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在一些家长群和公众号文章中,流转着一张“日本小说黑名单”,上面罗列着东野圭吾、村上春树的名字,而后随着评论补充,又加入了芥川龙之介、三岛由纪夫、川端康成……
一篇名为《多读这些书,孩子容易得上抑郁症》的文章及由此引发的讨论中提到:
“咨询中接触到一些青少年,因为多读了日本小说罹患抑郁症、精神分裂,以及其它心理疾病,或者性格发生了很大改变(当然不是向好的方面)。
……请家长一定引以为戒,避免孩子受到这样的毒害。让更多的人知道后警醒,铲除这种书籍生存的大土壤,才能改变整个环境。否则多数孩子在读这样的书,还会互相传染。”
这样的话语我们并不陌生,从武侠、玄幻、言情到青春文学,再到如今的“日本小说”,虽然无法精准定义,但总有那么一种书,叫做“父母觉得你不该读的书”,它们被视为洪水猛兽,会让人思想抑郁,甚至把孩子带入无尽深渊。
但问题只是这些“不该读的书”引发的吗?若是武断地禁止,或者一厢情愿、自作聪明地扔过去另一堆“推荐书目”,会让孩子的处境变得更好吗?
这恐怕不仅是一种权力的蛮横,也是教育上的推诿,更是一种爱的懈怠。
01.
是小说“诱惑”了孩子,
还是孩子选择了小说?
“生而为人,我很抱歉”,在网络上,这句出自《人间失格》的话语随处可见,而在统计中,一些日本作家的作品在当下的青少年群体中也十分受欢迎。
B站就其站内的热门读书类视频弹幕和评论做过一次统计,其中被提及热度最高的书,正是太宰治的《人间失格》。而在京东图书今年上半年的“z时代”畅销小说榜中,东野圭吾、村上春树也是名列高位。
这些榜单,若是拿来与各种大中小学生必读书目中的《西行漫记》《红岩》《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相比,许多家长希望孩子读的书,与孩子主动去读的书之间可谓差异巨大。以至于有家长惊觉,我们的孩子不乖了,我们的孩子被“日本小说”带坏了。
但在拒斥之前,不妨先想想为什么孩子会主动选择阅读这些小说?
哈罗德·布鲁姆(Harold Bloom)的《如何读,为什么读》就开宗明义指出:“(人们)如何读,懂不懂得读,以及他们读什么,都不能完全取决于他们自己,但他们为什么读则一定是为自己的利益和符合自己的利益。”
当代学生生活中已经充斥了各种必读书目,家长不断“鸡娃”,机构挖空心思“卖课”,再到高考成王败寇,往后的考研、工作一“卷”再卷。
孩子们几乎已经没有什么自由时间了,为什么还会选择争分夺秒地去阅读这些描写人生颓废、人性阴暗,刻画犯罪心理的小说?他们到底怎么了?
首先,这其实是正常的生命经验。在卢梭看来,人的一生中诞生过两次,一次是生存,一次是生活。而十五、六岁时,正是第二次生命的开始。随着年龄的增长,人的肉体与心智都在慢慢走向成熟。
心智成熟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变得复杂。它不满足于世界看起来的样子,想要发现表面下的深层逻辑,体验不一样的生活,探索人类心智的复杂性与各种可能性。在这个过程中,一些突破禁忌的行为带来的刺激,也会同时激发出探索新知的兴奋。
理所当然,青春期的少年爱读侦探、谍战、悬疑、科幻、奇幻,当然还有言情,这些类型小说刻画相对简单,但却充满了日常生活里看不见的事物。凶杀、虐恋、外星人、魔法,几乎爆炸性地满足了青少年对未知世界的渴望。
既然还在拥有好奇的年龄上,沉迷其中也自是情难自抑。待到年龄渐长,发现职场比谋杀凶险,生活比小说惊悚,恐怕回头再来读这些类型小说,也找不到当年的趣味了吧
当然,问题还有另外一面,就算青春期是阅读类型小说的黄金年龄,但为什么那么多孩子会自觉选择这些刻画人性阴暗面、犯罪心理学的故事呢?更重要的是,为什么这一现象在当下尤为突出?
