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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子 | 文  关注秦朔朋友圈 ID:qspyq2015 ·
高考噩梦
近期,随国家出台相关政策,在线教育、校外培训企业股价腰斩,风声鹤唳。给孩子增加着学习压力的校外教育机构,也得做一回噩梦。
家长们明知是场噩梦,还要把孩子往培训机构送,也是因为源头的“高考噩梦”压力太大。
我在30岁以前还时常做这样的梦,要么是满卷的数学题不会做满头大汗,要么是高考失败留下来再次复读。梦中总是心如死灰,醒来久久不能平静。
后来偶尔与一些朋友交流,这才发现,这样的噩梦,其实很多人都有。
除了校外培训,现实中与高考相关的噩梦同样不少,诸如“衡水中学广开分校到深圳”“北京中介煽动学区房家长闹事”“多省市禁止公办学校开复读班”“浙江推行‘父母持证上岗’,试行家长学习积分制”“乡下土猪立志拱城里的白菜”等新闻,数不胜数,时不时跳出来让人感受一下现实的荒诞。
高考的悲伤,何尝不是一种“国伤”?
许多专家撰写的文章流于热点,一些地方出台的政策还难以治本,沿着现有架构修补,触及不到问题根本。我们需要的,或许更应是跳出现有思维,寻求教育家式、而不只是管理者式的改革方案。
高考的阀门效应
高考是中国教育的阀门。阀门带来管理便利,这是首先要认可的。
中国高考是公平的,这种公平甚至在许多人的一生中不再出现。高考也是高效的,它以一种标准化的方式,以更低的成本为中国高校选拔到优秀学员。虽然不乏遗珠,但基本能保证招收的学员智商出众,或者自律性更强。
我们要注意的,是阀门导致的“水锤效应”
所谓“水锤效应”,是指当阀门开关时,管道里的水流因惯性产生的冲击波,对阀门、管壁的压力。这种力像锤子一样,甚至可能导致管道破裂、阀门或水泵的损坏。这叫“正水锤”。
为了通过这道窄窄的阀门,我们的学生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教科书,家长绞尽脑汁只为孩子如何高人一等,学校只为高考喜报哪管“树木、树人”,老师不甘“孺子牛”差别对待、拔优扶尖才能出业绩,各种教育集团、培训机构则一拥而上大肆扩张……
只见阀门一次性开关的高效管理,不见管道内急欲破壁而出的汹涌水流,是盲目而危险的。
高考的“正水锤”已为世人所熟知、批判,好在只有三五年,忍忍也就算了。但阀门后的“负水锤”效应,荼毒深远,也需关注。
所谓“负水锤”,是指阀门突然打开后,水流喷薄而出,也会产生水锤,也有一定的破坏力。
阀门之后,自由的大学生活往往充满激情。当激情盖过理性,浑浑噩噩度过四年的,或是多数。反问通过高等教育学到了什么,想明白了什么?哪怕被选上的高分学员,怕也难说清楚。
再带着对自己、对时代的无知进入社会,又是浑浑噩噩、随波逐流十几二十年。等到弄明白自己想要又适合做的究竟是什么时,多半已人到中年。此时再环顾老小,卑微如斯,能怎么着?想想还是算了,这辈子就这么着吧……
西方教育观念下,一个孩子说想做个园艺师、烘焙师,一样得到人们的祝福和支持。他的成长、最后的工作过程,相对是自我觉悟、不断准备、容易获得满足的;日本的工匠精神教育,一个孩子打算做个木工、新农人,也可以是自豪满满而准备充分的,也较能获得社会和自我的认可。
待到我们,你不好好读书却想做个剪花花草草的、做面包的、种田的?必然一路打击——不行,你只能好好读书,做“精英”。然后是痛苦的十几年的“精英教育”,学个说不清喜不喜欢的专业,找份不知道喜不喜欢的工作——甚至这份工作赚的,可能还不如剪花草、做面包的。
待内心煎熬再十年,终于下定决心去剪花草、做面包,去做自己,这时,大好人生可能已浪费了一多半。再去参照同龄“工匠”,人家可能已经做到艺术、搞出了值钱的IP,而你,还得重新起步……
甚而,就我观察,同龄人中,明确知道自己真正喜欢又适合做什么的,还是少数。多数人依然惯性地干着自己不喜欢、又没有多大前途的工作,没有欣喜、没有期待。再低头一看,只有个孩子可以期待,就一边骂着娘,一面加入鸡娃的队伍……
这一代又一代人的浪费,何尝不是一个又一个的悲伤,何尝不是一个国家最大的资源浪费!
