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六神磊磊
本来今天要发别的稿子,公布一个“看球写武侠”的活动,毕竟都有赞助了,奖品都到位了。可我还是在机场临时写了这篇文,是关于林生斌的那个所谓“镇魂井”的,我觉得这事儿异常重要。
稿子里会说一些大实话,而我一说实话,稿子往往就会非常精彩,大家要快看。要喷的看完再喷,这样优质的文字洗礼很难有了,喷亦可,反正现在我已经基本不看评论,只看赞赏的悄悄话。
上一篇写林,就说了目的不是来肉搏的,是为了团结更多可以团结的人。这一篇也是同样的目的,不是来吵架的,不是来肉搏的,是进一步团结更多可以团结的人,就像三国里吕布说的:布不好斗,唯好解斗。世界只有一个中国,中国人应该团结,可以求同存异,但是不应该撕裂啊。
如果是在六七年前,看到镇魂井这事,我会抬手就写个稿子,划一条线:凡是相信“镇魂井”的人都是啥啥啥啥。当时的我年轻气盛,会笃信这条线划得非常妥当、非常精确。而今天的我不会这样干了。因为每一次划线,都会产生误伤,会伤害到许许多多我尊重的人、喜欢的人、不愿意伤害的人。
所以今天的文章没有“线”,也根本不划线,只有一些看法。
我相信,有许多的朋友在看到事情居然发展到“镇魂井”之后,在看到林被指控为一个疑似“巫师”般角色之后,第一时间都会有一种反应,那就是错愕。
如果是敏锐一点的人,不管你是坚决不信,还是主张存疑,大概都会隐隐觉得讨论的气氛不对了,有什么味道变了,就好象太阳忽然落山,夜幕来袭了。又好像我们的手越过了某种边界,伸到了某个隐秘可怕的地方,触摸到了什么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没错,这种感觉是对的。让我解释一下这种感觉吧,那就是我们已经不知不觉间突然一步踏出了文明的小径,来到了野蛮的边缘。
这事儿,原本还只是一个我们再熟悉不过的关于情感和人伦的网剧,“围攻”,“洗白”,“站队”,“攻讦”,人们又一次熟练地扭打着,抱摔着,可无意间突然滚下了一处小土坡,压倒了一片杂草,等你拍拍屁股站起来的时候,突然发现就已经到了文明的边缘。
再前进一步,就是可怕的荒野泥淖,是光照不到的地方,是浓雾一样的黑暗,有一种远古的、野蛮的东西藏在黑暗中咆哮,诱惑你:进来吧,进来!这里有你们人类先祖的鲜血和骨骸,进来吧,进来!
所以先请你就地立定,不要再踏前一步,而是紧急地想一想:构成“镇魂井”这个指控的核心是什么?答案无非两点:一是迷信,二是诛心。
我知道这个答案不会令所有人愉快,我知道有许多朋友觉得“我信不信不重要,如果林相信呢?”,我完全理解这种想法。但它的本质是什么?没有变,仍然是可怕的诛心。
一个人忽然被指控修“镇魂井”以迫害亲人,也许你觉得这事儿还很新奇:哇,还可以这样啊?你觉得新鲜,那是因为你我幸运地生活在了文明时代。
倘若翻开人类历史,你就会发现它半点也不新鲜,而是曾无数次在东方西方、古今中外都血淋淋地一再重演。那就是:当一个人被指控行巫蛊,他便永远无法自证。记住,永远、无法、自证。
而下一步的合理推演,就是愤怒的人们有理由清抄他的家,抄查他的一切,而所有一切被查出的可疑物品都能被指控是新的“镇魂井”,一个可疑的摆件,一个奇怪的雕塑,一个特异的笔筒,一盆陌生的花草,甚至是一处随意的反常布置,或是一个笔记本上意思难明的几行字、几笔草稿,都可以被指控为是新的“镇魂井”。
