好的。”
他认为,要让少数族裔日本人被视为“正常”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来源:环球时报|蒋丰  邢晓婧  任重  王会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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