聊完这些,朋友们多半一声叹息,一饮而尽,“如果,我是说如果,十几二十年前就想明白了,那该多好啊?”
那么,十几二十年前我们在干吗?在接受教育!
我们在急需吸收养分的年纪,被关在狭小的果壳里咀嚼着无数人吐出来的残渣;
我们在本该抬头去看、去分辨的年纪,埋头啃那些大多数考完就让它见鬼去的考点;
我们在需要思考,有大把时间去试验、去犯错的年纪,还像三岁孩童一样拼命去掌握一些人规定好的、“正确”的思维范式……
这是阀门的成功,却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的悲剧。
更难过的,是一代比一代压力大,这种悲剧还将在子孙后代身上反复、加倍呈现。
更更难过的,是无可奈何,惆怅完、吐槽完,转身就加入这场悲剧去推波助澜……
教育更要“供给侧改革”
我读高中时,尽管每周只有周六下午半天休息,但起码还有个完整暑假。今天,我刚跨入高三的堂妹,暑假刚过一个礼拜就正式结束——全校毕业班以补课名义提前“开学”,早已成为老家那所“省重点高中”的“优良传统”。
能怎么办?所有人都无可奈何。从孩子到家长到老师,所有人既是参与者,又都是受害者。
解铃还须系铃人,喝水还得靠阀门。
不拼能行吗?我国教育的知识点越来越难、越来越偏,除了考试价值,也越来越缺乏实际价值。
回头再一看,辅导小孩作业只能到小学三四年级,再往上就逐渐超纲;严进宽出的阀门下,高中阶段的学习难度,往往超过大学,导致本该更进一步的高等教育阶段浑浑噩噩工作后,那些死命啃过的数学题、英语语法、理化知识,今天还能记得、用到的,又有多少?
因此中国教育改革,首先要改掉的,就是“难”这个趋势。
从现实的逻辑来说,降低高考难度,或是倒推教育改革的重要突破口。
既然不那么难,除了智商或自律力确实不足的学生,大家考试差距不会特别大,你再怎么恶补,再怎么钻牛角尖,获得的结果没有本质差别。如此,补课、补习、偷偷提前“开学”、复读班等行为就无用武之地,许多不管用的围追堵截将迎刃而解。
降低难度用来干什么?
用来给学生增加抬眼看、走出去看的时间,把难度加在自己想追寻的领域;用来锻炼身体、以及在运动中学习如何自强和协作;用来给他们更多思考、和朋友、父母探讨“我想要的是什么”“我想做一个什么样的人”“我打算怎么做”“我需要哪些帮助”——这些,才是这个阶段最重要的事。
降低难度用来干什么?
用来给学校和老师更多“树木、树人”的空间。再怎么拼命灌输差距也不会太大,那就把精力从高考这唯一目标上分出来一点,去观察、发现学生,去激发他们的闪光点,去帮助他们弥补短板,去组织他们的社会教育,去跟他们探讨一些“人生”——今天,起码我所记得和尊崇的老师,都是帮助过我人生成长的老师,而不是教过我多少难题的老师。
降低难度用来干什么?
用来给家长更专心的工作,更努力地提高社会生产效率,更好地执行学校教育之外的家庭教育,去省下过多的补课费、培训费以更好地促进社会消费。社会已趋向内卷,成年人已经很难堪,为孩子减负,何尝不是为社会生产者减负,为国家减负。
在获取知识日益便捷的数字化时代,无节制地知识灌输、无限地制造难度,不仅落伍、愚蠢,而且反人性、反市场性——我们应当由需定供,而非无限供给、强买强卖。
教育的改革,何尝不是国家最急迫、也最重要的“供给侧改革”!
如何选拔人才?
或问,降低了高考难度,那好大学怎样才能招到更优秀的学生?
