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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动作干净利落地摘下帽子,脱掉外套,站在不到一脚宽的狭窄田埂上,扬起戴袖套的手臂,踢着穿雨靴的脚,跳起舞来,婉转柔软的舞姿配合一身农妇打扮,景象不免制造出一种奇妙的违和感。
跳的是网上很火的舞蹈《霍元甲》,她的动作干净利落,手臂的摆动行云流水,透露着温婉而又充满力量的古典韵味。这条视频在抖音收获了100多万点赞,有人好奇地问:“你是专业跳舞的吗?跳得这么好。”有人赞她“天赋异禀”,是“田埂上最美的舞者”。
跳舞的人叫韦木木, 37岁,是广西南宁江西镇锦江村的一名留守妇女,因热爱而自学舞蹈,从未接受过专业培训。她是在做农活休息的间隙拍下的这条跳舞视频,未经修饰,透出质朴的美感。
跳舞是韦木木目前最大的爱好,她在抖音上自称“舞痴”。在她发布的200多个跳舞视频里,她的舞蹈不分时间地出现在任何地方:玉米地、稻田、工地、厨房、屋顶……她常常一边做工一边突然欢快地舞几下,有时,一只香瓜就是她跳舞的道具。
在旁人看来,这一切足够稀奇、魔幻,但对韦木木来说,视频背景里呈现的都是她在乡村的真实生活:不加滤镜的农田,待被打扫的房子,需要照顾的孩子,待摘的豆角、玉米、香瓜……永远干不完的农活。
韦木木真名叫韦曼春,村里不管老的少的都叫她小韦。她是典型的广西人长相,皮肤黝黑,相貌平平,甚至有人评价她“丑”。丈夫在南宁当保安,为了照顾老人和两个儿子(一个初中,一个幼儿园),小韦只得留在家里务农。
跳舞的种子种进韦木木心里之前,她跟村里其他留守女人一样,奔忙于劳作和家庭琐事之间,构成生活的全部。关注老人的身体,关心孩子的成长,担心房子和债务,唯独把自己那部分藏起来,日复一日地为别人活着。
直到她发现了舞蹈,韦木木的生活,突然变得有颜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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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为留守妇女
35岁之前,韦木木没有发现自己喜欢跳舞。
农村出身的韦曼春早早就得出自己不适合跳舞的结论。看电视上的人跳舞觉得离自己太遥远,没想过要学;小学初中时,学校办晚会,班里同学一起学跳舞,她总学不会,“手会了,脚又不会,手会动脚就不会动,我就傻傻地在那”;在南宁上班时,到公园里看到人家跳广场舞,“一些老太婆很老了都会跳,我在旁边试着跳一下,学不会”…...
改变发生在2019年三八妇女节。村里办晚会,请了别村的幼儿园老师来跳舞,跳的是一个古典舞。“好像是拿着团扇,穿着古典舞服,我觉得蛮好看的。”韦曼春突然被这曲舞蹈击中,内心蠢蠢欲动。
那会儿她在村委上班。从大专会计专业毕业后,韦曼春进入南宁一家银行后台做录入工作,工作四年后,得知富士康的工资更高,便辞职到富士康做账务工作,干了三年,怀了老二,孕反严重,吐得没法起床,只能辞职回家。
韦曼春的第一个儿子是在银行工作时生的,由婆婆帮忙照顾,但生第二个孩子时,婆婆身体不好,于是韦曼春回了丈夫的老家锦江村自己带。
回村不意味着休闲。当保安的丈夫工资不高,两人在乡下盖了栋楼房,欠债十几万。韦曼春在村委找了份外聘文员的活儿,第二个孩子还没学会走路,她就去上班了。后来嫌村委的工资太低,她辞了职,回家做起农民。
韦曼春所在的锦江村一共有1300多人,其中留守妇女大概二十几个,因为大家文化普遍不高,大部分都在务农,有几个人在镇上打工。像韦曼春这样的留守妇女在村里属于少数,大部分夫妻都出去打工,留下孩子给爷爷奶奶带,或者索性带小孩出去读书。村里的女人性格都很开朗,韦曼春胆大且热情,刚嫁过来时走在路上遇见谁都会主动打招呼。
刚从城市回到农村做留守妇女时,韦曼春心里很郁闷。但想到孩子没人接送,丈夫打工至少赚的比自己多,还是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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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跳得,我们为什么跳不得?”
韦曼春现在回想,依然不懂自己怎么莫名其妙就学会了跳舞?
对舞蹈燃起兴趣后不久,机会来了。镇里发了一个通知,让每个村报一个节目,“七一”时去镇上演出。韦曼春看到后,萌生了在村里成立一支本村的舞蹈队的想法,“人家跳得我们为什么跳不得?”
