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本文作者为西奈科(Herman L. Sinaiko),译者为蒋鹏,选自《古典诗文绎读·西学卷·现代编》下册(刘小枫选编,李小均、赵蓉等译,华夏出版社,2009)。本次推送已删去全部注释,有兴趣的读者可阅读原书。
在《小说之艺》(The Craft of Fiction)中,卢伯克(Percy Lubbock)评论说,《安娜·卡列尼娜》在表现方式上十分引人注目;由许多戏剧性时刻,以及对事件最少的直接叙述所组成。事实上,这部小说被划分成大约250节,有些章节还不到3页或4页长。这些章节中的每一节或者戏剧性时刻,都具有完善而统一的整体特征。既使这些仅仅描绘了一件事件或一场谈话的一部分,但这件事件或这场谈论则遍布这些章节之中。这些戏剧性时刻是小说的建筑石料。
托尔斯泰(Лев Николаевич Толстой,1828-1910)
托尔斯泰如此安排这些戏剧性时刻,以致它们形成了诸多簇群或群组。而每个簇群或群组都构成了情节发展过程中的宏大片段。这些宏大片段本身集聚在一起,形成了该部著作的8个主要部分。我将回到这些部分的布局及其相互间的关联。不过现在,我则希望重点关注托尔斯泰如何处理最细致的单元,即戏剧性时刻。
不管人们可能对该部小说持有任何其他看法,我觉得,一位敏感的读者若感觉不到托尔斯泰的天赋,就似乎令人难以置信。托尔斯泰凭这种天资描绘了诸多个别情景。显然,所有简述明显都不处在相同层次上;某些简述比其他简述更热切、更重要。然而,随意挑选出一节,几乎都可以呈现新的深度和亮度,来回报深思熟虑的重读。
下述场景尽管未必是这部作品中最重要的情景,却肯定是最完美的情景:第一部分第22节,秀美动人的基蒂(Kitty)出于对弗龙斯基(Vronsky)的热爱,到达舞会,而当弗龙斯基未能回应她时,基蒂被羞耻感碾碎;第三部分第4节,列文(Levin)为了消除哥哥给自己带来的沮挫感,加入正在田野间割草的农民行列,并逐渐沉湎于劳动;第六部分第14节,似乎随意记录了旁观者在基蒂与列文婚礼上的评论。
美国电影《安娜·卡列尼娜》的宣传海报(1935)
我已设法分析出托尔斯泰如何在这些情景中实现其意旨。我必须承认,我还没有清楚或者充分的答案。托尔斯泰的确在整部小说中以各种各样的方式采用了多种策略。首要的,或许最明显的策略是,他运用了变换的视点(point of view)。我相信,整部小说中并没有一幕单一情景。这种单一情景在技巧上生动活泼,但也只限于作者本人完全保持沉默而只让笔下的人物发言时。托尔斯泰几乎不断以特有的身位而发言,但那些发言的关键点却几乎不断发生变化。
事实上,在整部小说的文脉中,每个重要人物至少拥有一场情景或部分情景,而这些情景则通过他或她的视点呈现出来。在第七部分中,列文、斯捷潘(Stiva)、瓦先卡(Vassenlia)展开了一次猎鸟行程。在那段情节中有独立的一节,即第12节。在该节中,列文因前天曾尝试猎杀一只鸟而心灰意懒;这天早晨,他很早就独自一人出行;最终,他实现了一次成功的捕猎。作者从列文的狗的视点告诉我们这场大部分情节。
这种不断变换的视点产生了下述效果,即它给予读者一个有利的视点。该视点比作品中任何人物的视点都更高级。尽管作者可能从一种特殊的视角告知读者单独一幕情景,但读者通过先前章节会私下意识到其他参与者如何看待这种情形。任何剧中人物都无法享有这种知识。随着小说的发展,读者的全知(omniscience)变得愈加重要,并在最后一部分中到达了顶点。在该部分中,弗龙斯基将在一场毫无意义的战争中赴死;他认为,安娜自杀是为了对他泄愤;并且他完全没有意识到安娜心灵的真实状态。另一方面,列文经历了心灵和心智的彻底变化,而周围人则不易察觉这场变化。
美国、俄罗斯合拍电影《安娜·卡列尼娜》的宣传海报(1997)