倘若它发生在古代中国的上层,那就是频繁上演的“巫蛊之祸”;倘若它发生在一个古代的封闭乡村,大概就是一次激烈的镇妖行动,和这口井沾边的所有人,注意大概率是所有人,都可能被残酷地杀埋;倘若它发生在中世纪的西方,就是一次血腥的猎女巫行动,不知道又将有多少“女巫”被揪出来,不容置辩,火烧或用别的方式残害而死;倘若它发生在乾隆年间的江南,便是又一次“叫魂大恐慌”;倘若是在慈禧的庚子年,便是又一场“教堂挖小孩子眼睛”的种种可怕讹传,酿成无数流血事件和更大的灾祸。
汉武帝的时代,那个大家普遍认为骄傲的时代,一次“巫蛊之祸”便可以让国家几乎崩盘,让数万颗无辜的人头落地。哪怕是堂堂太子和皇后被指控行巫蛊(也就等于是修“镇魂井”)时,都无法自证,只能举家惨亡。
不可诛心,说起来轻巧,可知道这是多少血泪为代价才得出的。人类的文明是一条艰辛的窄道,是羊肠小径,是先辈从可怕的蛮荒中开辟而来的,无数人擎着火把,前后相继,才走到今天。但即便这样,矇昧、蛮荒仍然不过一步之遥,先前说了的,文明仍是窄道,而野蛮是辽阔荒原。
大家都看到一个剧叫《觉醒年代》,激励了许多人。之所以要觉醒,不就是为了富强与文明,为了现代之法治,为了人人可做幸福安乐的现代公民么。试问倘若我们还是行迷信、诛心,我们为什么还要觉醒?旧的时代这两样东西不都有,而且十分发达吗?哪里还要觉醒呢?
即便在今天,远古基因里的一些东西仍然存在着,很难在旦夕之间彻底改变。毕竟我们才“文明”了不过短短百十年。所以你看我们许多人十分敬仰科学,为火箭上天欢呼,为科学家的收入担心,但是当科学和迷信并行的时候,便往往不管不顾地倒向迷信;我们十分推崇崇高,感动于崇高的人性,赞颂爱与同情,但当崇高和阴谋并行的时候,便又忍不住地先相信了阴谋;我们很重视教育,不遗余力倾其所有地让孩子上好大学,但是当大学里的知识和矇昧的旧习相悖的时候,又瞬间倒向了旧习,说大学里教的都是狗屁。
有许多人其实并不是所谓不肯思考、素质差,不是的。他们和她们在网上的激烈言论和行为,其实都是源于内心的担忧与恐惧,比如痛恨伴侣的背叛,恐惧伴侣被人夺去,担忧家庭在旦夕之间毁灭,担忧自己辛苦打拼来的财产不能福泽家人,等等等等。所以他们会在现实中、在网络上搜寻可疑的靶子,一切可疑的“渣男”“捞女”“荡妇”都要被锁定,点射清除——“我不在乎某某某因为什么理由被定罪,总之他必须被定罪,因为我实在太恨他”。
但如果你自问是一个愿意思考的人,是一个能够克制简单的好恶,直面对自己真实情绪的人——事实上这样的读者非常之多,那么我想说,你所珍爱的、维护的上述那一切都有一个基本前提,那就是现代文明。
无论是一夫一妻制也好,是对私人财产的保护也好,是对弱者的保护也好,还是教育平权、男女平权也好,它都有一个根本的大前提,一个像金子一样宝贵的前提,它就是现代文明。而“镇魂井”这事,其实已不是一个信不信林的问题,而是一个信不信文明的问题这个当口上不可狐疑。
现代文明倘若化为乌有,这一切都会化为乌有。捍卫现代文明,才是捍卫根本利益,捍卫你所珍爱的全部。当余沧海站在面前,左冷禅站在面前,或是江充之类站在你面前,你也不必像小说里丛林社会中的人那么恐惧,因为我们在现代文明的庇护下。
所以没有什么好疑虑的,对于一个和我们一样的普通人,无论你喜欢他,不喜欢他,同情他,不同情他,宽容他,不宽容他,恶心他,不恶心他,在没有一丝一毫实际证据的情况下,绝不可诛心,不可无厘头地推翻侦查和审判结果,不可自充什么猎魔人。
请果断地相信:建国后的妖怪不会成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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