她马上找到其他妇女商量,但大家动力都不大,感到没可能。韦曼春便决定先自学再教大家。考虑到为了“七一”准备,她在网上找了一支红舞《中国梦世界梦》,动作有点像广场舞,相对比较简单。
她每天中午吃完饭就看网上的视频,晚上回家吃完饭再练。有的动作眼睛好像看会了,但跳起来很僵硬,只能不停地练,直到找到舞感;还有的动作怎么学都学不会,她就去找村里的幼儿园老师指导,但对方没空,“她告诉我,实在学不会就改动作。”她听从了建议。
自学一个礼拜后,韦曼春就召集村里妇女,每人捐50元,凑了几百块钱买了个音箱。50多岁的六嫂是村里的妇女代表,大家有事都听她的,韦曼春找到她帮忙召集妇女。后来六嫂成为舞队年纪最大的队员。
第一支舞队有10个人,她按照网上的视频编了队形。第一次学跳舞大家都很兴奋,韦曼春记得,最初她们还不太敢跳,就在边上看,“我说你们这样看是学不会的,后面她们就慢慢跟我一起跳了。”
舞队所有成员,包括韦曼春,她们平时在村里是妈妈、是媳妇,各有各的事忙活。大家虽然很忙,但每天晚上8点半到10点钟都坚持练舞,一直练到“七一”到来,将近三个月。
第一次去镇上演出时,韦曼春上台时紧张坏了。她浑身发抖,手心额头都是汗,只能努力克制紧张感,坚持把舞跳完。终于表演完,刚一下台,肚子就因紧张过度开始痛了。
现在回头看当时的舞蹈视频,韦曼春感觉还挺好,“虽然有点傻”。后来每次有节日,中秋、国庆、元旦,她们都会表演,学的舞也渐渐变多了,从红舞开始转向少数民族舞。一到这种日子,人们都会问韦曼春有没有表演。每次村里开晚会,一些年长的手脚不利落的老人,会叫儿孙把他们抬出来,搬个小凳子看演出。还有邻村的村民专门过来看表演。这让韦曼春觉得很感动。
练舞久了,韦曼春对自己的要求也变多了。她感觉自己身体太僵硬,就一边练舞一边练瑜伽,练基本功。“人家说练舞不练功,到头一场空。”
有一个头倒立的动作,她本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练成,没想到疫情期间就练成了,还练成了下腰动作。
不仅自己学,韦曼春还教别人。回想当时的学舞经历,她每次都会从舞者的背面分解动作,慢慢学会动作的同时,也能跟上音乐。同样,村里的人也是站在她的背后慢慢学。
“刚刚学的时候是有点困难,有的动作重复看总是学不会。但是久了,随便学一支舞我都觉得挺容易的。”跳舞让韦曼春变得更自信了,以前换一个新工作她都会很紧张,现在就不会,“上台多了,紧张多了,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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获赞上万,跳舞成精神支柱
有一段时间,跳舞成了韦曼春精神上的最大慰藉。视频里的她,总是满脸笑容,神采奕奕。
2020年5月份,由于三年未涨的每月1500元工资太低了,工作内容又越来越多,韦曼春决定从村委辞职。“对我来说还是赚钱第一的,没有钱,单跳舞也不行,跳舞不能当饭吃。”
辞职后,她又开始找新工作。农村工作机会少,除了务农,很难找到好工作。但毕竟读了这么多年书,她一开始很抗拒干农活,“辞职出来马上做农谁能接受。”
她去南宁应聘会计工作,工资待遇挺好,一个月3500元,有社保,包午餐。但她每天要骑一小时电动车到公司,路上又有很多车速过猛的大车,感到又远又危险。除此之外,她还得接送小孩上下幼儿园,早上起得早,幼儿园没开,回去晚了,只剩下自己小孩还剩在园里。这份工作最终只做了一个礼拜。
听说有人招涂果的零工,120元一天,她又去了,拿石灰水和防晒剂涂果,每天脏兮兮的,做了11天就结束了。
工作家庭两难全。实在没有办法了,婆婆说,找不到工作就去种一点玉米。韦曼春只好去买了水果甜玉米等种子种下。“还欠着债,小孩又要读书,每天还要买菜,怎么办,你不做也不行。”她很无奈,“谁愿意干农活,累得要命。”
种玉米弯了几天腰,回来腰都站不直了。最累的就是摘豆角,摘豆角得趁早,半夜三点钟就要起来去摘,晚了豆角会烂,一直摘到中午十一二点回家。摘完豆角还得挑到路上,用车拉去村口,卖给收购豆角的老板。
不仅身体疲惫,精神上也有落差。好强的韦曼春总想着,这只是暂时的,迟早还会找到工作。
由于做农时间比较自由,跳舞的时间也灵活了。韦曼春想起平时在抖音上常看到比较火的农村题材,自己刚好也在做农活,就打算在田地里拍一些跳舞视频上传。
2020年5月28日,她去帮哥嫂下田捞姜,顺手就拍了一支视频上传,里面她背着农药桶,戴着蓑帽和口罩,穿着雨靴跳古典舞。她还给这支视频配文“为了不让孩子变成留守儿童,我却成了农村留守妇女,有一样的吗?”