作者运用变化或多样的视点,使读者能够了解和理解一种既定情景中人类的现实,以及潜藏在平凡交谈和平凡事件的晦涩外表下的真理。比如第四部分中斯捷潘家的晚宴:在那儿,自基蒂拒绝列文和弗龙斯基抛弃基蒂之后,基蒂与列文首次相见。客人们讨论了家庭在俄罗斯政治命运中扮演的角色、妇女权力、丈夫如何恰当回应妻子不贞等问题。这场交谈令人愉悦,也合乎常规;除最近闲聊的细节之外,当场的每个人都已经无数次讨论了相同的问题。但在桌边,当所有交谈正在客人们中间持续进行时,基蒂与列文建立了新的亲切感,并承认了对彼此的爱恋;安娜的丈夫阿列克谢(Alexei)正在思考自己的蒙耻和怯懦,并考虑跟不忠的妻子离婚;多莉(Dolly)和斯捷潘扮演着和蔼的主人,而他们的婚姻则是件赝品。因为,作者的叙述在晚会的表面事件与某些客人的内在生活之间来回转换,这个场景就呈现得具体而生动。
我认为,除陀思妥耶夫斯基之外,其他任何作家都不能营造出这种具体和生动,并且这样做仅仅为了最重大的时刻。托尔斯泰正是凭着其独特的天赋,才能够用人类生活的普通事件来实现这种效果。
在既定的一节中,一种单独的视点通常立刻被确立起来。这种视点设定了基调,并且为随后的东西提供主要观法。然而,托尔斯泰经常在这节的中间位置转换到另外一个视点上,或者将第二个视点加在第一个视点之上。他也会同时运用这两种做法。这种转换运用得如此频繁,以致于其似乎想要表明,托尔斯泰还没有意识到相关的问题。托尔斯泰的狡猾控制得如此完美,以致于其呈现出淳朴而单纯的外表。
这儿有另外一个例子。在小说第二部分,我们两次看到著名的赛马比赛——第一次与弗龙斯有关,因为他参加了这次比赛;第二次与旁观者有关,尤其是安娜。然而,在我们的第二次观看中,我们并没有直接通过安娜的眼睛来观看这场比赛,也没有彻底地看到比赛本身。视点来自安娜的丈夫;他通过注视安娜的表情,间接遵循了比赛的进程,因为安娜在观看比赛。阿列克谢不仅以这种方式来观看比赛,而且逾越了怀疑的阴影,进而认识到妻子与弗龙斯基有奸情。在临近比赛结束时,安娜忽视意识到丈夫在注视自己,还意识到她在暴露自己的情感。她的丈夫意识到,妻子已知道了自己正被丈夫注视;他还意识到,妻子并不担心丈夫是否知道自己不贞。他们之间没有说一个字,彼此的目光甚至也没有片刻相遇。然而,他们就做出了一项重大的决定,他们的婚姻也走到了尽头。所有一切只占据了半页篇幅。
安娜观看赛马,威烈依斯基 绘
《安娜·卡列尼娜》(载《托尔斯泰全集》,1984)插图
这一事件也证明了第二种策略。为了赋予其情景以独特的密度和具体化,托尔斯泰在整本书中运用了这种策略。他的人物不仅以细微的敏感来回应对方,也意识到正在回应对方。正是因为他们认识到自己对他人的尊重,他们才去行动、感受、交谈。托尔斯泰巧妙地表明,行动,在这个术语最宽泛的意义上讲,预设了相互作用。
在第三部分,例如在割草之后的一段时间,列文去看望正呆在乡下的多莉及其孩子们。列文几乎刚到达就立刻说,他收到了一封来自多莉的丈夫——斯捷潘的信;斯捷潘暗示说,多莉在乡下定居有困难,需要帮助。列文开始谈及这封信之后,就在困窘中停了下来,因为他意识到,多莉本人也感到窘迫,因为丈夫将其家庭责任塞给其他人。在列文停止说话的那一刻,多莉也意识到了列文停下来的缘由。于是,她反省到,正因为列文有这样杰出的洞察力,她才如此喜爱列文。对整部小说来说,这种短暂的交流几乎是瞬间的和无声的,并不特别重要,但差不多和书中任何其他情景一样栩栩如生。这一戏剧性的时刻,以及其他无数与之相似的时刻,以其明显而深刻的人性真理,赋予了这部作品一种难以明了但又完美无缺的真实特质。而这种特质成就了伟大的艺术。
每幕情景所体现的才华都取决于托尔斯泰对人类交流的洞识。如果托尔斯泰没有能力去发现包含在生命平常经验中的东西,那么,他的所有策略和窍门都将毫无意义。尽管我们每天经历了相似的体验,但直到我们看到托尔斯泰的描述时,我们才意识到:对我们而言,这些体验通常多么密集,多么晦涩难懂啊。
