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源:微博@曹晟康环球旅行
感谢曹晟康接受采访并授权发布
我们找到曹晟康的时候,电话那头声音浑厚,中气很足,完全想象不到他已经被困在火车上16个小时。
在上海结束演讲没多久,他又马不停蹄地要赶去内蒙见个朋友。我还没来得及问点什么,他已经给自己开好了头。
“我的旅行从自杀开始,每走一步,都是与命运的一次博弈。”
他表达能力很强,时不时传达出一点冒着光的生命体验,又带着我切入西西弗斯的哲学讨论。
难得,他看不见世界,却把世界看得这么清楚。不过这与他背后的光环多少有点关系:
“第一个走遍世界6大洲,38个国家的盲人。”
“第一个独自登上非洲最高峰乞力马扎罗山的盲人。”
站在黑暗里40年,这个仅凭一副墨镜、一根盲杖、三个英文单词,就敢往外走的男人,明明早就知道生活的真实答案:
当一个盲人公然出现在你面前,每个人都会在心里眯起眼睛,既想装作正人君子,又忍不住以余光猎奇。可以很负责任地说,这感觉确实不太好。
有趣的是,在我正准备向他发问时,他却抢先一步关上了“门”:那些我具体行走了哪些国家,发生了什么事,你应该都知道了吧?
言下之意是,可以不用问了。
同样的问题已经被问了不下几十遍,在演讲台上,在大大小小的媒体面前,每个人都期待从他口中听到一些更戏剧性的经历和反哺式的人文关怀,而他只能对镜头一遍又一遍重复着,相同的故事。
如你所见,采访还没开始,我就已经陷入问与不问的自我怀疑:故事被讲了上百遍,那还要不要讲?
或许可以再讲讲。
行走世界的10年无法概括他的整个人生,可我相信会有一个瞬间能让你看到曹晟康,作为一个坦坦荡荡活着的,人的本身。
“他们说我这一辈子就这样了,这话我一点不信。”
8岁那年,曹晟康在放学回家路上被一架拖拉机轧在玉米地里。
“这娃没救了”,母亲扒开人群,当场昏厥。他隐约听到有人给他这条命做了结辩:“走,送医院,不能死在这里。”
脑震荡、粉碎性骨折、视网膜脱落……心跳一度停止跳动后,母亲跪着跑遍所有叫得出名字的医院,才捡回他半条小命。
可他看不见了。“妈,天为啥一直不亮?我还要去上学啊。”
霸凌落在这个不见光的孩子身上,调皮的同学在他周围放满板凳,祈祷他每天摔得鼻青脸肿回家。
放学路上,一个两个人骑在身上,压得他喘不过气,他们骂他“瞎子,不如死掉”,骂他“是个废物,长大也只会给社会带来负担。”
有一次被打到忍无可忍还手,霸凌者找上门来,父亲二话不说,随手抓了跟一米多长的竹子,劈头一棍。当时他只觉得脑子一热,血流得比眼泪还快。
忽然之间,他成了所有人泄愤的对象。走在路上,沙包砸中他,唾沫飞到脸上,人人喊他“瞎子”。
8岁的曹晟康,失去了自己的名字。
在那个还不知“死”是什么的年纪,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不想活了。
他跑到家附近的河道一头扎进去,喝了几口水又狼狈爬上岸;系好草绳套上脖子,准备踢掉板凳的前一秒,求生意志再次拉回了他。
“当时我真恨,真恨!”大脑不断排斥着那段最惨厉的时光,一切不会像打开马桶盖按下冲水按钮那样简单。
亲历者总是会一遍又一遍听着旋转的水流,绝望而愤恨地寻找着狭隘的出水口,渴望将灵魂里所有生病的部分一齐冲掉。 
就算是地狱,也不过如此吧。
发觉自己一时半会还不想死,他决定离家出走。
头几年,他离家出走30多次,睡过天桥、公园、车站,进过收容所、做过黑砖工,磨得十个指头全是血泡。遭到抢劫的那次,被人用刀抵在腰上……
他就像一个漂到河对岸的异类,没有家。遥遥望着站在“正常人”圈层下的他们,呼救声飘得很远,羞耻被留在原地。