其实青春期从来不如家长期待的那么纯真,它也是整体的当代社会的一个侧面。当下的时代,已经不再那么快速增长和充满机遇,内卷、躺平、鸡娃、摸鱼……也并不只是成年人才会遭遇的烦恼,在高度变化和充满着不确定性的社会中,人们很容易产生一种失控感,这就自然带来了心灵的焦灼和失衡。
而正在进入第二次生命的孩子,既很难拥有成年人那样的阅历和足够的准备,又对此充满好奇,且更为敏感。在乖顺面孔下的自我便渐渐生长起来,ta甚至可能不知道自己正在经历着什么,但会不由自主地想去探讨,那些整体性的压力不断投射在自己心灵内部的阴翳。而所能接受的各种读物,就是能最方便取用的探索自身问题的思想资源。
“日本小说”里那个显得暧昧不明,又冰冷残忍、莫名凄美的人性世界,对于困惑的青少年们,既有心理学的引力,也有美学的诱惑力。
不仅如此,无论我们是否愿意承认,校园暴力、霸凌、过度竞争甚至相互举报,都是当下的真实存在,也是青春期的孩子每一天都在面对的事实。
那些“日本小说”里的窒息感、扭曲感,对青少年来说,也并不像家长想象的那么陌生。东亚式威严的“全能师长”,恰又似乎是不适合交流这些问题的对象。
“哦……原来犯罪的人是这么想的啊,原来欺负我的人是这样啊。我要是xxx就好了,我要报复他们!”就大多数情况而言,这种阅读不过是一种情绪抒发的形式。少年心里慢慢积蓄的恶的火苗,在这样的阅读中反而被缓释、发泄、平息了。
《横道世之介》
当然,极端的情况,这些书也可能会成为青少年理解世界的思想工具,越来越趋向在现实生活中像书中人一样思考,有意无意地模仿书中人的行为。
不过,这些青少年的心灵世界,在读到这类小说之前,就可能已经远比我们想象中的扭曲了,在极为无助的境地下才找到了这样的救命稻草,而生活又不断地向ta证明书中的世界是可能的。
那再深一步追问,为什么他们会落入这样的境地的呢?将这些更为严峻的问题,只简单无理地推诿给书本,那只能雪上加霜。
所以,与其说是“日本小说”诱惑了青少年,不如说是年龄、时代、环境让青少年选择了“日本小说”。他们有自己的困惑,要解决自己的问题,他们选择了读这些书。只是遗憾的是,有的孩子并没能够真正解决自己问题和困境。
02.
害怕“日本小说”,
是在害怕一种可能性
不过,如许多书评所指出的,阅读这些“日本小说”,经常会让人感到不舒服,甚至感到冰冷、压抑。
如此看来,这么一张“日本小说”黑名单,似乎并非毫无道理。害怕阅读时冰凉、窒息的体验,再畏惧这些书,觉得它们是让人思想抑郁的万恶之源,从而竭力地想避开它们。
于是更值得追问的问题是,我们为什么会本能地觉得这些书是危险的?
文学不断地摹写的是人的爱与死亡,而每一种文学都是在勾画一种可能的人生。同时,作品的意义也在抵达读者时才最终完成。阅读文学的动机,也一定程度上是我们对人性的可能性充满好奇。
我们之所以害怕那些“日本小说”,是因为自己的经验告诉我们,这样的人生是可能的,我们从中辩识出了自己。虽然不至于如小说中勾画得那么极端,但在反躬自省的回味中,我们得以确认日常生活中转瞬即逝的千头万绪,某些念头的火星竟然能掀起那样一场灾难。
我们竭尽全力地按住那些火苗,但没想到又被这样的文字点燃。阅读体验的荒凉感来源于,人居然可以这样,人性可以扭曲成这样,甚至于“我”居然也可能这样。
《挪威的森林》
相比之下,善恶两分的通俗文学,却能给我们提供一种安全感。我们也不知道坏人为什么那么坏,但就是有一群坏人义无反顾地要毁灭地球,于是英勇无敌的超级英雄挺身而出,同样义无反顾。
这样的文学看似精彩纷呈,但善恶的清晰对立,其实保护了我们的日常生活。坏蛋的无恶不作是不可理喻的,“我”也永远不可能变成那样的坏人。
