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不归

本文来源:尹坤1969(ID:yinkun-1969)

很多年以前,我家住后海南沿的一个小独院,院子里有一棵很大的黄丁香树,那是棵百年老树,每到春天,满树丁香花开,花香就从小院溢出来,百米开外就能闻到。由于花期不短,香味又清新淡雅,有陌生人到了附近,会忍不住打听:这花香哪来的?至于周边的人们,大概和我一样,总是很享受这个丁香花开的季节吧。
那些年,每到花开的时候,我就会在树下摆开一张桌子,朋友们就会从各处聚来,在酒茶与花香的之间,高谈阔论有时,低吟浅唱有时,而丁香花则常常随微风缤纷而下-------
胡不归就是在丁香花开的时候,到我家的小院里来的。一个在外交部工作的朋友,要将我的大妹介绍给胡不归做女朋友,那时候我大妹刚来北京不久,与我们同住在后海小院。
胡不归第一次来时,我好像有说过:你到了后海南沿,循着花香,就能找到我们家啦。他风尘仆仆,额上冒着汗珠,是骑自行车来的。问他住在哪,离得远不?他轻描淡写一笑:住双桥,不远。之后的每一次,他都是骑自行车来的,我也是后来去了他住的地方看他,才明白,那实在不近呢。
那些年的相聚,只要有胡不归在,一桌朋友就都自然而然地安静下来,如学生聆听导师授课,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越是讲到激情处,胡不归的乡音就越纯粹越本色,像我这类学识粗浅的,被他旁引搏征古今中外一通串,很快就迷茫了,常常要中途打断叫停,让他重复,或让旁边听得懂的朋友给解释明白了,才能继续。
我大妹和胡不归相识之后,也有过两三次单独外出约会吧,之后我妹妹就直接说不行,因为,妹妹基本上听不懂他说的话!常常莫名其妙,又不好意思老是追问。胡不归和我大妹恋爱不成,却也不影响他从此以后就成为我们一家人的好朋友,座上宾。随着时间的推移,以及我们越来越多的相处,我们也慢慢地,习惯他那一口顽固的山东伍莲乡音,我自己连猜带蒙,基本上也能听明白七八成。
我们在后海居住的那些年,胡不归没少受累往我们家跑,也偶尔在我家留宿,但大多数时候他都是骑着自行车孑然来去的。
2005年我们在常营万象买了房子,06年初搬进了新家,新家离双桥很近,胡不归来我家就比较方便了,骑自行车大概半个小时就到,于是,常常做了点好吃的饭菜,我便电话招呼他来家吃饭。他在我们家人心目的感觉,已经比好朋友更近,如自家兄弟一样了,家里有个大事小情,需要帮忙出力的地方,我也总是想到他,因为他的为人个性,是那样的让我信任放心,他确确实实,真的是属于“有才华、人品又好的稀有之人”,在这样一个纷扰喧嚣的时代,他身上显现出来的淡然,仿佛春秋古人穿越而来。
不归住的地方,冬天洗澡不是很方便,他一直单身独居,对自己的生活又从不讲究,一张大饼几根咸菜就能对付一天的人,怎么可能会在意洗澡这种麻烦的事情?所以他来我家的时候,免不了肩上一层灰白的头皮屑和一身难闻的气味,我既然当他是兄弟一样的家人,也就总是不客气地,说他几句,命令他马上进入浴室洗头洗澡,换上我先生的干净衣服(为此我还特别高兴他们俩身材相仿),然后把他的脏衣服扔洗衣机洗了。
2007年我去贵阳,顺道去贵阳附近探访朋友,他从中国农大毕业回到家乡的县里工作。朋友带我游览当地的古镇,并把镇上文化站的一个女性朋友介绍给我认识让她陪伴我四处走走。这位女性朋友当时还没有婚嫁,非常羡慕北京文化人的生活氛围,我立刻就想到了胡不归,当时就对她说了胡不归的情况,有心把胡不归介绍给她,希望他们以婚姻为目的来交往。根据我自己对爱情的理解,我以为,天下还是有很多女子,会把才华和人品视为爱情的核心价值,我祈愿这位贵州女子会成就胡不归一个美好的爱情故事。
