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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马克思的理论,真正重要的是劳动背后的生产关系。没有哪份工作是“狗屁工作”,真正令人绝望的,是它背后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
劳动是我们付出劳动力来交换收入的过程。我们对劳动不满,应该直接挑战作为整体的资产阶级。单纯骂一句“狗屁工作”,看似有所反抗,实质上反而掩盖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根本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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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年,一个名为“狗屁工作”(Bullshit Jobs)的概念流传很广,它由美国人类学家大卫·格雷伯(David Graeber)提出,指的是功能上不必要的、无意义的工作。
<Bullshit Jobs: a Theory>封面
“狗屁工作”的概念似乎解释了人们面对工作时的无力和痛苦,击中了许多苦苦挣扎的“打工人”的心。
但在上海财经大学经济学院教师、看理想App节目《生娃·养老·打工人:像经济学家一样思考》主讲人梁捷看来,尽管“狗屁工作”很容易引起共鸣,但这个概念缺乏逻辑和论证,有诸多禁不起推敲的地方。
今天的文章,梁捷从对“狗屁工作”的批评入手,进一步讨论了工作的意义。不论你更认可谁的观点,这样的思考和讨论都是有意义的。
讲述 | 梁捷

1.

“我们是99%”

大卫·格雷伯(David Graeber)是近年来很受欢迎的一位人类学家。他一开始在耶鲁大学任教,后来由于各种原因离开美国,去了伦敦大学金匠学院,后又转到伦敦政治经济学院任教。
2011年,美国爆发了一场很有名的社会运动——“占领华尔街”,这场运动后来席卷了全世界。格雷伯是这场运动的发起者之一,那句非常有影响力的口号“我们是99%”,据说就出自他之手。
来源:Medium
过去流传着“二八定律”的说法,也就是20%的人掌握80%的财富,而80%的人只掌握20%的财富。但是格雷伯认为,这种“二八定律”过时了,他主张的是1%的人掌握了99%的财富,99%的人只掌握1%的财富,而我们就是那99%。
这种口号本质上非常激进,一下子就点燃了人们的热情。
“占领华尔街”运动既是失败的,又是成功的。它早就中止了,但引发了大量的讨论。在运动结束后,涌现出诸如托马斯·皮凯蒂(Thomas Piketty)的《21世纪资本论》这样从左翼角度重新探讨收入分配的重要著作。
可以说,“占领华尔街”运动直到今天仍然还有回响,它确实是这些年来非常重要的一次世界性的社会运动。
大卫·格雷伯出版过多本著作,比如《债:500年债务史》《无政府主义人类学碎片》(Fragments of an Anarchist Anthropology)以及下文要提到的《狗屁工作》(Bullshit Jobs: a Theory)。
2.
“狗屁工作”的概念存在哪些问题?
在《狗屁工作》一书中,格雷伯的核心观点是:有人不断发明毫无意义的工作,只为让更多人一直有工作做。
比如给宠物洗澡、通宵送披萨之类的工作,之所以会存在,是因为他们所服务的人在其他岗位上工作的时间太长了。
一个人养宠物,却因为太忙不能亲自给它洗澡;因为有人会很不正常地工作到半夜两点,才会需要送披萨的人。
这个社会系统会源源不断地发明出一些看似需要的工作。就好像当年在苏联百货商店里,卖一块肉需要三位店员的协同合作。也许这三位店员真的可以告诉你他们的具体劳动分工,每个人各司其职,没有一个人是多余的。但我们从常识和经验出发,会知道这种事情一个人就可以处理了。
所以,格雷伯建议把这种类型的工作称为“狗屁工作”。
格雷伯还具体地给出了五类“狗屁工作”。第一类叫做“随从”,这是为满足上级或管理人员的虚荣心而存在的工作,例如前台、行政助理、门卫;
第二类叫做“受雇的打手”,是代表公司其他员工而存在的工作,通常他们的存在是因为其他公司也有相应的职位,比如说公司的公关、游说人员、法律顾问等等;
第三类是“修正人员”,他们的存在是为了修复一些本可以避免的错误和问题,比如专门修复代码的程序员,专门安抚乘客的航空公司员工等;
第四类叫“打勾者”,负责宣传展示公司做过什么事,通常是宣传公司并没有做过的事,例如公司内刊杂志的编辑、业绩监督员等;
第五类是“监工”,主要是管理一些不需要管理的人,或为其他人创造更多狗屁工作的工作,比如公司中层,或者职业管理人员等。
据格雷伯调查,大约有四成的人在干着这类“狗屁工作”。这些人没有办法证明自己的工作不属于“狗屁工作”,为了假装工作有意义,不得不勤勤恳恳地干着这些工作,还试图扩张,招募更多人来一起工作。
当然,由这些工作扩展出来的工作,必定也是“狗屁工作”。但是干的人多了,大家好像就找到了意义,觉得自己从事的不再是“狗屁工作”了。
但是,为什么前台、门卫是“为满足上级或管理人员的虚荣心而存在的工作”。前台是随着公司规模增加、劳动分工变得复杂以后自然而然产生的一种职业,这跟虚荣心有什么关系呢?
为什么一个公司的法律顾问,就成了“受雇的打手”?当两个人、两个企业出现矛盾纠纷时,在完全不存在法律的丛林环境里,那只能依靠暴力了。有了法律,双方就可以依照法律行事,极大地降低了交易费用。
为了保障法律系统的运行,我们就必须有法院、法官、律师这些系统。大企业每天要处理各种法律问题,在企业内部雇佣一个专职的法律顾问,怎么就成了“受雇的打手”呢?
修正人员的存在,是“为了修复一些本可以避免的错误和问题”。但什么错误、问题是本可以避免的?交通事故可以避免吗?我们只能设法降低交通事故的可能性,却永远没有办法彻底消除交通事故。
只要是人的行为,就可能会出现错误和问题。那些目的是修正错误的工作,在实践中是非常重要的。
第四类工作是“宣传展示公司做过什么事”,从行为经济学的角度来讲,对于一家公司而言,对内的激励和对外的宣传都至关重要。
第五类则是我们俗称的“管理工作”,也是所有商学院学者正在研究的内容,所有MBA学生正在学习的内容。
3.