从自己目前的生命来看,就好像找不到那样一条通往恶的道路。恶被远远隔开,于是再次确信,“我”是一个好人,还是一个不可腐蚀的好人,生活的大厦坚不可摧。现在就可以合上书页,熄灭床头灯,心满意足地睡去了。
日本作家确实有这样的文学习性:在充满暧昧的人性光谱中,寻找到一点点近乎于没有温度的光亮,再撒上层层叠叠的遮蔽,折射出脆弱而细碎的阴影。
仿佛做实验一般,看人性如何一点点染上污垢,扭曲,挣扎求活,最终无可挽回地归于毁灭,“日本小说”黑名单里列出的作家,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气质。
传统日本有一种“物哀”的美学观,在日本近代思想家本居宣长看来,《源氏物语》里的寂寞、困惑、期盼、失落、孤独、荒凉与崩坏,其实都是真实的人心。
而“人心这种东西,实则是本色天然、幽微难言的,忽视这些特质,所看到的只能是贤愚是非。而真正探索人的内心世界,其实任何人都像是一个无助的孩子。”
作家们就像孩子一样,敏锐易感,天真稚拙却又无情、肆意地拨弄人的心性世界。人性作为物,发出了微弱的哀鸣。而由此所产生的文学,就像满是污泥的浊水中开出的莲花,呈现出一种“物哀之美”。
正是基于这种物哀的美学观,就让日本的犯罪小说也有了另一种风格。它不着重书写正义是如何再一次胜利的,不表现侦探的英明神武。而是着意刻画,人是如何堕落的,人性何以会扭曲成这样。
《秘密
这也是这些作品高于一般类型文学的地方,那样一条幽微宛曲的心路,既荒凉奇险,又似乎可以理解。这也让我们对照自身,作为读者的自己,也是否渐渐地走到了那幽暗狭窄的路口?
03.
如何面对“不该读的书”?
或许唯一的答案是诚实
有些书是否该被禁止阅读,是自有书籍以来就存在的问题。可能永远也没有办法得到确切的答案。
书籍确实有撬动世界的力量。不妨回头看看曾经的那些禁书。《尚书》《诗经》《论语》《天球运行论》《社会契约论》《金瓶梅》《尤利西斯》……
这些书籍被禁止的原因,当然是它们都不同程度地动摇了当时人类似乎坚不可摧的认知领域,无论是人类社会还是自然世界,当时的权力者认为,认识世界的动摇也意味着现实世界的危险。
而随着世界的变化,这些书籍所具有的异质性已经渐渐消融,成为人类精神世界的柱石。
众多师长将“有毒”的“日本小说”列入家庭的禁书书目也似有着同样的机制,“因为我希望你健康、活泼、善良,我要保护你天真无邪的童年(直至少年、青年),所以你必不能知晓那些阴暗的世界。那些书,就算水平很高,就算是对人性的洞察,那也得等你长大了再读。现在它只会让你精神分裂。”
《横道世之介》
但是,即便上述逻辑成立,人也不是一瞬间长大的。家长心中的孩子生活,好像只该有提按顿挫,不允许有气韵生动。所谓长大的时间是因人而异的,很难说,哪一天开始,某一个具体的人就可以读“小时候不该读的书”了。
不仅如此,如前所言,青少年对各种文学的如饥似渴的阅读,正是与卢梭所说的第二次生命的展开同时发生的。在多元化的阅读中,青少年得以感受不同的人生,生命被“抛”向了世界之中,独立的人格得以长成。
自命成人的父母家长,如果承认人生就是会有那些阴暗的、委曲的面向,如果觉得人的一生几乎无法避开这些可能性。那从另一个角度来说,阅读这些“不该读的小说”,反而恰恰可能是经历这些人生可能性最为安全的方式了。
更为重要的问题是,阅读与行动之间,也并不是简单的输入输出的模式。若是读了《金瓶梅》,就做西门庆、潘金莲,即使出于羞耻心,兰陵笑笑生大概也不大好意思写这本书。
不难想象,有些青少年阅读所谓的“不该读的书”,本身可能就是对所遭遇的不公的一种无声抵抗。美国学者珍妮斯·拉德威(Janice A. Radway)在《阅读浪漫小说》一书中指出,女性之所以阅读浪漫小说,是“使用传统的女性形式,来应对那个对她们施加压迫的环境特征,从而对抗她们身为女性的处境。”
