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旧老阴山  图源网络
从红寨到鸡街
文/沙地黑米
编者按:新栏目“一段刻骨铭心的经历”继续征稿,欢迎赐稿
这是我和妍英之间的一个秘密。如果我不说,谁也不会知道,因为知道这个秘密的两个人,有一个已经不在人世。人世是这样一种东西,里面的每一个过客,都会觉得自己是这里的主人;因此很多秘密在很多情况下,活得比人长。
妍英是我外婆,那年我五岁。那年的外婆,比现在的我大不了几岁,身材高挑匀称,驾驭一件普通翻领衬衫的能力,超过我们家族中任何一个仍然健在的女人。一个人只要驾驭得了素色衬衫,穿什么都好看。她生下来就受过洗,是乱世里奋力营救过全家的佳人;国难当头,她立志报国改名振中,当时的男友,是不久牺牲在抗日沙场上的青年军官;她笑容里有光,眼睛里有神,但从来不把神挂在嘴上。她是命运的一颗棋子,命运以超卓的想象力,将她从江南书香门第落到云南边陲的夹皮沟里,而且落子为定。但她好像不以为意,只要有另一颗棋子——我外公来陪,她就能把所有或明或暗的日子,全都过得有滋有味。
我而今已经活到了可以和那年的外婆直呼其名的年纪,可以平静地回忆那年的夏天。妍英生命旅程中确实有很多值得大书特书的段落,而我自认笔力不逮,只挑些和缓的章节来谈。那年夏天,妍英带着我,上了一辆从个旧到开远的长途公共汽车,我们的目的地,是中途的鸡街。云南的夏天,身体很干爽,但太阳下有种辣烈的热。
那年妍英的五个女儿中,有一个正在生孩子,有一个刚旅行结婚回来。生孩子的女儿是我妈,我妈有一天早上早早起来,抱着还在昏睡的我,亲了亲额头就消失了,她其实是不常亲已经记事的孩子的,那天早上的情景就很是特异地留在了我的印象中。当然我妈失踪不久又重新出现,不止一个人,还抱回了我弟,一个襁褓中的小毛头——据说是从个旧湖中捡来的,个旧孩子的出处多半是个旧湖,这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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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旅行结婚回来的是我四姨,她嫁给了一个常州的世家子,两家是抗战期间前后入滇的世交。新婚燕尔,一对新人就非常新派地出门旅行去了,他带她去看他的家乡,在南京中山陵、苏州虎丘塔、杭州西子湖等地留下新侣踪影,刚刚回到省城昆明。新媳妇回娘家的时间很快敲定,新郎、新娘将一起搭乘米轨火车,从昆明到鸡街,然后妍英会代表娘家人,去鸡街火车站迎接一对新人。
就这样,在我妈生我弟期间,我成了妍英的宝贝和跟班。妍英本不是闲居的住家妇,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知道她在砖瓦厂上班,平时回不了家,偶尔放大礼拜才能回来。我们家人多,心齐,把一切都瞒得严严实实,像我这种第三代里垂髫之年的小姑娘,被隔在保护层里面,活该沉浸在像这样一种四平八稳的蜜色记忆里。
但其实,妍英是反右时期定性的军统特务,当时连她学英语都被指控为是为了迎接美蒋反攻大陆,因此被抹掉干部身份,管制监督劳动,一直在一线当工人。她在因为意外工伤提前退休以前,吃过很多苦,受过不少罪。但是所有这些,我一概懵懂不知,只知道忽然有一天,外婆回来了,再也不走了,好像卸下了很重的负担,很放松地深坐在家里那把老藤椅中,冲我微笑,很疲惫,又很深情,右边嘴角笑出一个浅浅的酒涡。
她很快就适应了家居生活,但是哪怕在平常的家居日子里,她的卓尔不群还是如此的顽固,比如在这个四季温和的省份,她还是会忍不住要回顾她海边的家乡。这种回顾并不是刻意的回忆和絮叨,是她自己也觉察不到的下意识——她会在凉爽得盖得住棉被的夏天,在邻居们顶多煮酸角汤的时候,还是不忘熬一锅老家那样祛除暑气的绿豆汤,然后一心等儿孙们回来,带着欢欣问他们吃不吃;常常是等不及回答,已经端上一碗。听话的儿孙们便一勺勺舀着在那里慢慢吃,而不是稀里哗啦地喝。她于欣慰之中也曾有过一丝失望吧,或许也细细咀嚼过飘泊的结果——生长在云南的儿孙们,血脉里已糅进了此地一年四季的温凉,不复再有她家乡那种冷热分明、颇有转折的激情了。
