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多地铁人员在出站口那个地方给我们垫了踩脚的东西让我们过去,然后一群救援人员手拉手围在那里,怕我们被水冲走。
我在离开之前,找到了那个丈夫在公安系统工作的姐姐,抱了她一下,哭着跟她说了一句谢谢她拍了拍我说,别哭了,大家都很棒。
撰文张月 邢逸帆
编辑糖槭
出品腾讯新闻 谷雨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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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救援人员“咚咚咚”敲窗的时候,李洁意识已经不算十分清醒。

人们在车厢里浸泡了将近3个小时,水已经淹到脖子的位置,大多数人体力几乎已经耗尽,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她能感觉到绝望的情绪在沉默中一点一点蔓延开来。但听到那个声音之后,人们没有欢呼,也没有发出什么太大的声音,但她感觉到,整个车厢好像轻轻松了一口气。
在郑州迎来千年一遇的暴雨这天,她和其他500多人困在了郑州5号线的地铁车厢里。下午5点,她走进地铁,在此之前的的1小时里,郑州气象台记录的小时降雨量达到201.9mm,突破大陆小时降雨量的历史极值,而郑州常年平均全年降雨量为640.8mm,相当于1小时内下了4个月的雨。
从后来李洁和朋友的聊天记录里,我们可以看到情势的逐步严峻,“车厢进水了,我有点怕”;然后是一条3秒钟的小视频,水已经没过了鞋底。再接着是,外面的水超过车的一半高度了,“水到小腿了”,“水到脖子了”,“完了”。
地铁5号线车厢进水,已经没过了鞋底 ©李洁
8点钟,李洁给朋友发了一条微信,“氧气快没了。”之后,她的信息越来越少,回复速度也越来越慢。“我的银行密码是xxxx”,“多去看看我妈妈”,“你以后一定要幸福”。说完这几句话,她就陷入了沉默。
幸运的是,在事情变得最糟糕之前,那个敲窗的声音终于出现。后来的事情,她是在新闻里看到的:5号线车厢不断有求救信息和视频传出,消防队员接到报警后迅速抵达现场,截止到7月21日03时10分,地铁隧道内被困人员已被全部救出。此次事件共疏散群众500余人,其中12人经抢救无效死亡,5人受伤送医。
以下是她的口述:
我是做建筑行业的,平常在CBD上班,昨天我5点下班,上了地铁5号线中央商务站。当时外面街上的水已经很深了,过马路时水已经到膝盖了。正常情况下,我应该坐8站,在5:30左右到沙口路下车。但是因为特殊情况,地铁开了4站之后,就紧急停靠在黄河路站,我们在那里大概等了10来分钟。
然后地铁又出发了,在下一站海滩寺又停了几分钟,又走了一站,到沙口路出站口的时候,前方突然出现洪水,我们就紧急停靠在隧道里了,这里就是后来出事的地方。
听其他乘客说,当时车长的第一反应是先想将车开回海滩寺,因为水是从沙口路那边进来的,如果我们冒着水冲很危险。但是可能是因为地铁设计还是什么原因,地铁好像是直接抱死在车轨上了,车长试图开车的时候,车就剧烈晃动,剧烈摩擦,还有火花。这个时候大概是5点50分。
车抱死的时候,就停在黑暗的隧道里,一开始地铁里还没有开始进水,也没有办法开门。外面两边水流太急了,那个时候一旦开门,外头的水就会直接灌进车厢里。列车长一直在跟地面进行联系,请求救援。
之后我们发现车厢开始进水,是车尾,不到一分钟,最后那一节车厢的水深就已经盖过脚了。列车长让我们紧急往前撤,我们就走到前面的车厢。列车长开了前面驾驶室的门,他带着一部分人从人工通道出去了,但是因为水太快了,就只走了一部分人,其中一部分人走了一半又被迫退回到车厢里。后来去想,幸亏当时走了一些人,不然后面难度会更大,不仅没有位置,还没有氧气。
车里剩下的人都集中在前三节车厢里,后来车厢被水冲歪了,一边高一边低,大家都集中在高的那边,6点的时候,水已经到了膝盖,大概7点的时候,最后一节车厢的水已经到车顶了,然后7:30的时候,车窗外的水高度超过人的头顶。在车里,因为我个子比较高,我穿了鞋有1米75,水到我的胸口。有的乘客水已经到了他们的脖子。
有人就很慌乱,当车里的水位已经到达腰部的时候,有人开始想破窗了,但被大家制止了,那个时候因为车内外水差非常高,外头的水位大概还是到人头顶,如果这个时候水放进来,可能整车厢都完了。
那时候大家都互相帮助,让个子低的站在椅子上,也没有人争抢什么,有一个父亲带着一个孩子,他一直抱着孩子,到后来周围的人就看那个孩子状况不好,就专门让出来位置,让他们父子俩站在椅子上。