回京后我马上就去找胡不归,把女方的电话地址都交给他,胡不归很高兴,很快与女方联系并开始电话书信来往。大概两三个月之后,农大毕业的朋友来北京上在职研究生的课,那个文化站女友托他带给我一封信,信中夹有几百元现金,信上的意思是,让我约上胡不归,让不归用这个钱和我一起去农大请贵州来的朋友吃饭。我一看,好嘛,这可是个有情有义也还有点智慧的女子呀,我当然责无旁贷,立刻告知胡不归,约好去农大的时间,并再三提醒他去之前要记得洗澡洗头换上干净的衣服,很显然嘛,女方是请朋友来帮忙相亲的呢,我当然希望我的好兄弟胡不归能人家留下好印象。
那天我和我先生开车去接胡不归的时候发现,他根本就不记得按照我的要求去洗头洗澡,依然是满肩的头皮屑和一身的油腻味。当天还有两位农大的教授一起吃饭,饭间我特别介绍了胡不归的作品《荊棘场上的散步》和《读陶渊明集札记》,还特别强调了他比古代竹林七贤更落拓不羁又淡泊名利的生活状态。估计贵州朋友回去反馈给女方的信息也是积极和正面的,之后胡不归和女方的联络仍然正常进行,又过了一些日子,胡不归还应邀去了一趟贵州,到女方那儿住了几天。
胡不归到底去贵州住了几天?期间他和女方的相处情况又如何?我始终也没有特别问过胡不归。大概是胡不归从贵州回京不久,这位女友就给我来了好几次电话,总的来说大意就是:胡不归不是她想象中的那种文化人,同时埋怨我以及胡不归的其他朋友,既然你们都那么推崇他的才华,为什么不帮助他得名获利?甚至到最后,她竟有些恼羞成怒,认为我的这个介绍对她而言是个倒霉的事情了。啊呀,我一时间,竟也不知道如何安抚她的情绪,真心地为她幻想破灭的遭遇感到难过;同时又追悔莫及,为自己错误的先见为主感到尴尬和不安-----因此后来见到胡不归,出于怜悯和自责,我再也不好意思开口去追问他贵州之行的细节。而那个贵州女子,从此也不再与我联系。
2008年之后的这些年,因为有了小女儿,我们家的生活自然进入了某种特定的忙碌状态,招呼胡不归来家里吃饭的次数大幅度减少,每每遇到自以为仰慕才华并自称以爱情为信仰的女子,我也不敢轻举妄动给胡不归介绍对象了,这期间,胡不归生了一场大病,感冒发高烧迷糊了几天不吃不喝差点没了命,幸亏他的铁杆好友曾照华兄(他是胡不归二十多年在京免费住房的提供者),有一天正好有事过去,发现他情况不妙马上将他送到医院救了他。不知道是高烧几天烧坏了脑子还是什么原因,这场大病之后,胡不归性情大变,与以前的他判若两人,过去任何一个聚会场所都能滔滔不绝的雄辩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沉默寡言的新胡不归。我偶尔去看看他,有时能看到他在堆满杂物的屋中煮着中药,但他的饮食,也还仍然以最方便的方式潦草解决。至于其他方面,胡不归照旧我行我素,读书写作玩游戏,也偶尔出门与好友见面吃饭爬个山喝个酒,当然,可以肯定的是,他一直没有以爱情名义存在的女朋友。