今天人们面对的劳动环境是否变坏了,

很难一概而论

在格雷伯眼中,有哪些工作不是“狗屁工作”,是真正有价值的工作?
他喜欢举这样一些例子:伦敦地铁工人罢工,整个伦敦地铁就瘫痪了,人们感到生活变得极不方便。金融资本家成功地煽动起人们的不满,把怒火投向地铁工人,而地铁工人已经用行动证明,他们的工作是必要的,不是“狗屁工作”。
我当然能够理解格雷伯对于金融系统的仇恨,他们是所谓的1%。但是“地铁工人的工作是必要的,而金融工作就是‘狗屁工作’”,这种论证逻辑实在经不起推敲。
这次疫情期间,世界各国人民都减少出行,甚至在一些时候,地铁等公共交通都停止运行了。金融系统主要在网上运行,受到的影响没有那么大。我们是不是可以说这次疫情证明,地铁工人、公交车司机这些工作都是“狗屁工作”,而金融工作才是必须的?当然不是。
公共交通暂时减少或者停止,整个社会虽没崩溃,但是付出的代价十分巨大。对于整个社会而言,损失并不只是那些地铁票,而是那些必须通过地铁通勤来实现的工作。地铁工人的工作只是对地铁负责,而地铁是整个社会经济得以正常运转的一个重要环节。
所以,每个人都可以骂自己的工作是“狗屁工作”,但作为一个严肃学者,不应该把这种情绪性的发泄当作议论的证据。
格雷伯还喜欢引用凯恩斯在1930年说的一句话,“随着科技的发展和机械自动化,到世纪末,我们每周只需要工作十五个小时。”世纪末早就过了,可我们的劳动时间不仅没有减少,好像还在不断增加。格雷伯也把这种观察到的现象归结于狗屁工作。
但是格雷伯观察到的现象又是错的。根据统计数据,总体而言,在过去四十年里,各国的平均劳动时间确实有所下降,尤其在欧洲,平均劳动时间下降了非常多。
虽然我们的平均劳动时间还没有降低到每周十五个小时,但是科技发展和机械自动化,确实帮助我们减少了劳动时间。
我们今天的工作与凯恩斯时代的工作已经大不相同,很多当年流行的工作已经消失了,比如打字机打字员,比如电话接线员。但有更多的工作被发明出来,比如软件程序员,比如送快递的送货员。
今天人们面对的劳动环境,到底变得更好还是更坏,这很难一概而论。
在凯恩斯时代,即使是美国,成年女性的劳动参与率也不到25%,四分之三的女性不能工作,要在家里做全职主妇。现在,美国成年女性的劳动参与率是58%,比凯恩斯时代翻了一倍还要多。到底哪一种工作环境对于女性更有利,大家可以自己去评判。
那么在未来,有哪些工作会更吃香,哪些工作更有可能被电脑或者机器人所取代?
著名经济学家弗雷在几年前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分析不同职业所面临的被取代的风险。他认为最有可能被取代的,也就是所谓的“高风险职业”,主要是低端服务业,包括销售人员、出纳人员、营业员、交通和物流服务人员、办公室和行政支持人员还有建筑业服务人员。
而不太可能被取代的,所谓的“低风险职业”包括:职业经理、商业和金融服务人员、与教育/医疗和艺术类相关的职业,还有工程师和科研人员。
格雷伯最为支持的那些低端服务业,风险是最大的,而被格雷伯欣赏的艺术家和鄙视的金融家,其实都很难被机器所取代。
4.
让人绝望的不是“狗屁工作”,
是它背后的生产方式
很多工作真的是没有意义的“狗屁工作”吗?
一些工作在外人眼里可能没有意义,但是只要在发工资的老板眼里有意义,那就足够了。比如,我不打游戏,那么游戏装备的交易,或者游戏代练,对我而言没有意义,但有人会为此付费,对于那些人来说,那就有意义。
这个世界很大,劳动分工的复杂程度超出我们的想象。
当你在网上随便买个东西,从生产到销售到快递,可能要经过数十个人的协同合作、没有一个人认识你,没有一个人能说清楚产品的最终目的,但每个人的工作都是有意义的,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指挥他们,最终完成了“买东西”这样一件日常的、平淡无奇的事情。这就是经济学的奇迹。
所以,“狗屁工作”是一个自我矛盾的概念。它能够满足我们的快感,但完全经不起推敲。每个人对于自己的生活和工作都有大量的不满,都想大骂一声“狗屁工作”。但是如果老板帮你涨薪水,收入翻一倍、翻两倍,你还会觉得这是一份狗屁工作吗?
根据马克思的理论,真正重要的是劳动背后的生产关系。没有哪份工作是“狗屁工作”,真正令人绝望的,是它背后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
劳动是我们付出劳动力来交换收入的过程。我们对劳动不满,应该直接挑战作为整体的资产阶级。单纯骂一句“狗屁工作”,看似有所反抗,实质上反而掩盖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根本矛盾。
*本文内容整理编辑自《生娃·养老·打工人:像经济学家一样思考》,有删减与增添,题目和小标题由编辑添加。完整内容可点击“阅读原文”,至看理想App内收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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