最后一次“出逃”成功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挣到钱了。他在合肥跟着一位师傅学了推拿,接过6张百元面额纸币的瞬间,一双手跟着抖。
那天回家他一个人坐在出租屋里,很有仪式感地给自己炒了两个小菜,才刚举起筷子,眼泪先滚了下来。
“他们说我这辈子就这样了,这话我一点不信。”
一个自卑的瞎子死在拉萨
说起来,曹晟康也算有过俗世的成功。
中医正骨做了几年,在北京落脚4家分店,找上门的客人一个个都能混成朋友,小日子过得风生水起。
只是,坏运气都有些宿命感。他偶然听人说炒股能赚大钱,本想着稳赚一把,却碰上2008年环球股灾,一夜之间赔光所有积蓄。
女友远走,引产了4个月大的孩子。曹晟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他突然觉得那个自卑的瞎子又回来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习惯跑去天桥上发呆,听着脚下飞速来往的车流,想象自己纵身跃下,一了百了。
朋友发现不对劲,故意哄他:“拉萨是最美的,你到了那里再寻死,我们也不拦你。”
这样一句不着边际的话,曹晟康却听进去了。想想也是,几十年来一直与命运抗争,不知道美是什么样子,不趁着死前看一眼,怎么甘心?
“我要去拉萨自杀。”
磕磕碰碰到了拉萨,他随着人流走向布达拉宫广场,耳边磕长头的声音哐哐地响个不停。
曹晟康静静站在人群中间,风一吹,烧香的味道吹到脸上,那个瞬间他似乎看到了来来往往朝圣的人群。
身体里滋生的力量带着他一步步攀向布达拉宫。中间跌倒了几次,衣服湿透,等到终于登上布达拉宫最高处时,几个人突然围拢过来为他鼓掌:
“你一个盲人都能爬上来,真了不起!”
“我听到了最美的声音,我心里想布达拉宫我都爬上来了,女朋友没有我可以再找,几十万没有,我有手艺,我可以再赚。”
他说那是他最后一次尝试自杀,他说他再也不想死了,他想看看世界。
曹晟康死过几次,他活下来了。
就算这条命没了,下辈子还可以再约

4年走遍中国31个省市,常人不敢想象的徒步计划,曹晟康死磕下来了。
在新疆喀纳斯湖,他像健全人一样打马扬鞭;在青海湖,热心的路人告诉他蓝色是湖水,他心想:蓝色好凉;在云南丽江,他听着纳西族姑娘倚在河岸洗衣服的流水声,思想落进篝火的烈焰里。
其实很少人知道,曹晟康刚开始的愿望是航行世界。
他偶然听到收音机里一个叫翟墨的旅者,历时两年半环球航海。瞬间感觉浑身都被点燃,心突突地跳。
“我甚至都不知道,大海长什么样子。只听人说,大海是无边的。”他想感受一下,感受一下“无边”。
曹晟康卖掉苦心经营了10年的按摩店,背上背包离开北京。他知道,这一离开应该就回不了头了,他也不想回头。
“过去我一直活在别人的认同里,拼了命想证明自己有用。现在,我想去追求自己的人生。”就算这条命没了,下辈子还可以再约。
可通往梦想的路必然是坎坷的。

“盲人怎么学帆船?这不是找死吗!”能找的教练都找了,每个人见到他就想躲,连连摆手。
没人教,他就自学。曹晟康学帆不挑时间,白天晚上,反正站在船头什么也看不见,也因此撞翻了别人的船。此路不通,他又转向帆板。
桅杆掉下来砸在脑袋上,他感觉脑袋湿湿热热的,差点晕过去,双手依旧死死抓住帆杆。教练追上来大喊:“老曹,你不要命了!”这才知道,自己满头是血。
三个月后,曹晟康站上领奖台,成了第一个获得帆板赛“体育精神奖”的盲人。
盲人学帆有多难?不敢想象。
纵使难逃被嘲笑、围剿的命运,纵使变成了大众眼中的异类,他也依旧想要挺直腰杆,昂着头。
“瞎子还想当旅行家,你做梦去吧!”
