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咱们聊过了辞职的一个大前提——“为自己”,和如何不被这个决定的“大”吓住,但是没来得及回答小姐姐的一些具体问题。比如——
心理过渡期。
亲问我怎么适应如今的“身份”的,这个问题问得特别的好。
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一堆标签:行业类的,岗位类的,家庭形态类的,人生经历类的。当某种标签常常给予我们的“正面回馈”、也就是所谓的“光环”时,很容易,自己也拿这个标签(某司职员、某校校友)来定义自己。在人际交往中也会惯性的使用——掏出个标签来,你看,我是某个群体认证过的了,似乎省却千言万语。
而辞职呢,本就是个撕标签的过程。是我们自己选择、不再被归纳在这个“认证”之下了。
我记得,在离开律所的第三个月,我的餐馆铺头刚刚找好、租下来,然而装修极其不顺利......本来约定14天的工期拖延了一个月、又一个月......
当时的男友(如今的娃爹)拉着我出去散散心。我俩和另外一对朋友到康州金神赌场,看看演出打打牌。其间,很巧,老公的某个中学同学也在那里,于是大家聚到一个酒吧聊天。
那位同学说他是名基金经理。
而我呢,条件反射一样说道:
我之前是XXX所的律师,我们组是专擅基金类业务的,在Chambers USA排名很高的团队;我刚刚辞职了打算那个那个餐饮创业......
这段连珠炮讲完,顿时想抽搐——我这是有多虚弱啊,才需要拿出一个个的标签来,对着个陌生人试图“证明自己”?人家是来玩德州扑克的好么?!谁管你曾经是哪个所哪个组的律师!
为什么,我就不能自我介绍道,“你好,我是个打算开餐馆的家伙”呢?
——因为这条新赛道上,我还一无所有:我的店子里,此刻布满敲碎了的披萨炉残片,电路需要重走可是电工找不见人,燃气不通、管道太细得更换然而工头拿了钱不做事,通风系统更是不过关、可能得重新做个爬上五层楼的巨型抽烟风管、得加很多钱......我焦头烂额、不忍直视。
自己讲话心虚,自己听得最清楚。原来,潜意识里,我如此的担心着我在新方向上的“尚未成功”,会使自己给人的印象打折扣、怕人家觉得我“唔掂”(其实明明是自己不肯接受这个崭新的自己),所以恨不得赶快把“credentials”(其它资质)从兜里掏出来、好增加些底气。
当真无聊!
反正那一刻,我狠狠的鄙视了自己一把。
没有人在意我们幼儿园里曾得了多少朵小红花。真的。都前尘往事了,放下吧。
而多数人,都能嗅出,一个人的底气不足。就像看到那种印满头衔的名片,会会心一笑一样。
我们喜欢某位朋友,从来不是因为“他是某所的律师”、或者她读了啥学位,而是因为他跟我们一拍即合玩得来,因为她幽默开朗,因为他善良体贴,因为她细腻有想法、带来不同的思路,因为他诚信、可靠,是个讲义气的哥们儿。
我需要做的,是放下焦虑,自己接受此刻的自己。哪怕没有任何“光环”,哪怕眼前困境重重,我也要,不嫌弃这个满头包的家伙,爱她的本真,和尊敬她眼下的选择。
金神赌场那一晚后,我开始向新朋友这样自我介绍:
“我是餐饮人”(以及后来,“我是个码字的”)。
简单,到位。
我不是华尔街律师了,我一样可以是个可爱的人;相反,顶着光环时的我们,一样可以令人生厌。咱们大活人,可不能被标签给定义住了。
亲爱的媛媛,如果你决定了做一名全职妈妈,一开始“失去了标签”的不安感,大概率是会有的。
我非常理解。咱们怕的,似乎是周遭的评判,其实更折射的是自己对自己的无法肯定。
只要我们打心里认可了自己的新身份,就会发现,这其实很不错:假如遇到粗暴的评判我们、白眼相待的人,迅速知道不必深交。(对了,这一类人,常常在听说了噢原来她还有别的资历、甚至还能成为我们的甲方之后,瞬间变色、先踞后恭的极为明显,这也是,聚会中令人莞尔之事。)倘若我们一直顶着某种光环,这部分人或还多隐藏几年。