事实上,中国教育界已经有了答案。
我们现在的教育,是要求门门都强的“完人教育”。许多学生因为偏科导致综合成绩不足,只好转向艺术/体育类“偏科教育”。
但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因为早早明白自己将来要走艺术、体育,便在学习文化和增强专业的关系中,早早规划、准备、实践,从高中到大学,从采风到工作,是一脉相通的。
这类型的高校和专业发掘人才也更合理。一看文化成绩(设置基本分数线),一看专业成绩,既看考试成绩,也通过面试发现人本身。
这打破了“一考定终生”模式,给了相关院校、专业自主招生的权力,也减轻了阀门的压力。他们可以结合各自的需求,或招到两者都突出的学生,或招到更有艺术天赋的学生,或招到文化成绩更好的学生。
对学生来说,也有了更多的选择,他可以根据各自实际情况,去报考任何一所感兴趣、又合适的大学。阀门之外,学生也有了更多的选择自由,减少了被阀门一锤击晕的悲剧性。
正因为艺术类招生具有如此多的优点,而全优的“完人”本来就不多,导致近年来艺术生越来越多。又导致教育部门收紧相关院校、专业自主招生的权力,这并非好现象。
阀门之重,日渐成为教育和社会发展的阻力。想必阀门管理者本身也深知其压——凡事都握在自己手里,往往不出事则已,一出事必是大事。反过来又只好加强“管理”,导致重量不断累加。
与其被自己形成的水锤效应冲垮,不如提前着手,因势利导,自我降低风险。
目前来说,阀门之外的高考+自主招生类型,主要有美术、音乐、体育、舞蹈及传媒类(如拍摄、新媒体),以及少数几所顶尖大学的顶尖专业。我认为,这样的模式,应该扩大而不是减少。
凭什么只有美术、音乐、舞蹈是艺术,中文写作就不是“艺术”?数学基础研究就不是“艺术”?
凭什么数学考50分能去四大美院做艺术,考60分就不能去一所靠谱点的大学钻研文学、搞写作?凭什么英语考50分能搞体育做国家运动员,考个70分就不能去一所好一点的学校学土木?
凭什么我化学超强不过英语考得差点,只能去一所三本院校读历史?凭什么我英语超棒、口才超好、心理素质超强,本来是做外交官的料,但因为数学差点所以只能去大专念文秘毕业后做前台?
就因为阀门好管理,标准好制定,就断了人们各自追寻、实现自己的权利?就塞给学生强扭的瓜还美其名曰现代教育?
须知现代大学教育的最初模型,源自古希腊的设计。柏拉图为代表的精英阶层认为,为了选拔出优秀的执政官,须“确保每个孩子从一开始便有平等的受教育权”,而第一步的普遍教育,就是体育和音乐。
“人生的第一个十年,教育的重点是体育。所有学校都配备体育馆和操场,竞技和运动是全部的课程……国家不允许如此多的没病装病和虚弱无能的人”;
单纯的竞技和运动会使人过于片面,“如何能找到一个性情温顺且勇气可嘉的人”,音乐可以解决这个问题。“聆听音乐,旋律和和谐便会悄然潜入人类心灵,使人举止高贵、灵魂高尚”;
十六岁后,音乐和体育的作用便成为辅助,用以“辅助那些时常枯燥乏味的数学、历史和科学的学习,赋予它们魅力”……
可见,体育、音乐是西方现代教育的基础。但在中国教育体系,它们却是“偏科”,只适合体育生、艺术生。
至于学文化的“完人”,要音乐和体育干什么?尤其是“高考大省”的学校干脆把音乐课、体育课取消,用来强化“知识”、解题技巧。但这样选拔出来的“优秀学员”,真的是健康的吗?