在小说开篇不久,斯捷潘与列文共进晚餐,这时,我们看到两位友人在讨论各种各样的问题。我们还发现,除了他们相互影响之外,他们没有任何共同之处。这种缺乏并没有破坏他们的友谊,或者意味深长地改变他们的友谊。但对他们两人来说,这种缺乏的确使交谈变得稍微不快,因为在婚姻问题上,列文与斯捷潘恰好处于截然相反的立场上。斯捷潘的婚姻即将解体,因为他妻子发现了他情妇写来的信。而列文则满怀希望地期盼迎娶基蒂。
据我所知,任何其他作家都不能以这样洞察力来呈现两个本是故交的成熟男人之间的关系。他们俩因生活状态和生活方式上的差异而被区别开来。这种差异同样也适用于托尔斯泰对弟兄间关系的处理、对姐妹间关系的处理、对夫妻间关系的处理和对诸多不确定关系的处理。在这种天赋面前,最终,我们仅仅只能尽其所能地指出和详细阐述对人类理解力的宏大说明。显然,这种说明已被压缩成每种简洁而质朴的简述。在我所知晓的技巧分析形式中,没有一种形式能够解释它们难以置信的力量和真理。在其他任何小说家手中,《安娜·卡列尼娜》的素材多半会以至少两倍的篇幅来表明任何具有同等清楚和精确的事情。《安娜·卡列尼娜》远非一部枝蔓横生、杂糅而成的小说。在写作的简洁方面,《安娜·卡列尼娜》与海明威(Hemingway)的著作相媲美。
现在,我将着手处理托尔斯泰的道德问题,或者更精确的地说,着手处理小说中所表达出的道德立场。《安娜·卡列尼娜》在这方面则极其重要。坦率地说,至少在这部小说中,托尔斯泰赞尚德行,反对罪恶。此外,他绝对清楚对与错的判断:不容许低估环境、实际考验或社会条件。不管什么东西,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托尔斯泰似乎暗示,倘非如此,那么,就根本不会存在诸如道德之类的东西。

这种强硬而严厉的道德态度似乎无助于伟大艺术的创作。然而,既然这种道德态度与一种表现个别情景和个别人物的能力结合在一起,那么,这种道德态度就充当了一种确定的观点。通过这种观点,作者就能够安排大量地点、事件以及他所处理的关系,也能够将意义赋予它们。实际上,作者已经把关于人物和事物的多样性和独特性的最可能理解与最强硬的基督教伦理结合在一起。托尔斯泰理解一切,却不宽恕任何事物。
《贞洁的寓言》(Allegory of Chastity,1506)
洛伦佐·洛图(Lorenzo Lotto,约1480-1557) 绘
比如,斯捷潘显得是一个和蔼可亲和好心善良的人,却有貂一般的品行。人们不可能不喜欢斯捷潘——连安娜可怜的、心胸狭窄的丈夫也能容忍他。但斯捷潘却不是一个正派的人。这并不是说,托尔斯泰最终由于罪恶而谴责他。斯捷潘以其不道德的和多愁善感的方式,漫不经心地做着好事和坏事。但他没有听到自身良知的声音,并且他只想过得快活。
安娜的丈夫则是更复杂的不同案例。他彻底是个可怜虫,没有能力去感受真诚的情感。但在小说第二部分,当阿列克谢独自等待安娜从贝特西(Betsy)晚会上回家时,他的沉思令我们感动不已。跟斯捷潘不同,阿列克谢设法作一个正派的人,做一名好基督徒。正如托尔斯泰所言,他直接面对“生活”和妻子可能对自己不忠的真实可能性。此时此刻,人们禁不住怜悯这个不幸的人,也会鄙视他无情、愚蠢和毫无结果的尝试——理解自己的处境,并对之作出充分回应。
与之相反的一极是如下这一场。在这一场中,列文将瓦先卡赶出自己家门,因为瓦先卡对身怀六甲的基蒂举止略微不合礼节。跟阿列克谢不同,列文总是面对面地忍受着生活。他的确承认妻子可能会对自己不忠的可能性。作为结果,他容易忌妒别人,也不能隐藏自己的苦楚。这也促使他成为一位彬彬有礼而慎重的主人,这甚至也是列文试图成就的形象。列文本能地知道,对自己而言,什么东西是首要的,什么东西是次要的。他的妻子、他的荣誉、他的家庭尊严不容侵犯。他的朋友、社会的看法则不是如此。托尔斯泰让我们知道,列文的嫉妒,以及他驱赶瓦先卡的决定令人敬佩;他还想让我们知道,阿列克斯对嫉妒的蔑视,以及他无视现实的决定可鄙而又可怜。
《圣经》新约中的《罗马书》一卷书影