视频发出后,马上就有网友夸她又能干又会跳舞,这给她平淡繁忙的农村生活添了点色彩。她发现自己的舞蹈被很多陌生人喜欢。此后,她隔几日就会分享自己的跳舞视频,有时在秧田里,有时在乡村小路,有时在装修工地。
分享跳舞视频的同时她也在分享当下农村留守妇女的生活:独自在家干农活,打零工,照顾孩子。她常常在视频后附上几句话想法,比如“今天实在太热了,衣服都湿透了,到树荫底下休息一下再继续除草”,也会俏皮地说,“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得瑟一下,告诉朋友们我家的玉米成熟了,可以吃了。”
第一支视频播放量只有400,直到发了第11支视频,突然火了。当时她站在装修工地、围着围裙跳了一支古典舞。第一天只有60个赞,第二天突然有了上万的赞。
“可能因为做装修蛮累的,旁边业余的人看觉得好看,我现在看就觉得,老是耸肩,不会沉肩,还是有很多问题。”虽然她现在觉得跳的"其实也不好看",但当时她是蛮开心的。
在抖音,韦曼春只发古风舞蹈,她喜欢古风,动作行云流水,干净利落,常常引来粉丝一波赞叹。人们在惊叹的同时,也有疑问她是不是从小就学过舞蹈?这让韦曼春很开心,拍视频更认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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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拍一条抖音需要跳上七八遍
跳舞并不像看起来那样轻松。韦曼春平时用自拍杆立在前面拍,拍完再看,再调整。“人家看视频都觉得我跳的很随意,实际上一点都不随意,都是拍了很多次。”
每发一条抖音,至少要拍七八次才能成功,总有一些动作不满意,要不是站不稳,要不是忘了笑,要不就是动作太难,学不来,反复拍来拍去,跳得精疲力尽。
还有的时候,拍着拍着小孩突然来捣乱,用手挡住视频,就得重新拍;或者拍到一半,突然来个电话,又得接电话,“真搞得一肚子火”。有一次,她穿着汉服跳了十次,一点力都没了,就要了最后一次跳的视频。
有些舞动作幅度大,自拍杆拍不了,只能等儿子周末回来帮她拍。有时周末演出,她也会带上儿子去拍视频。儿子不喜欢帮她拍,她就用一根雪糕"贿赂"他。但他拍的时候,有时眼睛望到一边去,她走到哪也不管;有时哪个地方短路了,让他重新拍,他就很生气;人多的时候,他脸皮薄,不好意思用三脚架,拍的视频是抖的;有时前面坐着镇政府的领导,他不敢站到前面中间录。
现在她都不叫别人拍了,只自己拍,“村里面的人也不会拍,把我拍得太矮了。”为了拍好抖音,她花了很多心力。手机太卡内存不足,她买了新的手机拍跳舞。有人建议她买个镜子对着练舞更方便,她觉得太贵,花几十块钱买了个自拍杆,又花了几十元买了练功服、伞、团扇等道具。她不好意思地说:“有时候不舍得买吃的都要买这些东西。”
有一次,家里刚拿攒下的1万块钱全部还了房债,连伙食费都不剩,连续几天只有青菜吃。韦曼春只好去工地打工,那是她第一次去工地,早上五点半就煮好粥带去工地,先骑一小时电动车到南宁,再坐一小时公交到工地,一天赚了140元,拿到钱后,她马上就在网上花了28.7元买了一把天蓝色跳舞用的伞,“当时我就迷上了那个舞。”她说。
丈夫有时埋怨她跳舞的衣服啊道具啊一大堆,但韦曼春知道他只是唠叨一下。有一次她去演出,大儿子回来告诉她,爸爸偷偷去看她表演了。偶尔丈夫从外地回来,晚上吃完饭,韦曼春就匆匆忙忙去练舞,桌子也不收拾,丈夫也不说她,只说,吃完他自己收桌收碗。
丈夫不玩抖音,韦曼春有时拍好视频会在微信里面发给他看,他也不评价,就当作没看见。“跳舞的事,他从来不会跟我吵架。他不支持但是也不反对,随便玩。”韦曼春说。
抖音发得越来越多,粉丝也越来越多,现在她已经有十几万粉丝。有人说过她“丑“,但鼓励赞美的人更多。她的每一个舞蹈视频点开后,排在第一的评论总是“最美乡村舞蹈”、“围裙也遮不住你优美的舞姿”、“让你干活浪费人才了”、“漂亮”等溢美之词。