而无论你做什么,经理也好、主妇也好,你都值得被爱。被你自己爱。被家人和朋友们爱。
我常常有如下的体验,不知亲是否有同感:
去闺蜜家玩,一进门,哇,家中收拾的一尘不染!所有物品的摆放都有其道理和逻辑,装饰不多不少,点缀得宜。每逢这种时候,我都发自内心的敬佩女主人。这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成就,这是一个人对她自己的家园和环境有着极大的爱并投入了极大的心血,才能达到的。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呢。我总会直接夸赞闺蜜,你的家真美真舒适,你真棒啊!在这样的环境里呆一小会儿,我都觉得沾了主人家的福泽。
那么,做了这一切的闺蜜本人,哪怕她已经不是经理、合规官、集团董事,难道她不值得为自己骄傲么?家务劳动,是特别值得尊敬的。那是爱的付出。
“我是个主妇”,“我爱着我的家,我愿意投入很多精力在这里头”,一点也不丢脸,可以大声说。
“书会不会白读了?”
至于商学院、法学院有没有“白读”——亲爱的,你要相信自己。你的才华和能力,是不会白费的。任何历练,都在潜移默化的,助力我们形成我们更好的自己。
怕“落伍”、怕学位“白读了”,本身是一种焦虑;而它的镜像则是:读了某学位,我就万事大吉——了么?亲肯定知道,当然不是啊!你的大厂经理工作中,用上了多少商院时学到的东西?百分之一?千分之一?
你之所以胜任着这份工作,并不是因为你读了商院(当然,好的学历,是敲门砖,助力你拿到面试机会)。你的十八般武艺,可能自“社会的毒打”而来,自从前的种种岗位经历而来,自本身的不服输的个性和肯钻研肯动脑筋而来。学院仅仅能启发思维,并不包我们一帆风顺。
比如法学院给予我的营养,说实话跟律师工作关系不大。那三年里我所受的教育,确实拓宽了我的思路,加强了思辨、分析能力,加深了我对美国社会的理解,更重要的,稳定了我的情绪、平衡了我本身更偏于感性的性格
然而,它几乎是种“素质”教育而不是职业培训。当金融律师所需工作技能,则是在一次次实际谈判、撰稿中,一次次被前辈把门关到脸上再笑盈盈敲开中,慢慢学到的。虽然我不再替银行或者基金做ISDA或Swap 协议了,这些“如何达成协议”的软技能,却是不会掉的。
媛媛你能稳稳坐在大厂产品经理的位置,一定也是十分柔软身段、各种另辟蹊径、加目标必须要达成的钢铁意志。你的这些“品质”,谁都带不走。(跟娃的日常缠斗中,何尝不需要这一切?
听起来可能很奇葩,但我既没有后悔过从律所辞职,同时也没有觉得法学院是一场浪费。读法律而获得的“不惧阅读大部头文件”的技能点,帮助我顺利得到一个很特殊的非全职、远程合规官岗位——合规系统建立起来之后,每逢年检去一下、每逢行业法规变更时忙一阵,其余时间则完全自由,更像是“顾问”,非常适合做我眼下写作主业的补充。
这家医疗器械企业最开始,也质疑过我“毫无FDA或欧洲医疗器械监管方面的法务或合规经验”,我简要的告诉他们IEC 60601-1-2 standard (《国际医疗器械安全与技术标准》)从第3版升级到第四版后具体对该公司的产品将有哪些不利影响。什么都不需要再说。我拿到了这个合规官职位。
是的,面试前有做足功课;但是一个非理科生,不怕生啃几百页充满“电磁兼容性”、“非电离辐射符号”字眼的英文技术指标文件,这是法学院给我打下的基础。而了解作为企业老板,永远还缺一个设身处地、前行一步替他分忧的员工的那种心情,则是我自己做过一段时日的餐馆小老板后的切身体会。
媛媛你之前走过的每一步,都为你积累了无形的财富。这些不是你离开了某一间公司就会消失的。凭着你的积累,即便是“退休”了,也可以扩宽而非缩小自己的天地。
“没有新爱好、新计划,怎么办?”