到了2013年的夏天,我们将家搬到了宋庄。宋庄的房子装修时胡不归到现场当监工,他尽心尽力每天与装修的工人一起干活同吃同住。后来,我开始在宋庄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最初的那两年的展览,布展的时候,我都要把胡不归叫来帮忙,我总是想着,一是他可以挣点小费(惭愧的是,挂画布展的费用实在也给的不多),二是拓展他的交友圈子,我认为这才是重点,让他多点接触异性朋友的机会。后来我干脆做主出了一点钱,在距我家不远的一个艺术区帮他租下一小间房子,说服他搬到宋庄来住;我把他带到我最信任的好朋友书法家张守泽老师家里,果然很快张老师就带着他交到了很多良师益友;我还把胡不归推荐给宋庄蜜蜂书店的张业宏先生,希望胡不归能在书店里谋得一份工作,可以应付他的日常生活开支。张业宏先生是资深的出版人,通过我介绍认识之后很是敬重胡不归,让胡不归去书店的编辑部(策划部?),但因为乡音过重,胡不归与办公室的同事无法顺畅进行工作沟通,没办法,张业宏先生对我说胡老师坐办公室工作不合适,看看以后能否在出版新书时做一些编审的工作吧。
“有工作,有住处,有志趣相投的朋友”,这是我把胡不归带到宋庄来的理想,虽然没有完全实现,但胡不归在宋庄的短暂生活还是相当愉快的,宋庄的文人墨客艺术家们大多都是自由主义者,对于胡不归而言,就是同类,他算是在这个仅存的乌托邦地界上找到了队伍,找到了精神上的认同,我笃定只要他能够在宋庄扎下来,就一定能如鱼得水,我甚至幻想着,说不定某一天就有一个慧眼识珠的女艺术家看上他,给他一段浪漫的爱情呢。但是没多久,他还是搬回双桥住了,一是他实在是在那儿住习惯了,二是宋庄这边的房租怎么着于他也是个负担。
胡不归在双桥的住处,是他的北京好友曾照华先生免费提供的房子。在这污浊的尘世里,曾照华先生在我眼中算得上是绝无仅有的义士。房子是曾家父母所在单位的老职工宿舍,胡不归在那一片平房区住了二十多年。由于已划入等待拆迁之列,那片区域的房前屋后,呈现出某种衰败和没落的特别气息,与胡不归的闲散形象和神出鬼没般的隐居状态,倒是非常地和谐相宜。对于北漂者而言,住,永远是头等大事,曾照华先生能以这样实惠又美好的方式资助胡不归在北京的生存,不由得让我感叹这命运安排的神妙和美善。多年来,曾家闲置待迁的两套平房分隔外租的租金,大多也直接补贴给胡不归当生活费了。曾照华先生与胡不归的缘分,据说要追溯到上个世纪90年代初期,那时他们在一个公司工作,因折服于胡不归的才华,遂成莫逆之交。
2019年的4月和5月间,我装修工作室,胡不归和好友吕学臣一起到宋庄来帮忙,干活过程中我注意到胡不归行动有些迟滞,体力也大不如前,又见他偶尔用手抚胸似有皱眉忍痛之相,因为我太了解他,不禁忧从心起,问起他的身体状况,他说没事,自认为是运动不小心拉伤了
肌肉。我相信相疑,建议他去医院做个检查,之后5月中旬至5月底,他在朋友的帮助下到北大医院做了相关检查,传回来的消息令大家震惊:他已经癌症晚期,已经没有任何手术医治的必要和可能!惊愕之中,大家立刻瞒着他,建了一个群来商量怎么办。这期间,应我邀请,不归又来我的工作室两次,我每次备好酒菜,让他开开心心地吃喝,这时候他虽然病容突显,但胃口食欲还是很好的。
我自己,二十多岁的时候就因恶性肿瘤胃全切,预后也相当悲观,医生认为我不会活过两年,但是感谢神,自那以后,我竟然能够如此平安无恙地苟且偷生了三十年!当然,我并不认为胡不归一定会和我一样,但基于我的经历,朋友们都认为,由我来和不归谈一谈他的病情,是比较合适的。所以,经过一些时间的犹豫,到了6月初,我们决定让不归知道真相,我真的认为让他一直蒙在鼓里不是一件好事。
胡不归最后一次到我工作室时,我们的话题全是生死两字,我说起我多活的这几十年,其实是上帝对我的惩罚和试炼,显然我还没有资格那么早就离开去享受美好的天堂。不归说他不害怕死亡,死亡不是什么问题,死是必然的存在,他说自己最近几年时间完成了170万字的《论语原始》,已经没什么遗憾了。我们都认为人若有机会知道自己大概的死期,无疑是一件大大的好事,可以有计划地去处理一些事情,给自己的人生做一个结算清单,这是多么美妙的恩赐啊。相信死亡不是结束,而是另一段旅程的开始,在这样的观念中,死亡就是一件喜乐的事情。我祝福他说,在生命旅程的另一段,上帝会大大的补偿你呢。
