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5月,49岁的展文莲因肺癌去世。出于不舍,她的丈夫桂军民,同意了人体冷冻机构的方案,将妻子冷冻起来。
展文莲在生命终结的那一刻,医院和机构同时行动,将她全身降至零下196摄氏度,并以头朝下的姿势存放于容积2000升的液态罐中封存。
这成为国内首例接受人体全身冷冻术的案例。
此后,在外界的争议下,他带着对妻子的思念,日复一日等待下去。
在桂军民眼里,妻子尚在人间,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
为了给亲属一个交代,他给妻子买了墓地,建起一座衣冠冢,每年清明节扫墓,会携一束花放于墓碑前,但从不烧纸钱。“纸钱是给死人烧的,我媳妇还没死。
桂军民坚信,被冷冻起来的妻子终有一天会“苏醒”过来,同他相见。
甚至,他们会再度相爱。
平静的生活于某个春日被打破。
2015年,47岁的展文莲在陪妹妹做体检时,顺便给自己做了检查。结果是肺癌晚期。
这如同晴天霹雳般的消息,让丈夫桂军民疑惑。妻子的身体素质远远高于常人,此前也无任何异常表现,“一口气能做50个俯卧撑。
桂军民一度认为是医生误诊,托关系问询了很多医学领域的朋友,甚至找了国外专家,结论出奇一致——妻子只剩下半年时间了。
起初,展文莲很乐观。四次化疗过后,她难受得打了退堂鼓,“说什么也不再去。”
出于对妻子的心疼,桂军民同意暂停治疗。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她的状态保持得很好,甚至去各地旅游打卡,享受停掉工作后的平静时光。生病的事仿佛一场小感冒,被抛到了脑后。
变化突如其来。
2016年12月,展文莲犯起头痛,几天后,走路变得蹒跚。此时,癌细胞已悄悄转移至她的脑部。在医院候诊时,坐在轮椅上的展文莲拍下一张照片,便进入呕吐、昏睡状态,这成为她的最后一张自拍照。
展文莲的最后一张自拍照
看着病床上妻子的精神状态日渐消弭,桂军民束手无策。他曾想过与妻子谁先离开,但从没预料到这一天到来得这么快。
临近生命的末期,医学上是无力的。为减少她的痛苦,桂军民送妻子住进临终关怀病房。也是在那个时候,他得以抓住无望中的最后一根稻草。
“其实除了土葬、火葬外,生命还有另一种可能。”四年后的今天,桂军民坐在略显闷热的屋子里,这样告诉「最人物」。
他起初了解到关于人体冷冻的知识,是在医院的一份宣传资料上。
人体冷冻技术是一种试验中的医学技术。将人体或者动物在极低温(一般在摄氏零下196度以下 )的情况下保存,并希望可以在未来通过先进的医疗科技使他们解冻后复活及治疗。
世界上第一例人体冷冻是在1967年。
一位美国教授选择将自己冷冻起来,期待在未来解冻并被治愈复活。但直到50年后的2017年,他仍然没有复活。至今,全球也没有复活先例。
桂军民把它当作故事来看。“看完就放一边了,没想太多,觉得这个事离我太远了,不现实。”
直到病房主任后来主动和桂军民聊起,才唤起了他的兴趣。他又去科室取来那本资料,细细地看。得知山东银丰生命科学院离家仅半小时车程,桂军民当天中午便驱车探访。
据媒体公开报道,银丰是除了美国的CI、阿尔科,俄罗斯的KrioRus外,世界上第四家能独立实施人体冷冻的机构。
早在2015年,《三体》小说编审杜虹女士就做了头部低温冷冻保存。有了这一先例,加之冷冻专家的多次解疑答惑,桂军民吃下一颗定心丸。
一家三口的合影
但人体冷冻所需费用较为高昂,桂军民有些犯难。考虑到展文莲为国内首位人体冷冻志愿者,实施手术的银丰为她免去了绝大多数费用,“几乎相当于免费。”
军民同家人商量亲友都站出来反对,只有儿子鼓励他说:“总比一把火烧了好。
他尝试询问妻子的态度,病重的展文莲此时已无法开口回应,但拥有清醒的意识,亦能做出简单的肢体表达。
第一次介绍情况后,妻子没有给出回应。桂军民再次附在她耳边问道:“这次你病得很重,我给你找个地方,先去睡一觉,到时候我来叫你,可别装睡不醒。你要是愿意就捏捏我的手。”
展文莲握住了他的手。
