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  图源网络
路遥侧记
文/生烟
时间过去了29年,我仍然记得路遥走的那天,我穿着藏青呢子大衣,胸前配朵白花泛着青色,跟在乌泱泱送行的人群中,忽然就泪流满面,然后就停不下来,我人生中鲜少有的几次大哭。
瑞琳姐问我:你曾经跟路遥住的那么近,能不能写点什么?
我自然想到了作家张艳茜,那会我们都住在作协院子的平房,方方正正的四合院,我俩家各住南北两边,东西两边没住家,路遥的写作室在东边靠着我家这边的一个小间。路遥人走了不久,这个小间给了当时延河期刊的勤杂员小刘,小刘是个从陕南来的女娃子,眉清目秀,我们常互换吃的,她拿手做面汤和芹菜发酵的浆水面。
有时候小刘要把房子让出来,拍路遥专题片的人要来这间屋子取景,小刘就到我这来,我们俩就乐呵呵的一块看热闹。
我知道从2010年,张艳茜承接了写路遥传记的工程,历时三年,从采访、收集资料到动笔,到修改打磨,终以《平凡世界的路遥》为书名出版,直到2017年,这本书才更名《路遥传》 和另外两部邢小利的《陈忠实传》孙见喜的《贾平凹传》组成了一套陕西三位获得“茅盾文学奖”作家的传记丛书。这是了不起的大事大工程,我为艳茜的成就和贡献深感骄傲和高兴。

相较于艳茜的深入陕北,下煤矿,挂职榆林多年,亲人朋友同学各方走访,那么艰苦付出,采写路遥,而我能写路遥什么呢?我不过是拎着把葱、豆腐、院子里跟路遥迎面点头而过的家庭主妇;深夜,气鼓鼓跑去牌桌,叫老公回家,却见一旁观牌的路遥,马上咽下要发火的小媳妇;周末抱着一大盆衣服被单,站在院子当中,哗啦哗啦洗着衣服,一抬头撞见路遥的一脸邋遢尴尬样。

我跟姐说:算了,不写了。
姐说:不急,再想想,写个侧记也行。
2020年的新冠疫情,延续到2021年,对整个世界冲击很大,对我的冲击是回乡的行程一推再推,推到快要崩溃,脑海不由自主过电影一样想西安的大街,想我家楼下的小南门,楼下的魏家凉皮,过个护城河小桥就是老兰家的羊肉泡馍,就是拍《舌尖上中国》的陈晓卿提到的那家,这种不由自主的想,会让我由烦躁到忧伤到慢慢的安抚。此刻路遥的出现,回忆他,是不是在这个特殊时期对我这个异国他乡游子的另一种安抚?故乡就在那里,一摸就到。
我跟路遥的第一次见面, 是在大二的时候。学校请了路遥来做讲演,讲演之后有个座谈会,讨论他的作品《人生》。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和名人这么近的距离,而且是路遥,我崇拜的作家,现在的年轻人很难想象,八十年代路遥有多么的火。座谈会之后我请路遥签名, 他写的是:
感谢你高尚的理解!