小说的题词出自《罗马书》第12章19节:“主说,伸冤在我,我必报应。”托尔斯泰几乎不能因心胸狭窄的报复心理而受到指责。安娜尽情体验自己的背叛,但她的敏感、她的诚实以及她受苦的能力使她的命运无比悲惨。我们忍不住热切同情她、钦佩她。但托尔斯泰从来没有提供甚至最细微的暗示,说安娜的行为或者她自由作出的多数抉择在道德上令人钦佩或者合乎情理。安娜追求幸福的过程中,毁掉了自己的丈夫和弗龙斯基,并且是有意如此为之。安娜不是个坏女人,但她也不是一个无助和无辜的女人——她不是被超出其控制力的环境所败坏。安娜承受命运,因为她已经将命运加在自己身上;薄责于她反而会降低理应属于她的不幸的高度。
尽管列文也承受着自己的命运,但他跟安娜形成了最鲜明的对比:他遵循着死板而严格的德性之路。甚至当他偶尔离开德性之路时——比如他当时首次、也是唯一一次拜访安娜时,列文就痛苦地意识到,自己已经行为不当了,也承认这点。在小说的整个文脉中,列文活得并不比安娜活得更容易或更快乐。托尔斯泰声称,德性以任何容易或径直的方式报偿生活;我们不能因这种简洁的生成而指责托尔斯泰。不过,列文最终能够在自己的生活中发现意义,而安娜则未能发现生命的意义。
《贞洁的胜利》(Triumph of Chastity,1530)
洛伦佐·洛图(Lorenzo Lotto,约1480-1557) 绘
我坚持,托尔斯泰的道德在其全然单纯和率直方面,必定不是有条件的。人们必定不能认为他的道德谙于世事或者跟不上时代。对现代读者而言,这部小说的内容似乎显得过于陈旧,但评论家的职责是,帮助他们欣赏托尔斯泰彻底的现实主义和毫无多愁善感。我们愈熟悉这些特质,我们就愈能清楚地认识到,即使托尔斯泰的道德判断可能过于朴实,但它们决不会过于简单。如果我们只以令人不悦和黑白分明的差别去处理《安娜·卡列尼娜》面对的道德问题,那么,这部小说令人惊讶的复杂结构以及深刻的人性将变得一清二楚。换言之,我们欣赏小说的形式的能力取决于我们领会其伦理内容的能力。
从结构上讲,这部小说建立在双重情节上。安娜的故事和列文的故事占据相等的地位,尽管小说名为“安娜·卡列尼娜”。这种双重情节取得了成功。相反,在《名利场》(Vanity fair)中,不管萨克雷(Thackeray)最终的意图如何,与塞德利(Amelia Sedley)乏味的故事相比,夏普(Becky Sharp)的故事更有趣,也更引人入胜。这或许就是托尔斯泰的卓越成就之一:他能够塑造一种非常高洁的生活。这种生活体现在列文的生涯之中,也像他所生活着的那样内在地有趣。浅薄地讲,小说处理了安娜不幸的堕落和列文相应的庄严提升。
勿庸置疑,这两个故事仅以最轻微的方式产生了相互之间的因果关系。尽管安娜和列文有共同的朋友,甚至有共同的家庭,但他们只碰过一次面。那场发生在小说临近结尾时的相遇意义重大,因为,这场相遇没有引起任何事情。安娜和列文通过他们与基蒂和弗龙斯基的关系,彼此间接地发生联系。但总的来说,他们追求他们各自的生活,并各自独立探索自身的命运。
即便他们的生活在因果关系上毫不相关,他们在艺术上也相互依赖。这种相互依赖基于安娜与列文之间紧密而系统的对比,这种对比贯穿了整部小说。这种平行如此紧密、如此深入,以致于两个故事可以被视为相互限定,相互阐明;也就是说,这两个故事都是现实的(what they are),也具有它们主要靠并置和戏剧性的对位(counterpoint)所产生的效力。在更简单的层面上,列文和安娜的故事戏剧性地联系在一起,这或多或少模仿了夏普和塞德利的故事风格,因为列文的运气下滑时,安娜的运气则蓬勃上升,反之亦然。
英国电影《安娜·卡列尼娜》宣传海报(2012)
(构图反映了作品的双故事线结构)
比这种平常而无聊的对立更重要的是,他们内在生活的平行。这两个人物比作品中其他人物都更为复杂。与贝基和艾米莉亚不同,列文和安娜有许多相似之处。并且,在对相似处境的回应方面,他们也表现出惊人的相似。不过,尽管他们的经历在更微妙意义上紧密地相互平行,为了防止双重结构明显呆板或拙劣,托尔斯泰对这两个故事的处理仍然小心翼翼。