我们车厢有三个定心丸。有一个姐姐,她丈夫是公安局的,她不停地在跟她丈夫进行联系,然后她丈夫跟她说公安机关怎么部署的,现在进展到哪一步了——比如说现在抽水,抽水泵已经到达了后方正在抽水,消防官兵已经在堵进水口——这个姐姐跟她丈夫联系,每进展一步她就会跟我们说,然后其实当时我有点崩溃,我一直在哭,就无声的那种哭,但那个姐姐看见有人哭了或者有人崩溃,她就说没事,我们能获救。
还有一个在政府工作的大叔,他一直不停地在跟领导联系,也告诉我们进展。
还有一个大爷,一直在试图安慰大家,说一些轻松的话,然后一直在微笑。我们车厢有这三个人在,就好很多。
但还是感觉到空气越来越稀薄,当时很多人都已经进入缺氧状态,不停地喘粗气,有的人脸色发白,还有人就出现低血糖症状,手不停地颤抖。有人支撑不住要倒了,其他人就赶紧搀着他。我们都互相搀着。
我看到外面的水没过头顶的时候,我就觉得也许这次出不去了,我也没敢跟家里爸妈打电话,他们就我一个孩子,万一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们肯定受不了。我就跟我表弟联系,我说我这次可能出不去了,如果我一个小时之后没有联系你,你帮我跟我妈说一声,我很爱她,你有空好好去帮我照顾她。
我把我的微信密码都交代给另外一个朋友了,其他也没什么好交代的,我也没什么钱(笑)。
那个朋友一直在给我发微信,问我情况,安慰我,但8点之后,车里已经严重缺氧了,只能用手举着手机,但是已经没有精神再去接电话、回复信息了。大家都是举着手机,有人开始扔东西,因为已经拿不住了。
有一个戴着眼镜的男孩,他一直趴在门边,想多吸一些氧气。他后来就感觉到整个车厢已经不对劲了,他就开始摸车厢下面的灭火器。他第一个冲上去用灭火器砸玻璃。因为他个子不是很高,很瘦弱,力气也不大,他砸了几下没砸开,灭火器就被旁边的男士接去,继续砸,然后他看有人接着了,然后他就回到了原来的位置,继续很安静地待着。之后几个男士合力用灭火器砸开了属于较高位置那一侧的窗户,空气才好了一点。我现在比较庆幸,车厢里面大多数都是年轻人,有力气。
砸开之后,我们就用手托着灭火器往后面的车厢传,我当时印象特别深,车厢里所有人一起喊,灭火器砸玻璃!灭火器砸玻璃!整个车厢人都在喊。
8:30的时候,我模模糊糊听到了外面有人敲玻璃。我当时有点意识不太清醒,车厢里也乱糟糟的,大部分人还是要保持安静,但其实心里已经很绝望了,然后发现敲玻璃的是救援人员。你很难形容那种气氛的转变,就是之前大家其实已经感受到死亡快要来了,但是那个声音一出现,车厢里整个气氛都变了,大家也没有欢呼或者发出什么声音,但你就会感觉到好像都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郑州地铁五号线路段内有市民被困于列车内,救援人员抵达现场紧急救援 ©新华社
救援人员给我们递了救援锤,就是那种专业的锤子,然后我们一直往后传,救援人员拉了一条消防带,然后从出站口的位置拉到了我们车头,还有救生圈。有人拿着毛巾和那种专业的锤子在外面砸玻璃,就怕砸伤我们。
到9:30,被困了将近4个小时之后,我们终于出来了,从人工隧道里走出去,大概走了200米,两边就是哗哗的洪水。有很多地铁人员就在我们出站口那个地方给我们垫了踩脚的东西让我们过去,然后一群救援人员手拉手围在那里,怕我们被水冲走,我上去之后有医护人员已经在照顾一个怀孕的姐姐。
出来的时候,大家都很礼让,让孩子和女人最先出来,大家很一致。那位政府的大叔自己留下来,和其他的几个男士自发组成了救援队,他们就很自觉地站在应该帮忙递东西帮忙递人的位置上,然后有帮忙拉人的。隧道中间水流非常急,我当时不想让他们太累,想让他歇歇,我说我可以自己迈过去,结果我当时刚到水里就差点被水冲走,幸亏他们一个人拖着、另一个人拽着,我才过去了。
我往出站口走时,刚开始走上人行通道口的时候,水还在膝盖和小腿肚,越往上走水就越低。
我在站台上看到地铁的一个指挥救援的人员,是一个姐姐,她问了我车厢里的具体情况。我能看得出来她非常憔悴,非常焦虑,然后不停地在打电话,我感觉她已经尽力了,我觉得整个救援其实已经很及时了。
当时地铁工作人员秩序维持得很好,被困人员的家人全部集中在出站口,没有让他们跑下来,如果他们跑下来的话,他们会堵住出口。我出去的时候,一部分受困家人就坐在台阶上哭,很乱,所有人都盯着我们看,就希望出来的是自己家人。
出站之后,表哥在门口等我,看到他的时候我情绪就崩溃了,哇一下就哭了。
我在离开之前,找到了那个丈夫在公安系统工作的姐姐,抱了她一下,哭着跟她说了一句谢谢。她拍了拍我说,别哭了,大家都很棒。
(来源:腾讯新闻)
◦ 李洁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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