路遥
1983.10.22
我不知道路遥给我的这个签名给多少人签过, 但当年的我,如获至宝,那个有着红色硬皮的本子被我保存了很久。后来凡跟路遥有聊天机会,我都想聊到这个签名, 终于有一次说起,他完全没有印象,我想回身取过本子来给他看, 不过记忆中好像没有拿给他看。
路遥参加作者婚礼 ,图片由作者提供
毕业后再见路遥,是刚搬进作协院子。有一天路遥穿着绿军大衣,迎面而来,绿军大衣是院子里路遥的醒目标志。我当时觉得快窒息了,完全没有准备和想到,那情景如同今天的粉丝偶遇自己的偶像,在当时,路遥是我心中如神一般存在的英雄般人物。天呐,他正向我迎面走来。后来这种碰面多了,才渐渐的不像第一次那么紧张窒息了。
有一种感觉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就是院子里,远远的看见路遥披着军大衣走来的身影,我就觉得像座山涌动。一团绿意,浑圆高大,路遥长得有点婴儿肥,脸圆圆的,身材也圆圆的,不像大个子陈忠实的脸,沟壑纵横,深深的褶子。路遥一笑,眼眉垂垂的,有点沉思又带点羞涩,孩子气还在, 他太年轻了。
路遥其实很少回到院子,他的创作几乎都在外地,作协那个写作室他很少用,但只要他用,那个小屋的灯光就会通宵达旦,我就会尽量待在屋里不发出声响。
作协这个院子,前身是高桂滋公馆,和张学良公馆一巷之隔。院子身处闹市中心,但院子里通常是静悄悄的,除非有什么人物来,才有前呼后拥景象热闹一番,然后又回归平静,等到午后,更是静的似乎只有院中的腊梅,丁香,泡桐这些树窃窃私语。
那会我家门前常年放着一把宽大的藤椅,过了午后,阳光好,路遥会从写作室走出来,在藤椅上,小坐一会,晒晒太阳,打个盹。
夏天的黄昏,我跟艳茜会给院子洒水,降温,然后坐在院子纳凉聊会天。
有一日,乘凉的人都散了,天也黑了,忽然路遥从他的屋子出来,靠在藤椅上,跟正要回屋的我说:好听,真好听。他是说我家留声机里正放的一张胡里奥的唱片。声音很小,我说:我回屋把声音开大点。然后院子里清晰回荡着胡里奥那浑厚充沛治愈的音色,我们俩人就坐在院子听了一会这张黑胶唱片。然后聊了几句,我记不得聊了什么,但我记得那晚,我们就是两个喜爱胡里奥歌曲的普通听众,不再一个是山一样高大伟岸的作家,一个是无比仰慕他的青涩读者。
至今回忆起那个夏夜,喜悦之情还在,脑海里还会出现那个清爽夏夜,耳畔还会响起胡里奥清朗高远的歌声。还会洋洋得意我当年搬进作协院子,一定要买个留声机的决定,就是能放黑胶的那种留声机。当年瑞琳姐只要进城逛街,逛累了,就拐到我家来听唱片歇脚。那会我们最爱听的是童安格的《其实你不懂我的心》,前奏一出有如海潮般轰然扑面而来,直击心底,卡带根本放不出那效果。
偶尔路遥在我门口的藤椅上坐到晚饭时候,我若熬了绿豆粥,炒了土豆丝,豆芽,青菜,我就会问他要不要吃点。其实他那么厉害,平时也就吃个面包啃两根黄瓜。只有一次,路遥欣然答应吃点。边吃边说:真香,真香,好长时间没吃到这滋味了。我就想以后多做点家常菜,请路遥过来吃,但好像再没有机会了。他不是很久没回到院子,就是行色匆匆,露个面就消失了。
路遥在《平凡的世界》刚完稿时,是他状态最好的时候,我们有一次坐车去铜川,路上下着小雨,空气中有青草气息,夹杂着一点冷,应该是个早春,路遥还是裹着他的棉军大衣。
他看起来轻松愉快,本来我还考虑路上要如何打破沉默,向他采问一些问题,结果路遥说了很多。能记住的是他说他真的不在乎大奖,不在乎有没有《人生》,有没有《平凡的世界》,他只是很想女儿。他反复说女儿这一代太幸福了,穿着牛子裤,嚼着口香糖,哼着流行曲,多么轻松、恣意、洒脱,他似乎想从我这里更多的了解女儿这一代孩子,他喜欢看他的毛锤儿(路遥女儿小名),那么嘻嘻哈哈开心的没心没肺样子,我觉得路遥有点被这种开心迷惑,他的人生里没有这个东西,他好奇这他妈是个什么滋味?他虽然写出了那么伟大的作品,但他决不想再过他过的苦日子,太他妈苦了。
作者近照
那一次的铜川之行,我一直印象深刻我们一路聊到最后,路遥轻轻地哼了首歌《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唱着唱着,雨突然停了,天空放晴,阳光出来,车子里明亮了许多,路遥由开头的低吟哼唱到嗓音渐高完整的唱完了这首歌。这件事我不说,是不是除了司机,没人知道多年前的一天,西安去铜川的路上,有路遥唱歌的声音飘过,我一旁静静地听着。