正如我前面所提到的,为了形成更大的片断,戏剧性时刻或小说章节被聚合在一起,这些片断本身又被整理成八大部分。通过审视这些部分,强调安娜与列文生活的平行发展,我希望表明,托尔斯泰如何将一大堆戏剧细节和戏剧事件整合到一个艺术整体之中。托尔斯泰的道德立场是这个艺术整体中一个完整的实质性要素。托尔斯泰没有给八个部分冠以标题,因而,为了易于辨认,我将为它们提供标题。
第一部分可以称作“开篇”:安娜和列文同时去莫斯科;当他们回到各自家中时,开篇部分就结束了。行程本身并非有什么东西决定。安娜和列文在相同的外在情况下回到家中,也在同样的外在情况下来到莫斯科。但从心理上讲,这两场行程都产生了意义重大的变化。更重要的是,两场去莫斯科的拜访扭动了事件之链。在决定两位主角的命运方面,这条事件之链将具有决定作用。

安娜到莫斯科是为了帮助哥哥斯捷潘,并且她呆下来又发现了爱情。与之同时,列文到莫斯科则是为了向基蒂求婚,并且他又出乎意料地发现自己病重的哥哥尼古拉。列文决定帮助尼古拉。在这场相遇中,安娜显然取得了成功,列文却是彻底的失败者。尽管安娜与列文没有碰面,但基蒂和弗龙斯基则充当了媒介。因而,列文与弗龙斯基为了基蒂的爱情而彼此竞争,而弗龙斯基获胜。在舞会一幕中,安娜与基蒂为了弗龙斯基而相互竞争,而安娜获胜。奥布隆斯基夫妇(Oblonshys)——斯捷潘和多莉——也以媒介身份而被确立起来,这也是他们通篇扮演的角色。
舞会上的安娜和基蒂,萨莫赫瓦罗夫 绘
《安娜·卡列尼娜》(中央编译出版社,2016)插画
列文和安娜离开莫斯科时,都反思了他们的行程、过去和未来的生活。列文到家时,决定改变生活方式。随后,他环顾自己,并留意所有古老的相似事物,这时,他感到了过去的重量,感到任何意义重大的方式都不可能转变未来的进程。最终,他用一本科学著作使自己平静下来,并反省道,“一切都很圆满”。
在乘火车回家的归途中,安娜也读了一本书——一本英国小说。但安娜非但没有找到安宁,反而因这本不自然的小说而变得苦恼不堪。安娜体验了一种突然而强烈的生活欲望。与列文的放松相反,安娜的神经质状态则非常紧张。安娜打瞌睡时,梦见了一场令人愉快的大灾难。抵达圣彼得堡时,安娜注意到第一个熟悉的事物便是丈夫突出的耳朵。在家中,甚至她所珍爱的儿子也令她失望,因为儿子并不像安娜印象中那样完美无缺。最终,安娜也退回到习惯的生活当中,但她却带着悔恨的刺痛和对弗龙斯基不安的记忆。小说第一部分以弗龙斯基回到家中,准备为赢得安娜的战役作结。
弗龙斯基与安娜在车站再次相遇,萨莫赫瓦罗夫 绘
《安娜·卡列尼娜》(中央编译出版社,2016)插画
对第一部分,我们还可以谈更多。但用概括性的术语来讲,对第一部分在小说中的作用,我们可以作出如下总结:使安娜与列文的平行变得清楚;使小说整个文脉的可能性得以建立;介绍主要人物;发展对比的形象和主题,而后两者则标明了两条情节线索。
第二部分包括春节和夏季,紧随着去莫斯科的冬季之旅。这部分被戏剧性地划分成五个片断,第一个片断简短处理了基蒂的疾病。相对于病态的躯体而言,基蒂的疾病则更应归因于一颗受伤的心灵。在第二片断中,场景转换到圣彼得堡,作者还描述了弗龙斯基对安娜的追求。这个片断对比了安娜与弗龙斯基之间逐渐增强的爱情,安娜与丈夫之间逐渐加剧的不和。该片断也以安娜的引诱而达到顶点。随后,场景转到第三片断。这个片断描绘了列文在乡下闲适的、孤独的、静止的生活。随着这段田园生活的插曲,我们因赛马而回到圣彼得堡。比赛结束之后,安娜告诉丈夫自已与弗龙斯基的奸情,第四片断达到高潮。这部分以一段关注基蒂在德国经历的片断作结。在德国,基蒂发现了自身的性格,从而恢复了健康。
安娜向丈夫坦白,萨莫赫瓦罗夫 绘
《安娜·卡列尼娜》(中央编译出版社,2016)插画
