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凤群
编者按:空间新书栏目向读者推介我们精选的最新上市好书,欢迎感兴趣的出版社联系我们。这是第六期,推荐李凤群的《大江》三部曲《悲江》、《骚江》和《离江》,小说反映了长江边上一个大家族、四代人将近七十年间的生存、拼搏、眼泪、爱情、离别和死亡,是一曲写给亲人和故乡的挽歌,曾获安徽省鲁彦周文学奖首奖和江苏省紫金山文学奖本文摘自《大江》第二部《骚江》和作者的创作谈。留言点赞前四名将获赠李凤群作品《大野》一本。
《大江》第二部《骚江》节选
文/李凤群
江浪有节奏地拍岸声缓缓响起。她放缓了脚步,在一棵树下,她看到月光下灌木丛面有一团东西会动。她一惊,想想会不会是鬼,一秒钟后她心里笑了一下,我马上就变成鬼了,还怕鬼?话虽如此,她还是缩起脖子,踮起脚后跟,怕发出惊动鬼的响声。脑子里头一个念头想是江猪,随后马上推翻自己,她想江猪不会在岸上,鬼,看着又不像。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在广袤的夜空,她听到了异乎寻常的对话——
你身上香得像挂面!
挂面才不香呢!
你怎么知道?
我老早就吃过。
你的头发像挂面那么滑手。
挂面才不滑手呢,挂面毛糙糙的刺手。
你的膀子像挂面那么软。
呆,挂面才不软呢,挂面脆,一折就断。
全部错了之后,吴保国不吭声了。
保国一不说话,大凤就服软了,好吧,挂面就挂面。
保国已经忘记挂面了,他说,你肯跟我住窝棚?
住。
服侍我妈?
服侍。
给我大打酒?
打酒。
真的?
真的。
……
两个影子又贴一块去了。
《大江》
吴革美躲在树背后,看他们贴到一块,就像两块和了水泥浆的砖头,一贴上去就水泄不通。
那天夜里吴革美大气不敢出,踮手踮脚地进了门爬上了床。在漆黑的夜里,她的眼前出现了一个新颖的、神秘的、触摸不到底部的世界。这个世界轻而易举地击败了死亡。她忘记了原本是要去死的,以便让他们重视她。她蜷着身子趴在床上,她听见全家人的呼吸,这真是简而又陋的房子,她感觉到秘密随时会从自己的胸腔里自己蹦出来。
第二天白天,她看见保国挑了粪桶去浇菜地。不管是在坑洼不平的地沟里,还是在尘土飞扬的大道上,他走起路来都是四平八稳、神采奕奕。他在庄稼上比父母用心,他施肥施得准,翻土翻得深,犁地犁得快,锄草锄得干净。他家的庄稼比边上的高出一大截。突然之间保国眼睁睁从一个危机四伏的男人变成了一个种庄稼的好手。如今,吴革美晓得原因了。
保国看见革美,笑嘻嘻地打了个招呼,他说:革美,不念书就不念书,反正你认得许多字了。
吴革美好奇地发现他说话的声音跟昨天晚上大大不同,根本不像一个人,再一望他脸上,鼻子眼睛嘴巴,一样也没多一样也没少。
第二天晚上,吴胜水描红的时候把沾墨汁的毛笔浸得胖鼓鼓的。可还是描不黑。他一笔描不黑,再添一笔,直到把纸描穿了,这才哭起来。
儿子的哭声就像一根火柴,一分钟不到就把史桂花的火气点燃了。她瞄一眼,就不问青红皂白抡起巴掌扇革美。你这个货,一天到晚使坏。
倒不是存心使坏,是觉得哥哥墨汁用得太快想出来的妙点子。她先是倒几滴,发现还一样黑,再倒几滴,还是一样黑,她觉得墨汁跟米一样,兑了水烧出来的还是饭,结果是个馊主意。
史桂花给她两毛钱让她将功补过,到代销店买瓶新墨汁,一看母亲掏钱买墨汁那么爽快,吴革美心里更气,拿了钱却径直往江心里去。就不买,就不买,气死你。结果气得眼泪汪汪的是她自己。
她又往江滩上走,芦苇滩快走完时,她停下来,她侧着耳朵听,果然,昨晚的声音还在。这个声音就像从昨晚一直延续到现在,仿佛她白天见到的是他们的影子。
保国说,我从早上眼睛一睁盼着天黑。
大凤说,我也是。
保国说,我怎么闻着江心洲的味道越来越好闻了?
哪里好?
哪里都好。
我一想到你,我就有使不完的劲。
不吃饭也有?
不吃也有。
我给你绣的鞋垫你怎么不垫?