几天后,桂军民代妻子签下一份协议,顺便也给自己另签了一份。他担心妻子有朝一日醒来看不到他,“把我也冻上,以后她复活了,我就可以复活陪她。”
桂军民幻想着,假如妻子某天醒来,他要把她睡过去的这段记忆一点点给补上,“有生之年,也许还能见到。”他坚信妻子在三五十年之内有望苏醒。
相伴的30余年,展文莲一直是桂军民眼里爱美的小女孩。
他们是中学同学,自小生长在新疆,父母皆为援疆干部。读初三那年,是两人相识相恋的起点。
那时桂军民家境贫寒,学体育的他饭量又大,常常吃不饱。展文莲心疼,便从家里偷偷带饭给他吃,甚至偷家里的饭票,塞给桂军民。
每天上下学,他们都一起回家。她骑自行车走在前面,他就跟在后面跑。“每天8公里,一点不觉得累,觉得全身有使不完的劲。”桂军民回忆起来,仍满脸幸福。
第一次分离是在几年后,展文莲的父母带她回了山东老家,之后,桂军民考去上海体校读大学。无法见面的日子,书信在两地间辗转,他们彼此陪伴着,一路从青葱岁月走到宜婚宜嫁的年纪。
桂军民读大二那年,展文莲的父母因为车祸去世。收到书信后,他辗转反侧,坐了17个小时的火车,赶到展文莲所在的县城陪她。
自此,19岁的展文莲,开始一个人带着3个弟弟妹妹讨生活,吃尽苦头。
次年,展文莲拉着桂军民拍下一张合影,之后便偷偷用那张照片去民政局办理了结婚证。“可能是怕我跑了吧。”这点小心思,桂军民全都看在眼里。
展文莲用这张照片办理了结婚证
大学毕业后,他放弃在上海某高校当老师的工作,毅然奔赴展文莲彼时所在的山东贫困县。
促狭的一居室,4口人一起住了三年。“那个墙,感觉我一脚就能踹倒。”桂军民向「最人物」回忆,他和妻子睡在床上,中间隔了个床头柜,晚上拉起一个帘子,展文莲的妹妹就睡在帘子外,弟弟则睡在外头客厅。
“我总觉得爱一个人,你就应该能接受吃点苦、受点罪,其实若是真爱,那也不算是苦,能跟她在一起,不就是最好的回报么。”
一爱,就是足足30年。
日子流水般匆忙而逝,转眼便过去半辈子。
生活中的琐碎事,桂军民很少有操心的时候,每月的工资发了多少,开销又是多少,他一无所知,妻子掌管着所有财产。“那时候不像现在手机支付那么方便,她隔一段时间就翻一下我钱包,看到里面没钱了,就给我装点。”
展文莲与儿子合影
展文莲爱美。有一年,她心血来潮,想要学习摄影技术,桂军民就在她生日当天送了一台单反相机。
但展文莲并没有学会摄影。人家还挺有理由——相机没法拍自己,你应该学会了拍我!”此刻,桂军民坐在背窗的椅子上,热风透过大开的窗口一阵阵涌进来,俨如他急缓交替的语速。
他们两人有太多的不同点,相处起来却舒适、融洽。因一方懂得包容,一方易于体谅。
桂军民从不喜欢出门,展文莲是个十足的旅行爱好者。有次报团去新疆旅行,她大包小包带了很多东西,想要穿着不同花色的衣服在各个景点拍照留念,“结果没地方换衣服,白拿了。”提起这段往事时,桂军民摆出一副略显埋怨的样子,似乎妻子就在跟前。
有段时间,电视上热播《甄嬛传》,看着暗流涌动的宫廷争斗戏,他曾对妻子调侃,“你看你能活几集……肯定第一集出个片头就完事了。”桂军民一向认为妻子在待人接物上过于实诚,没心机,容易遭人算计。
桂军民在出差的酒店  图|东坡一土
在他眼里,妻子身上有一种“笨笨的可爱”。
几年前,展文莲想养孔雀鱼,桂军民给她买来了长60厘米的鱼缸喂养。鱼儿繁殖快,很快就生出一群小鱼,疏于饲养技巧,展文莲的养鱼计划就此失败。时至今日,当年的鱼缸仍在家里某个角落生灰。
她也养过狗,由于太过惯着,渐渐使它长成一只“机灵鬼”,在两位主人面前摆出截然不同的面孔与姿态。展文莲给它洗澡时,狗狗像个调皮的孩子,时常把水花弄她一身,“每次给狗洗澡,相当于她也洗了个澡,全身都是汗。”换桂军民上场时,狗狗便自动趴进澡盆,丝毫不敢放肆。
这种可爱带来的最大好处是,相处不累。在桂军民眼里,妻子有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好骗,好哄。
如今,爱人离开四年有余,她的QQ、微信一直处于在线状态,手机也定期充值,家里的摆设照旧,一切犹如没离开时。桂军民需要依靠这些熟悉的事物,来感知妻子存在的气息。