因而,整个这部分从基蒂移向安娜,随之移向列文,再返回到安娜,最终返回到基蒂。与基蒂有关的两个片断塑造了整个这部分。在这两个片断中,由于在德国温泉疗养院所取得理解,基蒂的状况经历到了一场彻底的颠倒。安娜的经历则进入被列文的片断所割裂开来的两大阶段:她开始违禁的奸情,从而违反了社会规范;她做出致命的决定,向丈夫揭露自己的背叛。列文的片断占据了这部分的中心。列文没有一点儿发展,他带着愉快和悲伤的混合感情获悉了基蒂的病情。为了向斯捷潘承认,他向基蒂求过婚,受到拒绝,列文与自己的痛苦和受伤的自尊心保持了充分距离。基蒂和列文在现实和戏剧的空间中被分离开来。作者在这部分对比了他们两个——基蒂变化了许多,反之,列文则几乎保持不变。不过,对实现他们互爱的一生和生命的意义来说,基蒂的成长和列文的恒定则是必不可少的阶段。另一方面,安娜与弗龙斯基在生理上和精神上走到一起。现在,他们开始了不可避免的旅程,而这个旅程却朝向孤立、个人的孤独和毫无意义的死亡。我将这部分称作“第一混乱”。
第三部分包括其余的夏天和秋天,因而也结束了紧随安娜和列文到莫斯科的行程的第一年。这部分被插入3个主要片断,也平衡了前一部分,因为列文的经历在这6个月当中则向前发展,反之,安娜的经历则完全静止。第一片断处理了列文在乡下的生活及其对多莉的拜访。该片断以列文在拂晓时分瞥见车中的基蒂而达到顶点。在第二片断,我们看见紧随赛马结束之后一段时日中的安娜、她的丈夫和弗龙斯基。在第三片断,场景转回列文。我们听说了他去拜访友人斯维亚日斯基(Sviazhsky),短暂拜访哥哥尼古拉。不久,列文便准备去欧洲着手撰写自己那本已计划好的农业著作。由于缺乏更佳的标题,我将这部分称作“至关重要的发展”。
在第一片段,对列文而言,似乎有两件决定性的事件:他花了一天的时间在田间与农夫一道割草;在干草田,他花了一宿的时间去思索自己的未来,之后,列文匆匆地瞥见了基蒂。在他去割草之前,列文已跟自己的哥哥即哲学家谢尔盖(Sergei)开展了一场无效的争论。在割草之后那个晚上,谢尔盖承认,列文的立场有些价值,他自己也被列文的活力和饱满精神所吸引。列文不费唇舌就赢得了争论。然而,在田间所分配的农活中,相对于哥哥无比清晰的推论而言,列文显然学到了某些更真实、更具说明力的东西。列文不成功地为利己主义辩护,以此反对哥哥对献身共同福祉的颂扬。利己主义并不包括追求自私的快乐主义,相反,它包括沉浸于必要的劳动。籍这种沉浸,利己主义还包括发现内在的耐力和才能。
列文与农夫在一起,威烈依斯基 绘
《安娜·卡列尼娜》(载《托尔斯泰全集》,1984)插图
在这一片断,第二件至关重要的事件则是,列文对基蒂的匆匆一瞥。这件事也紧随列文对多莉的拜访和他在干草田里度过的一宿。列文从多莉那得知,基蒂仍未订婚。在干草田里,为了过一种美好而单纯的生活,甚至为了娶到一位农村姑娘,列文决定改变整个生存方式。当意外看见基蒂时,他的所有计划立即烟消云散。他意识到,自己仍然深爱着基蒂。他也意识到,基蒂或许是自己生命中必不或缺的一部分。
紧接着这段情节,场景转到圣彼得堡。在那儿,安娜、她的丈夫和弗龙斯基全都徒劳地试图就他们的立场做出让步。阿列克谢有条不紊地思索所有可能的选择办法,决定接受现状。安娜打算带上儿子离开圣彼得堡,前往莫斯科;她反而去参加一场由她堕落的迷人朋友贝特西举办的晚会。在那儿,安娜以令人恐怖的清醒观察了举止的方式和熟人的类型,而这些东西未来似乎则适用于她。弗龙斯基花了一天时间思量自己的立场;他相信,自己已严格依照高尚的荣誉规范解决了自己的困难。籍此,他终结了自己的思虑。但当弗龙斯基与安娜见面时,他们就彼此屈服了;他们终究未能作出合理的决定。结果就是,安娜丈夫的计划或多或少获得了胜利,而那种计划在最低程度上是合理的、稳定的或现实的。
此刻,场景转回列文。他去拜访斯维亚日斯基。在斯维亚日斯基家中,列文构思了他与农民合作互利的计划。回到家时,列文就立即将此计划付诸实施。正当列文正准备去欧洲着手研究农业时,哥哥尼古拉恰巧来看望他。列文意识到,尼古拉行将就木;也意识到,自己也将会在某天死去。必然的死亡彻底淹没了列文;他放弃了所有关于抱负和荣誉的思考,准备出发前往欧洲。