事实上,我何尝不知道,他的身体之所以垮掉,与他常年累月对自己的放任、不珍惜不善待自己的身体有关系,我常常想,如果有一个爱他的妻子来帮助他,关心他的饮食起居,有爱和亲情的同在,他的生命状态就不一样了。从基督信仰看,人子的身体就是神的圣殿,人在饮食起居上的潦草怠慢,就是对神的冒犯。按道理此时我应该传福音给胡不归,如果他能受洗成为基督徒,相信他能在生命的最后时光得着平安和喜乐。但是,我又深知让一个自认为学富五车、一辈子活在理性自负中的文化人,谦卑地转向基督并顺服在基督的爱里,是件不容易的事情,若没有神的带领,我是做不到的。所以,自始至终,我只是常常地为他祷告,在他病后的几次见面中,我只给他讲述我近三十年与癌共存的见证;给他讲我对死亡之旅的美好想象和喜乐期待。我无数次地祈求上帝,能给胡不归更多一点的时间,来认识上帝并得着上帝预备给他的爱。
6月中旬之后,胡不归的身体日见虚弱,已渐渐不能支撑他稍微费点体力的外出活动。6月底,好朋友王怡福去看望他,发现带他外出吃个饭都已经有些困难了。7月1日下午,有朋友给胡不归打电话,感觉他反应很不正常。这个消息马上在为他而建的小群中传开,我意识到他的病情变化应该很迅猛了,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当晚9点多,我两次电话胡不归,听得出来,电话那头他已然语无伦次,我确信情况危急,于是晚上10点钟,我先生和我一起从宋庄驱车到双桥胡不归的住处,发现情况比我们想象的还要糟糕:在尿味浓重的小屋子里,他几乎全身赤裸(仅穿一件内裤),满身蚊子叮咬,已经神志不清,不能正常对话了。而且种种迹象表明,他可能已经有两天没有吃饭喝水了,狭小的屋里虽然有朋友们送来的很多牛奶点心,但他似乎已经完全不能自主去找吃的了。我亲身经历过癌症晚期的剧烈疼痛,那就像无边无际的海洋,会让人丧失意识。不过,还好,此时他还认识我们。
我们立刻给他烧上开水,找出牛奶让他喝上,我先生在想办法让他打开手机,因为我们简单商量之后,觉得有两件事情必须马上做:首先把胡不归重病的情况告知他的直系亲属,了解是否有亲属可以来京护理他或且把他带回老家看护?二是尽可能通知不归在京的好朋友,请大家过来看看他同时商量如何更好地帮助他。
两三个小时之后,我和先生安顿好不归,回到我们自己的家,我们夫妇在难以抑制的痛惜中,回忆起他与我们二十年的交往情谊,一夜辗转无眠。7月2日一大早,按照我们商量好的,我先生赶去双桥照顾胡不归,并在那儿呆了一天,等待各路朋友前来探望不归。朋友们最终一致决定第二天,也就是7月3日,由不归的好朋友吕学臣护送他回老家。7月3日早上,我们夫妇,人大杨树山老师,曾照华先生,吕学臣先生,在双桥汇合,不归的精神较前晚好多了,但仍然只在茫然无语中沉默,偶尔列嘴微笑,偶尔皱眉,我知道,他在忍受只有癌症晚期患者才能感受到的那种痛苦。我先生简单为不归擦洗了身体并为他换上一套稍干净点的衣服,学臣找出胡不归的一个行李箱,我们发现,除了一台电脑和一些书籍,几件衣服,可以说,小屋中再没什么值钱的物品,这让我想起王尔德在美国入关时的那句牛气名言:除了我的才华,我再没有什么可以申报的了!胡不归这样的人,也是如此,当初他行襄空空,轻轻地来,如今他还是行襄空空,无言地离去,他人生最大的行李就是他的才华,而非世俗的包袱!