面对不那么好的评价,她学会了调整心态。她不会盯着那些话一个个回复,反而每次发视频还会先自黑一番。“自黑一下,看他们还怎么黑。”她自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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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舞蹈充盈的新人生
跳舞这件事,已经成为了韦曼春生命中的一部分。自从有了抖音后,她三天两头要更新舞蹈,只要有一个礼拜不拍抖音,就觉得好像少了什么事情没做。
以前在南宁上班时,她没有什么兴趣爱好,最大的兴趣就是买衣服,每个周末都会带小孩去逛商场,看到自己喜欢的衣服就买。但在农村,买衣服的爱好也没了,因为再好看的衣服到田里干会儿农活就脏了。而跳舞拍抖音变成她现在最大的兴趣爱好。
除了家务农活,她所有的时间都用来跳舞。农活总是忙不完,对韦曼春来说,跳舞的时间是挤出来的:早上煮粥等粥熟的时候;菜下锅还没熟时;手洗衣服等接水的时候(水龙头的水流比较小);出去做工休息时;下大雨,找地方躲雨时,她总要练几下舞。睡前刷一下抖音看看热门的好看的舞,看几遍记下动作,平时挤时间一点点练。
舞队里的其他人平时不练舞,都是跟人家聊天,或者玩手机,时间不明不白地就流逝掉了。到了准备演出前,韦曼春召集她们一起练舞,才出来练一下。她们没有韦曼春跳得好,抱怨是因为没有时间练舞。韦曼春问:“早上煮粥,粥没熟的时候,你们在干嘛?中午太阳大,收工回来的时候先练几遍再休息不行吗?”
村里大部分人过得很闲散。韦曼春形容村里人不干活时,一般就聚在一起聊天,吹牛,或者看电视,玩手机。“有时他们要去做什么工,结果半路上碰到一个熟人,他都能可以聊上一两个小时。”但韦曼春“没那么多废话”,她总是赶着去做工,早点收工,好有时间练舞。她有更重要的事情想做。
不管拍不拍抖音,她几乎每天都在练舞。只有练好舞,自己满意了,她才敢拍抖音或去参加演出。“虽然我拍抖音穿得很随便,但是我跳舞是认真的。我只想让我舞跳得好,我穿什么我在哪里跳都不重要。”韦曼春没想到自己爱上跳舞了。
她对于跳舞没有太大的目标,只是一听到古典音乐就很兴奋,很想跳舞。“就是单纯这样,没想过学好了去做舞蹈老师。”
村里人都知道她在拍抖音,也经常刷到她跳舞。以前刚拍时,她会找个没人的地方,不让人看见。现在,她想在哪里拍就在哪里拍,“拍多了,脸皮厚了,人家已经见怪不怪。”她喜欢做农的时候放一些音乐来听,跟着音乐来几个动作,跳几下又继续摘菜。有时她随便跳个舞,就被人看见了。他们也习以为常了。
她有时没发抖音,村里人就会问她“怎么没见你发抖音了。”去镇上买香菇,也有完全不认识的菜农认出她是抖音上那个跳舞的人。
在农村,留守在家的妇女是隐匿的、失声的,她们的存在并不为人所见,处在世界的外沿。韦曼春通过跳舞,向大家呈现出真实的、质朴的,同时也是生动鲜活、充满艺术追求和美感的自我形象,是淹没在农务里的女人们的另一面。她渐渐拥有了自己的知名度,也将这个失语群体的生活和想法摊开在大众眼前。
跳舞给韦曼春的生活带来了新的活力和热情。她现在特别喜欢古风音乐,一听到就忍不住想跳舞。最近她在镇政府找了一份新工作,刚去报到,领导就认出她来:你就是抖音上那个跳舞很好的人。
“当然我也希望能火一点,在抖音上带个货,赚点零花钱。”她直率地袒露自己对收入的渴望。她在抖音上卖了一些农产品,但并不多。今年农作物收成也不好。辣椒去年一斤卖5块多,她卖的最贵一次是7块多一斤,但今年辣椒只有5毛一斤,而且变形了或者不好看老板都不要,“本钱是拿不回来的。”
无论如何,生活需要继续。她唯一确定的是,跳舞这件事,已经变成她生命的一部分,她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完整充盈过。拍视频是她跳舞的重要动力,人们常常好奇她是怎么坚持一直跳舞的,她的回答很简单:
“如果没有演出,也不拍抖音,自娱自乐跳舞是坚持不下去的。你要不学会,到时候不是闹笑话吗?”
(部分图片来自抖音、视觉中国、unsplash)
作者:阳关
设计排版:赵星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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