言归正传。一老一小作为家里当时的两个闲人,就这样踏上了去迎新人的路途。我对这一趟陌生的行程一直就充满期待,想着四姨带回的上海喜糖,一定能拆出许多花花绿绿的玻璃糖纸,把它们洗干净、晾干来,夹在书里展平,再一张张和隔壁芳芳一起透着光去看那些有趣的图案,呵呵,光是想想就能让我快乐得像要飞起来。
上午九点多从始发站上车时,妍英是有座位的,我被她抱在膝头。到鸡街的时间,以当年的速度,正常算来好像需要一个多小时。问题就在于,这车一路停靠很多小站,沿途不断上来人,车里于是变得越来越挤,座位不够,很多人站着;而且事实上,售票员似乎一直就没报过站名。妍英此时已不能端坐,她把我侧放在腿上,紧紧搂着我。
车子开出四五十分钟,妍英有些坐不住了,鸡街虽然是火车中转站,但作为中途站点并不繁华热闹,很容易错过。那时郊外还比较荒凉,她把我放下来,揽着我,几次探头到窗外想作方位判断,都没有成功。她好像忍了又忍,一直想找一个合适开口的契机,读书人就是读书人,顾忌多,其实当时那个乱哄哄的场合,哪有那么多合适不合适的。
她终于深吸一口气开了口,问那个头发干黄、梳小辫的胖胖的女售票员:“同志,请问……”不知是车厢太吵还是什么原因,人家好像没听见,没人搭理她。然而她一开口我的心就本能地一紧:她本来就出众,那夹杂着江浙和湖南官话的口音、斯文的声线、得体的谈吐,和周围闹哄哄的环境是多么的格格不入!小孩不懂得分析这么多,只是顿时有了害怕的预感。
“同志,请问你,什么时候到鸡街?”妍英并不是个内向的人,她有很强的解决问题的执行力,见人家没听见,紧接着就放大声再问了一遍。
“哈哈哈……”周围竟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捅了捅女售票员:“嘿嘿,她叫你哩,叫你‘懂只’,你懂哪只,哈哈哈……”这男的一说话就一嘴烟臭,边说还边不怀好意地朝这边打量。
女售票员当胸捶了那男的一拳,爆了句本地粗口:“勾×,哪个是她同志!”急于撇清关系。
有个村妇模样的女人笑得特别起劲,边笑边说:“哪个有心肠告诉她呀,她单个戴着表,还问东问西。”她瞟见了妍英手腕上一块为了此行专门从箱底翻出来戴上的老式瑞士方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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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依在妍英身边,瞪大眼睛一声不吭看着车里这一群忽然间变得敌意很重的人,车厢似乎一下就变成了一个不可理喻的真空高压容器,里面的人变形夸张,男的都成了大汉,女的全像是泼妇,他们都操着娴熟的本地口音。稍远的角落还坐着个军人打扮的人,绷着个脸,看不出表情。
“我要去鸡街接女儿,怕坐过站。就想问一声,鸡街到了没有。”妍英坚持说。
“到了到了,前面就是。赶紧起来让我。”那笑得最厉害的村妇原来是站在旁边的,这时硬挤过来,狡黠地示意我们下车。妍英半信半疑,刚欠起身朝外看,那女人就一屁股挤到座位上来。自此,妍英失掉了座位,牵着外孙女,加入了站着的人群。而车子俨然没有半点停下来的意思。
“还没到鸡街呀,这哪里是鸡街的样子,”妍英自言自语,“售票员同志,等下还是麻烦你报一下站吧。”我还在呆萌地顺着她的话想着鸡街会是什么样子呢,会有很多鸡吗,就听得售票员忽然嘶吼起来:
“什么,你要我给你报站?想得美!你白长眼睛了吗?不会自己看!”她边骂边比画,如果不是车子在颠簸摇晃,大有要挤过来厮打一场的架式。好像要她报站很侮辱她一样。
妍英当时已在云南生活了二十多年,经历过比这还要厉害很多倍的谩骂;然而骨子里根深蒂固的秩序感,让她在此时此刻还是误用了少时在上海坐电车,售票员挨个报站的经验。