在另一篇树洞回信里,我提到过,个人认为辞职做全职主妇/主夫,需要三个必要条
一、另一半的支持;
二、能继续保有对世界的好奇心,拥有在带娃和家务之外的独立精神世界;
三、保持爱、同时不惧离婚的良好心态。
关于第一条,我大致理解媛媛你的先生是很支持你的,家庭经济应该也不成问题(这已经非常非常的幸运)。
第三条嘛,太复杂。先假设是具备的,以后有机会单独成篇,恕不冗述。
重点看看“二”:亲你尚未辞职呢、已经在担心“停止成长”了怎么办——放心,你就绝对不是会停止成长的那种人。你的充满求知欲的大脑,不会允许自己生锈的。
“可是,不像每青你,你是知道自己很热爱写作——而我眼下还没有一个特别突出的兴趣爱好,怎么办?”(媛媛后来补充道。)
这是一种“好学生”们常惯陷入的思维:十年计划、五年计划、短期目标;似乎没有把方方面面、甚至以后每一天的时间表都安排好,就会恐慌,好像就说明了这是一个不成熟的决定。
其实,回到前面说过的,每天,都是决策点;不需一次性达到十全十美,也不可能成功计划一切。
媛媛你不是提到过想种点花,画点画,多和孩子们玩一会么?就这里开始呀!种着种着,画着画着,玩着玩着,新的方向可能就会来找到你,新的伙伴甚至知己也会寻踪而至!很多事,不试不知。
比如,我从来没有料想到,写作,会给我带来这么一批宝贵的朋友!我是个社恐,按说不“坐班”之后,干着这种闭门埋头的工作,应该更没朋友了吧?然而,机缘巧合,某位远在东京的小姐姐,竟为我建立起了一个曼岛荒言(我的小说号)读者群!(若不是她,凭我自己,大概怎么也跨不出这一步的。)那是一个无法留言的“哑巴”小号(因为平台自某日起取消了所有新号的留言功能),本来每次写个故事,都如小石子沉入深潭般无声无息;有了曼岛群以来,忽然之间,我知道我的工作是有回应的,我的那些荒唐言语,能触到一些朋友们的心。
如今,每天起床,都看到群里几百条热热闹闹的讨论。大家真实、善良而有趣,能从煮菜聊到新闻聊到鸡娃聊到文学聊到时尚聊到哲学再聊到动植物。我忽然间,拥有了这么多朋友?!这是,万万没有想到、也远不在“计划”中的事。却是我全职码字以来,最大、最好的“回报”。
(感恩东京的玙璠小姐姐!爱你!
所以,人生有时需要聚焦(比如媛媛你坚持读完商院、改变人生路径),也有时需要全然开放的“尝试”心态呢。
说不定,你更多的参与了学校的活动后,在家长委员会中发挥到积极作用;说不定,你参与了社区组织之后,又找到自己新的事业方向;说不定,你是一个被管理埋没了的天才画家;说不定,你就是那个拥有“绿手指”、能让植物向阳而生的妙人!这一些,都可能给你带来快乐、友谊、甚至事业契机。
没有长远、固定计划,是人生、最奢华之一种。
我祝愿亲,不急、不慌,享受着每一分每一秒的“也许”,让兴趣和潜能来找到你。
岁月从不败美人。我觉得,“辞职”、“退休”本身,也从不“败美人”。这“美人”,指的正是像亲你一样,有着向上之心,有着爱美的精气神、对世界保有好奇心与爱的人儿。
天地如此广大,你总能寻得其间一个令你心安的位置的。祝你,越活越宽广。
我相信你。热烈抱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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