有一位重点中学任教的老师向我们分享了一次她最近经历的心灵危机,原因是她所任教的班级出现了几位孩子对几位女生的语言暴力,导致被霸凌的女生产生了强烈的心理压力。
而这位老师也在处理此事的过程中感到了巨大创伤,最终辞去了班主任的职务。她告诉我们,那三位遭到霸凌的孩子十分热衷阅读“日本小说”。
那些孩子到底经历了什么?她们为什么会去读这些小说?尽管无法真正探入这些孩子的内心世界,但不难猜想,这些小说可能提供了另一种扭曲的避难所。
对她们来说,《人间失格》不完全是荒凉,叶藏的生活是一种安慰,尽管觉得人生百无聊赖,但仍可以逢场作戏、虚与委蛇地过着另一种生活。而阅读《白夜行》中唐泽雪穗的故事,或许也隐隐地让她们看见了报复的希望。
沉溺于这样的阅读,可能不是什么好事,但若是武断地禁止,或者一厢情愿、自作聪明地扔过去另一堆“推荐书目”,她们的处境会变得更好吗?这恐怕不仅是出于权力的蛮横,也是教育上的推诿,更是一种爱的懈怠。
但就算阅读这些“日本小说”是受伤孩子的一种解决之道,是否就应该由着他们一味阅读这些书呢?
拉德威对女性阅读浪漫小说的探索也有着类似的困惑。她说:“浪漫小说无休止地再现女性消极情欲的种种益处,是否只会让读者愈加坚定地附着于父权文化的大背景之中?或者正相反,读者从阅读行为本身中获得的满足会让她们拥有全新意义的力量和独立?”
她的质疑平移到我们的议题上就可以表达成:“若是拒绝孩子阅读‘日本小说’,是否就让孩子丧失了疗慰生活困境的机会?若是放纵孩子阅读‘日本文学’,那些令人不舒服的感觉就真的理所当然么?” 
读与不读日本文学,如果只从权力的逻辑两端思考,表达为“禁止”或“许可”关系,可能永远不会有理想的平衡。但教育者与孩子之间更为本质的,仍然应该是爱的逻辑。
驾驶我的车》
伟大的文学教师莱昂内尔·特里林(Lionel Trilling)对如何教育现代文学的思考,或许值得我们参考。1960年代以前,哥伦比亚大学的英文系课程并不讲授十九世纪以后的文学。在特里林看来,现代文学虽然成就巨大,但其主线就是“对文明的敌意态度”,并且晦涩难懂。
不过面对学生的日益增长的需求,他受命开设了现代文学的课程,并贯穿整个课程教学。但特里林始终充满了困惑与怀疑,不论是对“现代文学”的否定性力量,还是对讲授文学的方式,对学生的课堂反应。
最终,特里林选择了坦白“阐述我自己的兴趣”,他认为:“如果我们隐瞒或掩饰自己与文学的关系,自己对文学的执著,对文学的惧怕,以及对文学既爱又恨的矛盾心理,那么这样做既对不起学生,又对不起作者。”
特里林决定坦诚自己的看法:“那种允许自己沦落到自我毁灭的境地的行为,那种不考虑自身利益或传统道德、一味屈从于体验的行为,彻底地逃避社会约束的行为,这种‘因素’都以某种形式存在于每一个敢于想到‘全面的精神完善’的现代人的思想之中。”
“诚实”恐怕也是教育者面对孩子们阅读“不该读的小说”时最应该采取的态度。
诚实地接受孩子们阅读“日本小说”的事实,诚实地尝试理解孩子们阅读“日本小说”的原因,诚实地表达自己阅读“日本小说”时不舒服的体验。诚实地坦白,自己并不真正地理解孩子,并且充满疑虑。诚实地接受,即便是最真挚的表达可能获得的只是漫不经心的回应。
甚至更进一步,诚实地承认无论我们主观愿望如何,孩子们的人生不可能永远甜美幸福。诚实地接受,焦虑、抑郁、精神分裂的因素正潜伏在每一个人的身边。
毕竟,这就是当代生活的本来面目。
头图:《书店》
撰文:桂枭
编辑:苏小七
监制:猫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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