在该部分末尾,先前两场莫斯科之旅导致的混乱已经结束。列文与基蒂都已从拒绝的耻辱中恢复过来,都已在发展中成就了意义深远的自我发现。与此同时,安娜与弗龙斯基已做了许多决定性的选择,也已抵达一种不安的平静状态。列文关于必然死亡的发现已给自己引发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超越了他对基蒂的爱;不能仅仅通过迎娶基蒂和定居乡下解决这个问题。与之相似,安娜对儿子深切的爱则给她引起了一个困难,而该困难超越了她对弗龙斯基的爱。
阿列克谢碰见弗龙斯基,威烈依斯基 绘
《安娜·卡列尼娜》(载《托尔斯泰全集》,1984)插图
第五部分发生在冬季,即小说开始之后的一年。这部分没有独特的片断,每件事几乎极非细微地合并到随后的事件当中。在最初的片段中,弗龙斯基花了一周时间与一位外国公爵呆在一起,并且他和安娜几乎有相同的梦想。在这个片断之后,安娜丈夫的视点占主导位置。弗龙斯基消失一周后来看望安娜时,不巧碰见了正要出门的阿列克谢。这次碰面也引发了阿列克谢准备离婚的决定。从这个时刻起,我们便随着阿列克谢的行踪。东行途中,阿列克谢在莫斯科停下来。在那儿,他出席了斯捷潘举行了晚宴。对此,我们先前已有所讨论。晚会之后,阿列克谢接到安娜发来的一封电报,他随后赶回圣彼得堡。碰巧,他看见了安娜表面上处于弥留之际的一幕,而安娜已从那种状态中恢复了健康。该部分结尾,弗龙斯基自杀未遂之后,与安娜一道前往欧洲。
第四部分作为一个整体,我称之为“决定”;它包含了安娜与列文决定性的转折点。列文向基蒂求婚,并被基蒂接受;为了拐走弗龙斯基,安娜离弃了丈夫和儿子。这里有两种选择,它们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安娜与列文各自绝对不同的命运。在两种情况中,斯捷潘扮演了关键角色,正是他邀请基蒂和列文参加自己的晚会——他可能希望基蒂和列文走到一起;正是他说服安娜应该设法使她与弗龙斯基的身份合法化。
第六部分包括了那个冬季剩下来的日子和春天;它可以合宜地冠以“共同生活”的标题。对所有部分而言,这部分与接下来的部分有最契合的结构。这部分被分成四个片断:列文与基蒂的婚礼;安娜与弗龙斯基在意大利;在基蒂与列文结婚三个月之后,尼古拉去世,而基蒂与列文目睹了这场死亡;安娜和弗龙斯基回到圣彼得堡,安娜在那儿最后一次见到自己的儿子,并在剧院的那个晚上受到侮辱。对安娜和列文而言,前两个片断明显是快乐的,后两个片断大体上则是不悦的。此外,他们生活之间的对比是明确的。但对基蒂和列文而言,每种共同分担的经历——不管快乐,还是难过,都将他们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反之,对安娜和弗龙斯基而言,每件事都将他们驱逐到一种更严重的脱离社会的境地,一种更深重的脱离他人的境地。
尼古拉去世,威烈依斯基 绘

《安娜·卡列尼娜》(载《托尔斯泰全集》,1984)插图
基于我对这部分的总结,人们可能推断,托尔斯泰强硬的道德观导致了他过于强烈地对比有道德的爱人与不贞的爱人。然而,在全部四个片断中,通过受苦等因素,托尔斯泰小心地把深度和复杂性赋予快乐的场合;他还利用欢乐的时刻去影响不幸的场合。列文向基蒂承认,他不想让她到场的打算是错误的。甚至此时,尼古拉近在咫尺的死亡阴影也为基蒂最激烈的快乐瞬间提供了背景。在那一刻,基蒂意识到,列文不再把她当作一位被纵容的孩子,而当作一个的成年人——懂得他所不会的事情。基蒂也意识到,她受到了列文的敬重。