“其实我第一次走出国门,真以为自己回不来了。”
曹晟康自己也没想过,他能环游世界,还能活着回来。毕竟,只会“YES、NO、OK”三个单词就能把地球走遍,这太硬核。
走完31个省市,他开始把眼光投向大洋彼岸。偶然听说有位大学生要去东南亚旅行,他和对方商量,每周帮他推拿两次。条件是,做他的翻译向导。
谁知计划没赶上变化,从云南西双版纳进入老挝的第二天,对方突然反悔,话说得很难听:“你一个瞎子,吃饭、走路,连上厕所都要人翻译,谁受得了?迟早会死在国外!”
理论的心刚到嘴边,曹晟康又咽了回去。他摸索着拿起盲杖和背包,临走前留下一句话:“别不信,也许过几年,中国会出一个盲人旅行家的。”
“瞎子还想当旅行家,你做梦去吧!”也许是“瞎子”两个字够重,曹晟康记到现在。
即便他想告诉所有人,这只是命运蓄谋已久的考验,总有一天他也有能力用脚步丈量世界。
可走出门的那一刻,他甚至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他手里捏着一张英文字条,试图去大路搭车。一辆、五辆、十几辆,二十多辆车都没有停。背上20公斤的背包,头顶40度的高温,连眉尖也浸着汗珠。
正着急的时候,又一脚踩空滚到了两米的深沟。他尝试大声呼救,无人响应。
“当时我有些恐惧了,我会不会死在这里,我才刚离开同伴不到一个小时,怎么办,我能怪谁,我自己选择的。”
他摸摸手机还在,想起自己喜欢的音乐,为自己点开那首 《怒放的生命》。“曾经多少次跌倒在路上,曾经多少次失去过方向……”
深沟里,他与一首歌成为“共谋者”:“曹晟康,你要加油,不能做孬种,你得想办法爬上去!”
他靠着耳朵去听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判断是路边,一步、两步、三步,狼狈上岸。
自救的前一分钟,他甚至想好了遗言。
路上,他拿着盲杖深一脚浅一脚撞了几次墙,饿了就拍拍桌子,画个圆圈,再拍拍肚皮,张开嘴巴伸两个指头,示意“我肚子饿了,想吃饭”。
不知道尿急该怎么比划,路人见他开始解裤腰带才明白,吓得赶紧拉进厕所。
晚上住在摸不到门的小旅馆里,一度高烧到40度,从床上跌倒地下,苦熬到天亮后慢慢退烧。
等走到清迈,他已经花光身上所有的钱,拿着银行卡又不知如何兑换外币。
一个小伙拉着他奔波大半天,一辆辆车求情,却没有人愿意搭他去曼谷。曹晟康自己没急,小伙却一把抱住他痛哭,掏出仅有的20泰铢,用生硬汉语说着:“我没有钱,没有钱(帮你)……”
曹晟康跟着掉了眼泪:“那一刻他为他帮不了我感到难过,我心里很温暖。”
他突然觉得,曾经听到的那些对生命的深刻解读,都不如这一场相遇来得美妙。
相遇,真是好高端的东西。
我看不见世界,就让世界看见我吧
两条腿,一双手,一根盲杖,敲敲打打,“行走”就这样自然发生了。
他闻着南美集市的香料皮革和瓜果,听着大草原上雄狮发出的嘶吼,他站在非洲赞比亚大瀑布边,山呼海啸响彻耳畔,水砸在身上真疼,可他真快乐。
他张开双手,感觉地球被自己一步步点亮,”既然我看不见世界,就让世界看见我吧!”