展文莲去世的头两年,他一度在颓废萎靡中消遣时日。
后来,桂军民把妻子的照片全部收集起来,并配上了相应的文字。他畅想着妻子醒来后,能够回忆起从前他们相爱的过往。
“我最怕的不是她忘记我,而是怕她忘了自己。
6月28日,是展文莲的生日。每年的这个时候,桂军民都会捧上一束花去银丰。今年赶上在外地出差,没能去到现场,“只能中秋节的时候再过去了。”他感叹。
得知银丰正致力于研究可视化液氮罐,桂军民掩饰不住开心,“以后就能看到她的脸了。”他告诉「最人物」,与银丰签下的是长达30年的合同,“若30年内无法复活,就再接着续签。”
四年过去了,痛失所爱的感触已渐渐淡化。如今,桂军民已走入一段新的感情,“我当时的要求是,对方至少得比我小七八岁,这样才能照顾我。”他不吝啬给予对方物质上的保障,但一定要理解他对妻子的那份执着。
在桂军民看来,现在的伴侣只是搭伙过日子,他不会同她结婚,真正的妻子,唯独沉睡中的展文莲。
展文莲年轻时的照片
四年前,桂军民的这一决定,使得展文莲成为国内人体冷冻的第一个案例。也因此,引来外界的诸多议论。
甚至有共同朋友在得知这件事后,拉黑了桂军民的微信。他撇撇嘴,没有太多的回应,“谁有什么样的看法我不在乎。”
同样走到拉黑这一步的还有赵磊,他是一位IT技术人员,也是人体冷冻志愿者。在一次针对此类问题的探讨中,赵磊的高中同学屡次表达了不理解和反对情绪。生气之余,赵磊将他加入了黑名单,“他是个非常聪明的人,我一直很佩服他,怎么在这件事上想不明白呢?”
赵磊是个科技迷,早在很久之前就推崇这项技术,甚至和发小李俊铎把国外关于人体冷冻的相关动态翻译成文字发表在网上。他相信随着科技的发展,冷冻人终将被复活。
2015年,《三体》小说编审杜虹因患胰腺癌去世。这之前,女儿女婿辗转联系上美国人体冷冻的专家,花去75万元为逝世的她做了头部冷冻,赵磊就是见证了整个冷冻过程的志愿者之一。
当时在国内,没有医院肯提供场地供他们实施手术,赵磊跑前跑后帮忙寻找地方,几家医院问过去,均遭到了拒绝。最终在八宝山殡仪馆的遗体防腐处理间完成了灌注手术。
作为人体冷冻术的推广者,赵磊积极向身边人传播自己的理念,他希望自己的亲人在逝世后也能应用上这一技术。这面临很大的挑战,除了妻子,几乎没有人认可他的想法。
2020年5月18日,赵磊的姥爷仓促离世,他及时联系了银丰的技术人员,按照对方指导的步骤,为姥爷实施冷冻前的注射工作。中途却被妈妈和姨妈叫停,“在他们的认知里,这是胡闹。”赵磊攥紧眉头,无奈解释道。
他的姥爷最终还是被送去殡仪馆,进行了火化。赵磊感到非常遗憾,“我们不确定未来的技术能让一个人活过来,所以现在冷冻起来就是一个稳妥的方式,活不过来无非是火化,不会有什么损失。”
时间退回到三年前,赵磊在银丰组织的“人体冷冻一周年纪念会”上见到了桂军民。作为首例人体冷冻者的家属,桂军民应邀致词。临开场的半个小时,他一个人静悄悄站在印有妻子照片的展板前发呆,单手朝后背着,掌心是一张被折叠过多次的发言稿。
如今的桂军民  图|东坡一土
那天,他穿着牛仔蓝短袖和黑色长裤迎面走来,手里捧着一束白色百合,背景乐是邓丽君的《我只在乎你》,那是妻子最爱听的一首歌。
时至今日,桂军民对妻子离开时的场景仍旧历历在目。
那是2017年5月8日凌晨四点,亲友和工作人员都守在病房前。他用热毛巾给妻子擦脸,并亲吻她说:“你走吧,你睡吧。
医生宣布展文莲死亡后,专家为她做了心脏支撑系统,确保心脏跳动,随后被带去了人体冷冻机构。
足足等待了55个小时,桂军民被告知去看妻子最后一眼。那天他只有15秒的时间,见到妻子仍是正常人的肤色,他颇为震惊,同时又感到欣慰。
此后长达四年多的时间里,他隔三差五前去看望妻子,有时会跟工作人员聊技术进展,有时会对着铁罐子絮絮叨叨
又有时,他只循环播放那首《我只在乎你》,一句话都不说。
注:除标注外,均为受访者供图
有生之年
还想与你相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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