我一直不理解路遥在生命最后的日子还挣扎着要回陕北,那一次是他最后一次离开这个院子,从此这个院子再无路遥,那个山一样涌动,一团绿意的影子再也没了。他是火车到延安被抬下车的。这么多年过去,我坐在美国的一座郊区小屋,忽然心有所动,人和人,人和土地,那种盘根错节,天长地久,从胚胎基因里就形成的气息,最终你没有去处,只有故乡。
相较于陈忠实,贾平凹,陕西的这三驾马车,我更喜欢路遥的写作,这有点像我一直喜爱艳茜写作,因为他们的文字里有非常珍贵的东西,就是对生活原始的热情和纯朴而高尚的洞察力,也许不是最有技艺最有才华,但总有一团火,烤着你,也许那团火几乎成了灰烬,但稍稍一吹,就有火苗,红彤彤蓬蓬勃勃照亮生命。
《人生》的成功,把路遥的心劲吊高了,他用初恋般的热情和宗教般的意志,投入到《平凡的世界》的写作。至今我都能回忆起整个大学时光都在各种形式的讨论《人生》,《平凡的世界》出版后,无论你在学校里,马路上,回家的楼栋里,中午时分,到处能听到收音机里传出张家声播《平凡的世界》的声音。经常有朋友抱着厚厚的书找我要路遥签名,我就瞅路遥的空,赶快递上书求他给一个陌生名字签名。在所有人眼里他的名气他的成就如此辉煌。
这两天关于柳青的故事搬上银幕,微信群里聊起,聊到对合作化的反思,聊到柳青这代作家的观念是否过时,是否能跟旧观念割裂,我不由得想到路遥,如果他还活着,他会带给我们怎样的作品?
《平凡的世界》剧照  图源网络
熟悉路遥的人都知道他是有政治野心的,他有太多未尽的事情,他想要作协的人过上有钱的日子,他想要好友马治权把《各界》办成最有影响力的杂志,他想要……太多了。相对于我的小家,他曾给好朋友大木的女儿起过名字,给我家先生去海南发展的建议,他鼓励过我的写作。我知道他给过周围很多人帮助。他本可以帮助更多的人,如果他不把自己逼的太狠,不让自己顽强地硬撑着身体。
路遥也有难得轻松一刻的时候,就是看见艳茜的女儿桃桃,那会艳茜家的门前有长廊,从托儿所回来的桃桃,会站在长廊下,冲着院子,骨碌骨碌转动着黑葡萄般的大眼睛张望,那模样迷死人。几乎每个经过桃桃身边的人都要停下来,路遥更是,但凡经过都要停下来逗会小桃子,说:“给伯伯咬一下小胳膊?”后来乖乖的桃子一见路遥就伸出她的小胳膊,咬字不清的说:“咬膊膊。”逗得路遥开心大笑。
还有他女儿毛锤儿挎着他的胳膊一路说笑的时候,他陪毛锤儿的时间很少,只要父女俩在一起,他就带上毛锤儿去吃麦当劳,满处找三明治。如果不能陪女儿去,他也会买好给女儿带回来。我当时好羡慕毛锤儿,有这么大名气的爹还是个女儿奴。而且父女俩在一起总是看见毛锤儿像个小鸟儿叽叽喳喳连蹦带跳的说笑不停,爹一旁幸福崇拜的听着。
布罗兹基说过一句话“生命就是尘埃海洋中的一座小岛”。每个人都花力气地活着,有的人花那么大的力气,既吓到我们又让我们心生敬畏,在我认识的人中,路遥就是。
不管我多么渺小,但在那个文学神圣的年代,我心中一直藏着对路遥深深的敬意。回忆跟路遥的几次交往,难得而美好。之前的每次回国我都会去作协院子走一趟,重温当年的情景。
如今这个院子已经全拆掉了,艳茜他们从后院的平房搬到了前院的招待所办公,再后来,艳茜也搬离了作协,当时相隔两个巷子的《各界》杂志主编马治权常常来我这串门,我也常去他那里,如今他也搬去了北郊什么地方,等我再回国,就不大再会回到这个院子了,它真的只在记忆里了。
搁在记忆的某处,偶尔打开,对自己说,这里曾有我多么喜爱的一些时光。
(本文转自《华文月刊》2021年7月号)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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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生烟:本名陈瑞红,曾用笔名毛毛。文学硕士,做过教师,杂志社记者,电视台栏目组编导,广告文案策划。曾出版散文集《女人的梦》。2006年开始用生烟笔名写博客,现在美国某医学院任研究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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