为了“被看见”,几乎花光了他所有勇气。
在印度,他不慎摔进轨道里,被人拉上来几十秒后,列车呼啸而过。在南美,深夜迷路又被流浪狗撕咬,本能反抗着,担心真死在异乡……
当困在找不到出口的栏杆,人群爆发哄笑,他听见有华人说:“别帮他,叫他一个瞎子出来丢人。”
为了省钱,他吃得很少。白天两腿不停在路上走,晚上一个人回到自己搭建的小帐篷里想:妈的,还挺累。
他当然知道真实的世界是什么样子,那些难听的字眼,侮辱不到他。
“这一路,是爱支撑着我。”我还没问,他就坦白了。
刚抵达法国的那天,卢浮宫是他旅行的第一站。工作人员得知他是一个环游世界的盲人,兴奋得为他免去门票,牵起他的手一点一点摸着每一座雕塑。
那感觉太奇妙,既像石头,又像树脂。曹晟康在心里抽象地想象着。
在香榭丽舍大街,因为不认路找不到地铁,他拿着名片四处碰壁,一位法国姑娘在人群中发现了他,转了几趟地铁把他送回家。临走前,他们拥抱了彼此。
这一路上有那么多遗憾,可他好高兴这一切都发生了,因为爱。
可是爬乞力马扎罗山的那次,情况有些不同。
完全是因为朋友的一句话刺激了他:“有个非洲最高的雪山,只有一个美国盲人去过,他还有助理和团队。”
“多高呀?” 
“5890多米。”
就是这么简短的两句话,好胜心挺强的曹晟康在心里暗暗发誓:中国的盲人不比美国的盲人差!
现实很刺骨。带路的向导根本没有带领盲人的经验,语言不通,两个人挎着胳膊,一路磕磕绊绊,像叠罗汉般滑倒又站起身,“登个山跟开玩笑似的。”
后来曹晟康想了个办法,从包里拿出铃铛拴在向导的腰间,凭着走起路来“铛铛铛”的响声来辨别方向。
在山上的几天,他一根根摸向导的指头来辨别时间。手握盲杖却不知前方是低洼还是悬崖。东西吃到嘴里,才知道吃的是什么;向导错将凉水递给他,一口下去,呕吐不止。
绝望之际又赶上暴风雪,衣服鞋袜全部湿透,冷到虚脱。向导怕了,想带他下山,他却拼命喊“NO”往山顶爬,梦想已经走过大半,谁也别想拦住他。
“没人逼你,自己选择的路,就得走完。”
雪越来越深,到小腿了、到膝盖了,毛衣湿了又干,他记不清楚跌倒了多少次。
忽然,他感觉向导抓起他手中的登山杖,朝着天空指了指,又朝左右指了指,嘴里喊着:“Chinese blinds NO.1!”(中国盲者,世界第一)
曹晟康后来才知道,这句话的含义。
当地时间2016年10月5号早上6点多,他站在海拔5892米的山顶,感觉这就是离天空最近的地方。
“上面是太阳吗?”他心里想。耳边穿过呼呼的风声,他觉得自己就要被那道光融化。他一屁股坐在雪地里,捧起一捧雪用舌头舔了舔,感觉跟北京的雪没什么两样。
“我世界上第一个,用肢体语言,不会英语的,在没有助理的陪同下,登上非洲最高峰乞力马扎罗山的盲人。”
我想象着这个画面,几乎可以看到电话那头曹晟康脸上掩藏不住的骄傲。
这事儿挺难,他算是坚持下来了。
后  记:
拨通电话前,我当然想抛开 “盲人旅行家” 这个身份,好好看看曹晟康这个人本身。我好奇他如今是以怎样的姿态,出现在每个人的生命里,又如何看待自己做了这件特牛逼的事儿。
可聊到一半发现,一切好像不那么重要了。
隔着电话相处的几个小时,我听到他悄悄哽咽了几次。讲故事的时候他声情并茂,他知道他的故事激励了很多人。
他知道真实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也知道媒体想要听到的答案是什么样子,可他不在乎。用传奇的经历满足大众的戏谑式想象,不是他生活的真实答案。
访谈的最后,他提到了他的书,书名叫做《不和世界讲道理》,里头写满那些想留下但不断失去的东西,那场被称为“生活”的冒险。他说他愿意“被看见”,他甚至感谢命运。
他还说,有机会一起去旅行,我说好的好的。你看,他已然把我当做他的朋友了。
我相信,“行走”的意义不会在他心中褪去,那是他撕开黑暗,找到的路。
参考资料:
奇记:盲旅十年,从自杀开始,到走遍世界
CC讲坛:我是游历38个国家,让世界看见我的盲人旅行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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