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沉寂已久的放映业终于有了复工之势。
一方面,在韩国重映的《霸王别姬》已突破七万观影人次。
另一方面,为中国电影倒退三十年叫好的段子火了。
为此,郝建老师特意向本号投来稿子。
科普一下这部二十七年前的华语神作。 
《霸王别姬》:在历史画卷中书写惨烈的同性爱情
文|郝建
作者简介:北京电影学院教授,现任哈佛大学费正清研究中心访问学者。
《霸王别姬》是香港作家李碧华创作的小说,1985年在大陆出版,1990年前后,芦苇和李碧华两人合作了电影剧本。
如果对照芦苇提供给笔者的电影文学剧本和完成影片,会发现二者的重合度非常高,这可以作为研究电影文学剧本与实际摄制创作模式的分析案例。
2013年,小说由新星出版社再版,对照来看,可以发现2013新版的小说有一些明显受到电影作品影响的改动。这可以作为根据小说改编的电影作品反馈到原著,形成文学创作新启示的一个有意味案例。
重写近代中国与非典型爱情片
《霸王别姬》是中国大陆八十年代政治松动、思潮涌入、文艺探索导致的强大潮流所遗留的文化余波。影片延续了八十年代文化思考的一些重要话题:对人道主义的再认识,对强大社会压力下人性状态的挖掘,对中国近代以来历史的再思考。
本片中可以读解出重述中国近代历史的自觉意图,可以看到对中国近代直到1976年这一段历史的重新叙述,这种叙述在某种意义上是全新的,或者说是具有颠覆性的。说它是爱情片,是说它全片的叙事是以程蝶衣和段小楼的关系为骨架建立的。说它是非典型爱情片,是指它具有一种我们很少见的故事编排,它写的是单相思在整个故事进程中,程蝶衣多次对段小楼明显地表示出爱慕之情,而段小楼却从未察觉这种爱意。当然这也可以解释为他有所察觉,但每次都成功地掩饰自己,躲避做出正面反应。就电影故事看,他一直爱的是菊仙。
《霸王别姬》是一部非典型爱情片
第五代的挽歌
差不多同一时期,张艺谋拍摄了《活着》、田壮壮创作了《蓝风筝》。这三部作品形成了第五代导演的一个新突破,但也是最后一个创作高峰。
三部作品有着明显的共性:叙事上,都抛弃了以往使用过的小情节或叙事性很弱的讲述方法,都在长时间轴上表现了中国近当代历史;表演和影像上,都营造了现实主义的、写实的风格;都使用了常规商业电影的模式,注重故事的讲述和人物的塑造;在演员使用上都使用了当时大陆和海外较有知名度的演员。
《霸王别姬》获得了迄今为止华语影坛唯一一座金棕榈奖
就思想和电影手法来看,《霸王别姬》与《活着》《蓝风筝》等作品一样,吸收了新时期思想解放运动的成果,秉持人道主义的观念基石,借鉴西方商业电影的叙事方法。继承着1980年代重写中国现代历史的思想成果,导演和编剧们试图在历史场景的再现中反思这块土地上人与时代大潮的关系,思索人在命运袭来时的选择。
不管是否自觉,《霸王别姬》等作品中都可以看到这几位电影艺术家们具有用形象重写中国现代历史的冲动。这一冲动明显是1980那个十年改革开放的年代普遍社会文化氛围,而不是政治上强调主旋律的1990年代时髦主调。
相比较于陈凯歌之前的《黄土地》《孩子王》等作品,本片也有着较大的转向。第五代问世时,陈凯歌更为注重电影语言探索,如杂耍蒙太奇的使用,用画面和镜头调度来完成一些象征性的意象。而在本片中,作者更注意在现实主义的典型环境中塑造圆形人物,描绘历史画卷。凝练的戏剧性故事,饱满的人物情感是本片明显的艺术特征。
饱满的人物情感与绝佳的演技让《霸王别姬》百看不厌
《霸王别姬》中的京剧唱腔,《活着》中富有悲怆苍凉意蕴的板胡曲调成为第五代电影导演为自己吟唱的一曲挽歌。这或许也可以当作是对那个成就了他们电影辉煌事业,释放了艺术创作天才的和思想力量的1980年代的挽歌。
这三部作品都取得了国际电影节的重要奖项,但是他们试图用电影作品在商业市场上与大众进行艺术交流、观念碰撞的努力却在主导文化的黄色宫墙上碰壁。
从陈凯歌和张艺谋此后的创作看,这两位第五代主将的艺术道路和思想走向出现了产生巨大变化。《荆轲刺秦》《大阅兵》《英雄》《满城尽带黄金甲》《长城》,他们的视点和叙事角度似乎由宫墙外转向宫墙内的帝王,由书写个体的挣扎和解放转向描画专制帝王的丰功伟绩和豪迈气概
《霸王别姬》中体现出一种十分具有革命性、反叛性的隐含或明白指向,这就是中国的艺术家和知识分子重新书写中国近代史、现代史的努力但从中国社会后来的发展看,这份思想文化遗产被权威话语强力斩断了。从第五代某些导演后来作品中(诸如陈凯歌的《大阅兵》《荆轲刺秦》、张艺谋的《英雄》《长城》)中隐含的权威崇拜心理看,这份遗产也是被艺术家自己与中国思想文化界的共同创造者们所联手掩埋的。
自此,第五代导演走向了不同的道路
戏剧结构:三角关系
《霸王别姬》的故事主要架构是两个三角关系,编导们紧紧地围绕段小楼和程蝶衣的关系来纠葛成全剧的戏剧结构。
或许是由于童年的遭遇以及扮演女旦的原因,又或许是出于基因决定,程蝶衣决心与段小楼终生相守。但段小楼爱上的是花满楼的菊仙。这是本剧故事结构中的一个三角关系。
少年的程蝶衣和段小楼
从孩童时给段小楼勾画脸谱,程蝶衣就对他说“就是一辈子,到老了也是我给你勾脸”。到两人唱戏走红后,程蝶衣还不时有搀胳臂、拦腰抱住段小楼之类的亲密动作。但是,他却在程蝶衣面前形容自己逛花满楼时“那个爽劲……”,大概表明他对师弟的爱恋一无所知,或者没有兴趣。
而程蝶衣却一往情深。得知段小楼去花满楼打架给菊仙解救危难,显然大为不悦。他要求段小楼对京剧“从一而终”,其实是表达对段小楼的留恋爱慕。此时,他用带着嘶哑的声音几乎是喊叫着:“说的是一辈子,少一天、一个时辰,都不行。”
企图人生如戏的程蝶衣
“你可真是不疯魔不成活儿呀”,这句话成为被观众们反复传颂,赞扬程蝶衣人格的金句。但段小楼的后半句话其实预示了他后来在文革环境中对友谊、对政治身份的犬儒抉择:“可人要真是疯魔了,在这尘世上,在这凡人堆里,可怎么活哟!