第七部分处理随即的夏天以及整个十月份。我将这部分称作“乡间生活”。它拥有尽管密切相连但又截然不同的三个片断。第一个片段描述了列文的乡下生活:拜访姻亲;徒劳地企图撮合列文的哥哥谢尔盖与基蒂的朋友瓦莲卡(Varenka);列文同斯捷潘和瓦先卡一道实施捕猎。该片断以列文将瓦先卡赶出家门那一幕的作结。接下来的片断谈及安娜与弗龙斯基的乡下生活。跟前一片段一样,该片段大体上通过多莉的眼睛观察,多莉离开列文的庄园,前去看望安娜。最后一个片断关注地方选举,列文和弗龙斯基都出席了这场选举。
前二个片段之间的对比,可以按照列文家与弗龙斯基家的表面状况和真实状况来描述。基蒂和列文有过一次危机、争论或者对他人的误解,但这些表面上的涟漪正是他们亲密而幸福的共同生活的标记。在弗龙斯基庄园中的奢华、社会福利工程和嬉戏之下,安娜与弗龙斯基正遭受着孤立与苦恼相结合的痛苦,而这种孤立与苦恼正接近彻底的绝望。地方选举的片断加强了这种对比,因为弗龙斯基是个成功人士,而列文则不符合时代节拍,只是诸多并不重要的地主当中的一员。
第八部分处理了随即的冬天和春天。大部分行动发生在莫斯科。这部分具有两段截然不同的片断。第一个片段描述了列文在基蒂怀孕的最后几周和他们儿子出生期间,他在莫斯科毫无目的的生活。第二个片段则关注斯捷潘为获得一份更好的工作而做出的尝试,和他说服安娜的丈夫与安娜离婚。随后,转向安娜逐渐增强的绝望,那种绝望在安娜的自杀中达到顶点。我将这部分称作“第一结尾”。
小说的结尾部分即“第二结尾”,发生在三个月之后。这部分与前一部分呈相反平行的结构。该部分也有两个主要的片段。第一个片段关注在车站月台上踱步的弗龙斯基,因为他遭受牙痛之苦,在等候火车启程,而这列火车把弗龙斯基领向塞尔维亚(Serbian)战争和死亡。第二个片段则记录了列文精神危机及其解决之道。在整部小说中,安娜生命的最后片段与列文的这个片段之间的对比——其结束了这本书——可能最引人注目。所有得到彻底发展的相似和差异在此到达顶点。这些片段包括安娜和列文对生命和现实的想象,而后者则是他们最终抉择的基础——安娜的死和列文的生。
安娜之死,萨莫赫瓦罗夫 绘
《安娜·卡列尼娜》(中央编译出版社,2016)插画
在呈现一幅全面的世界图景——丑陋、肮脏、充满憎恨与嫉妒且毫无意义——之后,安娜选择了死亡。列文最终意识到,那种生活——与妻子、儿子、他的农场、他的工作和灵魂相关的生活,意蕴隽永、美丽无比,也值得献身于上帝。此时,列文选择了生。在死亡的瞬间,安娜肯定完全没有听到或理解她所想象的农夫如此长时间喃喃自语所道出一切。另一方面,列文仅领会了谷仓中工作的农夫的即席评论,“福卡内奇是个老实人,他为了灵魂而活着,他记着上帝。”当安娜采取代表性的行动时——乘马车前往莫斯科、乘坐火车,她有她的想象;在听到农夫的评论之后,列文躺在田野里,开始思索起来。安娜被人们包围,列文却独自一人。安娜几乎没有思考——仅仅环顾了四周,评论了飞逝的表面印象。而对列文,一旦人们向他提供某个问题的解决之道,列文几乎就有条不紊地思考他的问题。
一切事情都导向这两个激烈的戏剧性时刻。在其他任何时刻,安娜与列文之间的对比也不会如此强烈,他们共同的人性也不会如此明显。这些情景中的每一幕都是所有先前事件和两位主角生活中的选择的必然结果。这些情景之间的对比和一致性几乎完美无缺——这些是小说结构之美的标志,是其无限力量的最初源泉。安娜与列文都做出过道德选择,这些选择决定了他们的命运。在小说中,形式与内容相互决定。
列文躺在草地上思考,威烈依斯基 绘
《安娜·卡列尼娜》(载《托尔斯泰全集》,1984)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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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陈一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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