在告别的时刻,在胡不归无法言语的身体痛苦之中,在好朋友们无法言语的情感痛苦之中,大家默默地站在一起,在胡不归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屋前,一起拍了几张照片,因为,我们都知道,他这一走,也许就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北京的早晨并不宁静,这个世界总是在它既定的轨道上向着既定的方向而去,我们每个人,也都只能活在自己的生命轨迹之中。真正的生活是世上最罕见的事情,大多数人只是存在,仅此而已。几乎没有人不活在各种世俗杂务忙碌之中,但胡不归却属于那种罕见的异类,他孑然来,只身去。
杨树山老师开车送学臣和不归去北京南站坐高铁,车到山东伍莲站后,杨树山也已安排了他的同学开车接上,将胡不归送回他的老家村子。这几十年隐于闹市,胡不归只当是《荆棘场上的散步》,自有一种苦行僧般的逍遥;他孜孜不倦数年完成《读陶渊明集札记》,如今归去如陶公,但愿故园是桃园。与不归挥手道别的那一瞬,他列嘴微笑的神情,依然纯朴如孩童,我终于还是忍不住,泪水盈眶。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7月3日这一天,胡不归在归家的路上,我在北京宋庄的工作室中,读他送我的《读陶渊明集札记》。我知自陶公至今,衡宇载欣载奔依旧,然孤身一人回归故乡的胡不归,却不可能有“僮仆欢迎,稚子候门”,据了解,胡不归回乡,只有80多岁的老母亲可以依靠。我只祈愿“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这样的景致仍在,或也可让他聊以自慰。但愿他往后不多的人生时光可以“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
7月4日晚,吕学臣从山东伍莲返回,言及胡不归家境景况,不胜唏嘘,众朋友商议,需要给他募款助医,于是,在难以言说的伤感中,我执笔写下了以下的这篇募款倡议书(有省略):
“胡不归,自由作家,原名胡善德者身份证号********胡善德也,山东五莲人,大隐帝都北京二十多载,结集出版有《荆棘场上的散步》《读陶渊明集札记》《辍耕微吟集》等作品,胡不归先生因性随缘,结交各路骚客文人雅士,逍遥红尘之中,名利淡泊,自在悠然。
二十多载弹指消逝,虽历经风雨磨难,不归先生都能从容应对,更庆幸始终有倾慕其才华的友人接济帮助,其间几次贫病交迫均有惊无险安然度过⋯⋯
最近,前后历时三年,胡不归先生倾尽心血,完成了《论语原始》,计170多万字,他将手稿打印成册,踌躇满志,正四处寻求合宜的出版社出版⋯⋯
不料,在春天4月,不归先生身体上的疼痛不适症状日益严重,5月24日,在友人帮助下到北大医院做了CT检查,结果竟是癌症晚期迹象,癌肿已经遍布身体各处,右后第5根胁骨甚至已经在癌细胞侵袭下发生了骨折断裂!病情之危重,严格来说,已经丧失了手术治疗的可能性⋯⋯
不归生性落拓不羁,无妻无儿,孤身一人至今,坦荡生死,甚至不愿意告知家乡亲人,而要选择独自面对死亡⋯⋯
7月3日下午,在朋友们齐心协力的帮助下,胡不归先生回到山东老家五莲县石场乡船坊村。
胡不归先生以文人之身份漂在北京,勉强温饱,偶尔做点苦力活挣点生活费,积蓄少的可怜⋯⋯生命可贵,生死亦如常,胡不归先生虽视死如归,然他目前的境况,仍急需必要的资金来维护他生命最后时光的尊严⋯⋯”