未能阻拦段小楼与菊仙成亲,程蝶衣投入了戏霸袁四爷的怀抱。袁四爷的霸道侵入与两兄弟构成了又一个三角关系。
段小楼和菊仙在一起后,程蝶衣投向了真霸王
巨大强横的历史之手
《霸王别姬》中,那种具体的、有形的爱情三角关系是与历史无形之手的力量扭结在一起写的。在清朝太监把戏班子孩童拉到家里时,我们看到权力那张肮脏蛮横的魔爪。在抗日战争背景和文化大革命历史背景中,这三人的三角关系经历了更严酷的撕扯。
段小楼被日本宪兵抓捕,程蝶衣就借营救之机试图把菊仙赶回花满楼,从而斩断二人的关系。菊仙表现出对段小楼的深厚情义,毅然答应程蝶衣的条件。由于给日本军官唱戏,抗战胜利后程蝶衣被当做汉奸关进大牢,于是菊仙和段小楼打点全部金钱屈身去求袁四爷搭救……对三人关系和性命最狠、最猛烈的致命一击,来自文化大革命。
疯狂的时代,没人能够幸免
红卫兵威逼之下,他们被逼迫着互相刺激那心中最敏感的伤口;熊熊大火中,兄弟二人与菊仙苦痛对视。那一刻,是疯狂还是为自保的清醒?是维护爱人和兄弟还是真的政治切割,在段小楼,这是惨无人道对妻子的落井下石,在程蝶衣,这是高压之下的错误躲避和嫉妒之情的非理性发泄
在高压之下,程蝶衣揭发菊仙是“头牌妓女”“臭婊子”。在熊熊大火和红卫兵的凶狠呵斥下,段小楼对着相濡以沫的菊仙喊出了“不爱她”“和她划清界限”。兄弟彻底反目,菊仙悬梁自尽,段小楼和程蝶衣在疯狂的哭叫中厮打,时代的荒诞藉由从前的同事、弟子降落在两位主人公身上。
三人在高压下互相揭发,互相伤害
这场火烧文物、红卫兵批斗大会有着真实历史原型——1966年8月23日赫赫有名的文庙烧火批斗大会。人民艺术家老舍就在被批斗的队伍中。第二天夜里,他在太平湖投水自尽。
狂潮过后,他们以为可以相逢一笑,于是扮上戏装,重新唱起京剧《霸王别姬》中的诀别歌词。但时代的烈火已经炙热灼伤人心,伤痕是摧毁性的。
在和解与平静的氛围中,程蝶衣忽然顿悟,抽出扮演楚霸王腰间那口落满了悠悠往事的宝剑,自刎倒地。段小楼蓦然回首,只见剑柄砰然坠地。
程蝶衣终于演完了这场戏
至此,本片的故事和戏中戏故事彻底重合,程蝶衣的假戏真做完成了本片结构的环形同构,显示了剧作者们营造的精巧结构,形式美感和历史认识、人性书写的深刻丰富达到了完美统一。
《霸王别姬》可能是中国大陆第一部涉及同性恋情的电影作品,同一年,李安拍摄了《喜宴》。在具体的表现形式上,《霸王别姬》不像《喜宴》那样直接说明白两人的同性恋情。这是基于文化环境的规避,但还没有损失其情感的饱满呈现和作者所设计的规定情境中人物关系的真实状态。从此华语电影对同性恋题材的歧视和不成文禁止有所打破,这是华语电影迈向当今世界主流文明的一大步
《霸王别姬》曾经短暂公映,但很快就被禁止放映,笔者至今记得影院门口以“最后一天、即将停映、欲看从速”之类的词语为其做的有效广告宣传。至今在中国电视不能播送、影院不能放映。影片中的惨烈爱情结局与电影作品自身的命运形成了幽暗下行的阴冷复调。
编辑|李中南
排版|一只猫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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