“我没说错什么呀,那边那位解放军同志,你给评评理……”妍英把最后一线希望寄托在车里唯一穿军装的人身上。车里霎时安静下来,大家都把眼光转向角落里的军人。
“你可别求我,你们吵你们的,我没听见。”他袖着手,翻了翻眼皮,把视线转向窗外。
那天我们中途就下车了,明明还没到鸡街,车上的人却全都跟约好了似的说鸡街到了。妍英就不再坚持,牵着我下了那趟怪车,下车遇到一个挑担子的老农还算正常,告诉说这里是红寨。
鸡街没有鸡,红寨并不红。从红寨到鸡街,我们祖孙二人牵手走了差不多两个小时,被太阳晒得发软的沥青路,路上极少有车辆经过,哪怕有也多半是马车、拖拉机什么的,不会有人给你搭顺风车。我坚持不要妍英抱,走累了,两个人就到旁边老桉树的树脚底下,用遮阳帽垫着,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妍英表面上不急不躁,说不要紧我们慢慢走,来得及。我呢,还把桉树叶拗断成一柄小勺子,一勺勺铲土去填树下的蚂蚁洞,我不想让妍英看出来,我知道她心里藏着的不快。说是红寨,其实半点寨子的影子也没有,应该只是红寨的地界,只在路两边的田野里,稀稀落落能见着几个劳作的农人。
我们就这样从十点走到十二点,走在阒无人迹,骄阳在天的沥青小道上,一阵风过,道旁的两排大桉树被风吹得哗啦作响。特别渴,渴的印象第一次如此刻骨铭心,我都觉得自己快成了路旁那些蔫小草的姐妹。水本来是带了的,只是没料到这段多出来的漫长行程,军用背壶里的水早已被我喝干。就这样走了差不多十里路,一直等到到达真正的鸡街,两人才在集镇上重新喝上水。我们终于没耽误,在火车站法式站房的门口,接到了喜出望外的四姨和四姨父。新人拎回大包小包,除了花花绿绿的喜糖,我还得到了一双小丁字皮鞋。那时不像现在物流方便,新人旅行回来,成了快乐的搬运工。回程路上,一家人无比幸福喜乐,因为幸福,我完全忘了那个过程。幸福总是来得轻飘飘的。
作者手书
多年以后,看到朋友中的才子龙子仲这样写云南,觉得子仲对云南真是理解到家了——
路边那些桉树不是速生桉,稀稀拉拉高高大大地傻站着,对你特别的无动于衷。如果有风吹过来,它们发出一种卡拉OK歌厅般的呲呲喇喇的声响,永远也不搭在调上,显得特别没心没肺。这时你很想喝水。可是水离你很远……
然而现在,妍英和子仲都已前后离开人世,人世是这样一种东西——里面很多美好的人和事,说走也就走了。可能孩子的眼光是别样的哈哈镜,后来长大的过程里,我好像再难遇到过那样噩梦般孤绝的环境,能让一个好人,瞬间成为众人的天敌。说好像是因为,其实还真有过濒临绝境的时刻,但是因为有妍英的榜样在先,我就知道善性之光哪怕再微弱,也不能因为环境的一时严酷而放弃自己的光芒。
我们祖孙俩后来都挺有默契,没有谈论过从红寨到鸡街的那一段经历,但是妍英当时一路教会我的一首歌,我一直都记得。那首歌以对唱的方式,唱出要外出觅食的麻雀妈妈对小麻雀的叮嘱:
女儿不要慌,女儿不要忙,飞上天去,要提防:老鹰老鸦多可怕,坏心肠,你要避让。也有那猫大王,还有那蛇大娘,他们都能够爬上树,他们都能够蹿上墙,你要时时刻刻记在心头上……
一首上海老歌,《麻雀与小孩》。我后来了解到妍英这辈子经历过的磨难远甚于当年去鸡街路上那一幕,她常常要独自面对比这强大许多倍的恶,可是她一直坚持着她自己,到老都没有改变,成为我家几代人当中真善美的一个活证,让我再也不惧怕衰老。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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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沙地黑米,本名张谦,漓江出版社总编辑。毕业于北大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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