我的这篇求助书很快就在朋友们的微信圈扩散开来,得到了很多朋友的慷慨相助,到了7月9日,因为担心胡不归的生命处境,由曾照华、张守泽、黄勃、吕学臣和我共5位好友组成的探访团奔赴山东五莲,当天下午三点多我们到达胡不归老家船坊村。小村依山而建,房屋多为石瓦结构,村中有一河流经过,也许以前曾是条泱泱大河,河上该有船只往来,顾名思义,此村既有船坊之名,或许古时候村里就有专门做船的木工作坊呢。此时村里看不见年轻力壮者,周围农舍墙根下偶见年迈白发人⋯
这一天早些时候,有日照文人(上官南华先生及其朋友)来看望胡不归,他们不仅带来了募集的善款,还给胡不归先生送来了各种急需的生活物资,包括成人尿不湿和一个大浴盆等⋯
因上官先生提议让胡不归看一看自己将来的安息之地,以免他日家人慌不辞地⋯于是众友人包括闻迅赶来探望的当地镇党委年轻的胡副书记及其乡里工作人员,一行人分两辆车带着胡不归上了山。
在一处坐北朝南,前有小溪流水潺潺,又有平台可以远眺的丘陵山地,大家停下,周围芳草萋萋,各种各样的庄稼在地里生长蓬勃一片盎然生机,想到不久之后,不归就要在这里安眠,日看远山,夜望星空⋯⋯我内心不禁悲伤又不舍,惆怅又安慰。
我们在这里谈及一个智慧生命眼见就要到来的埋身之墓⋯上帝的安排看似冷酷无情,谁又能说这其实不是另一种怜悯恩慈呢?一个重病之中的人,和朋友们一起上山看自己将来可能要埋葬的墓地,若不是通达之人,怎么可能做到!此时的不归,忍着巨痛,不言不语,只微笑着在朋友们的携扶下,走在山间小道上,几缕清凉的夏风自山涧吹过来,拂过他消瘦的脸庞。这小道,这山,这水,见证了胡不归的成长,也终将敞开怀抱接纳他归来安息,啊,唯有这块土地,这样始终如一的爱他怜他!
考虑到胡不归80多岁的老母亲显然已无力承担照顾儿子的责任,于是我们商议考虑给他找一家医院,经过一番曲折,我们最后在第二天(7月10日)上午,把胡不归安置到了伍莲县中医院住了下来。
同在船坊村长大的胡善义先生和妻子张善梅在伍莲县里经营一个小外贸企业,胡善义的姐姐和胡不归是高中同学,7月1日那天深夜我给胡不归手机上所有胡姓的伍莲人打电话发信息,其中就有他的姐姐,当他从姐姐那儿得知胡善德(不归)病重的消息后,大为震惊,他主动与我联系,在他的帮助下,我们顺利把胡不归送入中医院病房的一个独间,不归的看护也在胡善义张善梅夫妇的帮助下顺利找到,他叫胡善风,也是胡不归的同村人,一直在医院里做看护,有经验。此后,不归在医院的一切事情,我们就都托付给善良有爱的胡善义张善梅夫妇来处理。
但是,上帝安排的人生奥秘我们无法参透,仅仅只过了一个月,到8月10日的早晨,胡不归就在晨光之中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他的离去,我以为是喜乐的,虽然不无遗憾,然,就连这遗憾,岂不也是可以祝福的?
在这个贫乏的时代,几乎可以肯定,我们每个人,都不得不走这条道——跨过叹息之桥进入永恒。而今胡不归,已然在他生命的荆棘场上,潇洒地散步而去。
2021年7月7日吴梦湄于北京宋庄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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