现代教育的悲伤
说到现代教育,有一个重要理论,即教育是个工具,是把人力资源转变成人力资本的工具。变成人力资本干什么?那就是配合产业资本,为其服务。
因此现代教育的内涵,是把人的社会属性、自然属性等尽可能地弱化,只要加强符合产业资本的人力资本属性即可。
因此今天的现代教育,是以“业”为核心,而非以人。
有什么样的产业需求,就开设什么样的专业;为提高人力的流水线生产效率,推行统一、标准的“制式教育”,如统一的课程、教材、考试标准、录用标准;与产业需求关联较弱、也难以检测的因素,譬如为人、思想性、身心健康性,便尽量弱化;只要你能证明在市场上有用就行,至于你对社会、家庭、其他人有没有用,或有没有害,都与我无关……
所以现代教育不过是时代的产物,也具有明显的时代局限性。
它并非天生合理——不管是古希腊传统的普遍教育、日本的匠人教育,还是中国传统的士人教育,都是先做人后作“业”,都强调把人做好,才能把事做好,最后追求人与“业”和谐统一。
随着我们迈入数字化智能时代,人类获取知识更为便捷,人工智能可以解决越来越多的专业问题。那时,数字和机器不能代替的价值在哪里?人的价值在哪里?教育的价值又在哪里?这是今天教育界的管理者、以及教育家们应该去提前思考的问题。
落到中国,我们的现代教育已更加“产业”化——体育、音乐、艺术成为无用的“偏科”,多次的筛选机制让位于阀门高标准的一锤定音(或“砸晕”),平衡中求发展的人才教育让位于门门全优的“完人教育”……
可事实是,这样的“完人教育”选拔出来的完人,进入社会后反而因为没有特长、找不到自己的定位而低沉。相反,我读书和工作后接触到的多数艺术生,审美、表达、对人生的理解能力,以及抗打击能力、创新动手能力等,总体要优于同级别“完人”。
他们因“偏科”而成为完人,而完人教育选拔出来的“完人”,反而存在明显甚至致命的缺陷。这样的例子很多:
韩寒放弃了大学教育,但因为早早就找到自己而成就斐然;天才少女蒋方舟顶着成长的光环却悲伤地喊道,“虚假的童年,我历历在目”;
我们许多在数学、化学、写作上本来极具天赋的同学,为了成为中国教育要求的“完人”不断改变自己,在高考一举爆发然后迅速泯然众人;
我毕业那年隔壁班出了位省文科状元,在被学校吹嘘的十年间,她回归了自己最想成为的那个普通人。后来,她成为母校学子们反驳老师、家长的案例,“就算考个状元又怎么样”?而她,选择了销声匿迹……
教育还有一个本质,那就是阶层上升的通道。
当下的中国“现代教育”还有一个趋势,那就是教育与市场融合加速,优胜劣汰的市场效应、资源不断向胜利者聚集的马太效应下,教育正加速功利化、阶层化。
更难的,是乡村基础教育。譬如我的家乡村小,由一所拥有从幼儿园到六年级、每年级两个班的完全学校,逐步退化到只有一到三年级的、面临撤并的学校。今年,她的三年级12人,二年级10人,一年级8人,老师4人——全是等待退休的年老教师。
这些学生之所以留下来,是因为父母实在无力进城。他们的父母常年在外,爷爷奶奶没有能力,学校师资严重不足。在城里孩子拼命补课、搞“素质教育”的情况下,他们早早“放飞”,差距将越来越大。
他们大多数人的命运,或早已注定。
而这样的留守儿童,中国还有6000万。忽视他们,就是为将来社会种下恶果。
们需要更公平的人民教育,而不只有优胜劣汰的市场教育。
譬如我们的邻国日本,一个学生在东京市中心,与在北海道偏僻村庄,享受到的公共教育资源是同等的,一个哪怕只有一个人的村小,也拥有完整的师资配置;一个老师,无论在东京还是偏僻乡村教书,收入也不会有本质区别,他们的收入标准,来自教龄、资历,而非城乡、学区。
呼唤教育家的时代
我反对的不是高考,而是高度集中而封闭的“阀门”。教育应该赋予上下游越来越多的自由选择权,而不是因为压力把阀门拧得越来越紧。
我反对的也不是“难”,而是全面的、无用的难。社会应当在综合难度适当的情况下,鼓励人们去探寻、研究自己喜欢且适合的“难”。只有这样,社会才会因人们各自闪光变得越来越璀璨,而不是因为全都是“完人”而越来越平庸。
我反对的不是民办教育,而是以盈利乃至上市为目的的教育企业。中国自古就是民办教育,日本、欧洲发达国家义务教育阶段民办比重也在2%-7%,它们对公办教育的补充、平衡、启发价值是巨大的。我们要一面反对企业主式的办学,一面为民间教育家式的办学广开大门。
我反对的也不是市场教育,而是公共教育必须肩负人民教育属性。公共教育尤其是基础义务教育经费可由国家教育部门统筹,再结合税收、宣导等方式,鼓励校友与社会捐赠,促使学校真正关爱学生、培养人才,展开公平竞争。这些,在国家实力日益强大,时代日益数字化的今天,我们完全有能力做到。
今天的中国,是一个需要、而且一定会产生教育家的时代。这个教育家,会是你吗?
  • 作者:刘子,民间观察派,独立思考者。上海朴人资产合伙人,杭州鼠打猫互动合伙人。
  • 参考文章:温铁军,《“一懂两爱”与“去精英化”的教育创新》
「 图片 | 视觉中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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