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六神磊磊、洁弘
一
在流传至今的五万多首唐诗里，这首《游子吟》也许是最感人、最催泪的，没有之一：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它的作者叫做孟郊，又称孟东野，一代唐诗巨匠。
这首诗，几乎每一个孩子都会学到，一千多年来，曾让无数读者潸然泪下。
可很多人也许不知道，写了这首歌颂父母之爱的《游子吟》的孟郊，自己一生最大的遗憾和痛苦，却是一直没机会安心当一个好爸爸。
有人可能不解：是他没有孩子吗？是他没能力抚养吗？还是他和孩子之间有什么误解？
答案都不是。
他不仅有孩子，还有至少三个。虽然他生活很清贫，但勉强也还足以供养家庭。
今天就来讲一讲孟郊为什么没机会当一个好爸爸。
二
孟郊很晚都没有孩子。主要原因，大概就是穷。
他的父亲死得早，家庭很贫苦，四十岁前基本上都在读书、考试，也就顾不上生孩子。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科举不顺，连续两次落榜。
同伴韩愈、李观都考上了，他却没考上。
直到四十六岁那一年，也就是贞元十二年、公元796年，孟郊才考上了进士。
狂喜之下，这个四十六岁的中年人一度在长安街头策马狂奔，写下两句诗：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终于有条件可以赚奶粉钱养孩子了。
可是朝廷却又并没有立刻给孟郊安排工作，让他等了四年。
一次次的请求、期盼之后，五十岁的孟郊才在朋友韩愈等人的多次推荐下，得到一个小官做——溧阳县尉。
这个官很小，薪俸微薄。孟郊当即赴任，并把老母亲接到了身边。
著名的《游子吟》就是在这个时候写的。
他的大儿子也大约在这一年出生了。老来得子，孟郊非常喜悦，他快乐地成了一个“上有老、下有小”的人，他的家庭完整了。
三
和我们今天人一样，孟郊应该也准备了各种东西，迎接第一个孩子的到来。他准备当一个好父亲。
纸尿裤、奶粉、婴儿床……不管是什么吧，总之囤了一堆。
孩子渐渐长大，孟郊当了几年快乐的父亲。后来他的第二个、第三个孩子也相继诞生。
对于渐渐老去的孟郊，这是一个很大的慰藉——虽然我功名不成、生活清贫，有时甚至拮据到连取暖的木炭都没有，还需要朋友送。
但我是一个快乐的父亲啊。
然而，一切转折都发生在810年。
这一年，他的大儿子得病夭折，去世时正好十岁。
孟郊受到一记重击，痛不欲生。
那一年他已六十岁，却不得不送走了十岁的孩子。
悲痛之中的他写了一首诗，叫做《悼幼子》，送给夭折的孩子。
这首诗没有《游子吟》那么出名，更无缘被选入《唐诗三百首》。
但它和《游子吟》一样深情，一样催人泪下：
一闭黄蒿门，不闻白日事。 
生气散成风，枯骸化为地。 
负我十年恩，欠尔千行泪。 
洒之北原上，不待秋风至。
对于不幸离去、阴阳永隔的孩子，孟郊喊出了这一创痛心肝的诗句：
负我十年恩，欠尔千行泪！
——你这么早就抛下我离去，辜负了我十年的养育之恩。
——而我这么早就失去了你，哪怕用一千行泪也无法追回。
这两句诗，是千百年来，父母痛悼孩子的最凄怆而动人的诗句之一。
仿佛看见一个老父亲，正向天泣诉，泪洒北原。
四
面对悲痛，孟郊也一度缓了过来，振作了精神。
作为一个经历过无数人生打击的小强，之前屡试不第、人生坎坷，也没有完全击溃他。
可是造化弄人，不幸的事情接连发生了。
他的其余几个孩子又接连夭折，一个也没能保住。
有一种说法是，孟郊共三个孩子，全部夭折。也有说他一共失去了四个孩子。
总之，孟郊最后“寡妻无子息”，孤单终老。
我们不知道，他是怎么撑过那个人生的冬天的。
到了第二年春天，杏花绽放。
孟郊睹物伤情，又看到孩子留下的衣物，悲痛不可抑制。
他写下了著名的一组《杏殇》诗：
零落小花乳，斓斑昔婴衣。
拾之不盈把，日暮空悲归。
他看到了那满地的小花，就如同孩子留下的五颜六色的小衣服。
它们是那么的小，拾在手里，也不过一握。
睹物思人，他的情绪无法抑制，只能在日暮悲伤地归来。
就连平时在家里徜徉时，悲痛也总会被触动。比如某一日，孟郊瞥见了家里一角，就想起过去孩子在那玩耍的模样：
空遗旧日影，怨彼小书窗。
他忍不住向天控诉：
此诚天不知，翦弃我子孙！
孟郊想不通：我一生没有做过坏事，为什么会这样？
五
孟郊丧子的事，当时也在渐渐传开。
诗人王建记录说，当时洛阳城里，几乎家家都传诵他的《杏殇》诗，对他抱以同情。
孟郊的好友韩愈也深为悲痛，写下《孟冬野失子》，向苍天控诉：
“失子将何尤，吾将上尤天！……此独何罪辜，生死旬日间？“
诗中说，上苍为何如此不公，让这样的命运降临到孟郊身上？
韩愈还安慰孟郊：“有子与无子，祸福未可原”——没有孩子也未必就不好，把日子过好吧！
但对于孟郊而已，这只能说是一种善意的宽慰而已。有一些痛苦，其实是无法安慰的。
话说，就在孟郊的孩子们陆续夭折不久后，那一首《游子吟》的主角——他的母亲去世了，只余下他自己孤单一人。
短短几年之后，孟郊突发疾病，离别了人世，当时家里穷得没钱下葬，是朋友出钱料理的后事。
朋友贾岛写诗描述孟郊当时的情景：“葬时贫卖马，逝日哭惟妻”，离世的时候身边除了老妻，已经再没有一个至亲，孩子们都不在了。这个感情细腻、又很喜欢孩子的人，终其一生，也没能好好当上几年父亲。
这就是孟郊的人生故事。
不知大家有没有觉得，他的人生很像今天一部小说：余华的《活着》。
一次次看见光明，但又更加黑暗。
一次次给他希望，又被残忍掐灭。
孟郊的一生，彷徨、苦痛，但他毕竟一直坚强地活着。
人间苦乐不均，不管父亲节还是别的什么节日，有人欢笑，就会有人悲伤。这个故事献给所有心存忧伤、又难以宣之于口的朋友。
活着。
活着，就比什么都强。
有对孟郊感兴趣的，可以再读这篇旧文：
“慈母手中线”，我们可能没读懂的一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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