那么好的鞋垫垫在脚底下太可惜了。
真傻,鞋垫就是垫在脚底下的呀。
月光下的江边冷风四起,吴革美直缩脖子。她晓得寒冬腊月真跳到江里,还没淹死就先冻死了。一想到这里,她的心跟手脚一样凉起来,一丛丛落了叶的灌木被风吹得摇来晃去,发出啧啧吱吱的响声,一切都冷得瘆人,而江滩上的两个人相互抱着,就跟抱着烤火坛一样对寒风毫不在意。
吴革美已经清晰地感到一种新鲜而神奇的东西在江滩上滋生出来。在以后的日子里,她看到傍晚收工的时候,保国会随手摘下一朵野花,他不像旁人那样一边走一边撕扯它,相反,他小心地握着它。在所有人毫不留意的情况下,吴革美却敏锐地感觉到保国对野花发自内心的怜爱。她一下子明白过来,他之所以在这里,之所以行走在一群不相干的人边上,之所以面带微笑,全是因为另外一个人。如果没有那个叫大凤的人,这片仅够生存的农田,这宽阔的喜怒无常的大江以及那矮得必须低头才能进门的房子,是容不下保国的。她知道,江边上那些摇曳的芦柴花,那些嗞嗞响的风都是属于保国和大凤的。那漆黑的夜晚,那所有人沉睡的时刻都是属于保国和大凤的。她清晰地看到了一个圆圈,像西游记中孙悟空为唐僧画的那个圈,现在,那个圈里坐着他的堂哥和表姐。懵懂无知的吴革美已经感觉到芦柴滩上的闪着金光的圈有一股超越一切的神秘力量的存在,是那么无法无天、逍遥自在、神通广大、不可侵犯。
《大江》 摄影:戴瑶琴
这往后,吴革美不敢再到江滩上去。如果没有深深的委屈和愤恨,她是没有勇气往江滩上去的——江滩上太黑。她怕水鬼,现在知道江滩上有表姐和堂哥,她仍不敢,她怕表姐发出像牙痛一样的声音,那分明不是牙痛,牙痛保国不会若无其事地沉默或者喘气。
后来的情节吴革美自己都会设计了,她白天黑夜地想他们的对白。她一会儿模仿保国,一会儿模仿大凤。
大凤问保国:保国表哥,你喜欢我什么?
我喜欢你皮肤白。你喜欢我什么?
我喜欢你皮肤黑。
我喜欢你胳膊细。
我喜欢你膀子粗。
我喜欢你头发长。
我喜欢你头发短。
我喜欢你说话声音细。
我喜欢你说话嗓门大。
吴革美相信,现在的表姐是吴保国的皇后娘娘,要是表姐让保国用刀把自己身上的肉割一块给她尝尝,相信他也会毫不迟疑地立刻动手。
可是她的父母呢?尽管吴家富已经从农民变成了生意人。可他和史桂花之间仍旧冷战和热吵,常常像一对仇人一样势不两立、剑拔弩张地对峙,而江滩上的男女又向她展示了男女之间最温馨伟大的誓言,白天和黑夜的巨大差距使吴革美整天魂不守舍、睡眼惺忪。
腊月,保国突然准备下江西了,原因跟一场冰雹有关。本来麦子长势不错,一场冰雹把一地的麦苗冻成了枯草。眼看着白忙了一季,再种什么都来不及了,来年五季里肯定要收空了。出门做生意的人家还好点,光等着这些庄稼糊口的人家日子不好过了。范文梅仿佛已经看到儿子们饿死了,她带着哭腔坐在门口叹气:都怪那头牛。
作者李凤群
那头牛早已尸骨无存,现如今却被反复提起,范文梅的眼泪是世上最难挡的武器,明明白白不想离开江心洲的保国见不得老娘伤心,他决定出去碰一回运气。他往镇上一站,虎背熊腰,立刻为他不花一分钱就赢得了一百块钱的股份,这意味着他带给同伴的那种安全感是眼下贩运木材最好的本钱。他上路的那天,一只脚跨上洲头的渡船,另一只脚踩在岸上,脖子扭回来望着大凤的家,大凤站在大门晾衣裳,三五件衣裳她晾了一早上,吴保国不肯上船,阿三的小渡船只好在原地打转,急得对岸的人直怪阿三。阿三不恼,他笑嘻嘻地看着神不守舍的吴保国,热情洋溢地打趣:发了财回来江心洲肯定还在!
吴保国这才把脖子归到原位,剩下的那只脚终于离了地,他腼腆地一笑,载着他的小船慢慢驶向对岸,在流水的轻歌中,他恋恋不舍的身影逐渐小去。
(节选完)
带上祖先去向未来
——《大江》创作谈节选
文/李凤群
我第一次目睹死亡大概只有五六岁,死者是我的二姑父。他死于胃癌。年仅四十六岁。在那个“癌症等于死亡”的年代,医生的话就等于死神召唤书,亲人们抱着他哭,身强力壮的他一开始满不在乎,照常干活、照常去上班,他并不惧怕死亡,可是他不卑不亢的态度使亲人们更加伤心,他死那天非常热闹,大人们哭作一团,小孩子们无人管束,虽然那种气氛我不太受用,可是人来人往又壮了我的胆。
人无法选择他的出生——以及情感,这情感会左右人的性格,乃至——命运。
我爷爷死得比奶奶早。因为一件我都不好意思说的琐事跟我妈妈吵架,当他扬言要教训我妈妈时,妈妈先下手为强,抡起钉钯一挥,一下子挥到了爷爷的光头上。钉钯上有根铁钉,当时我爷爷的头上就血流如柱,村上里立刻传开了,说我妈妈大逆不道,敢打自己的公公,说我爷爷无能……我爷爷低着头走进了自己的小屋。
当天夜里,我爷爷喝了敌敌畏,医生来的时候已经迟了。我妈妈吓得浑身发抖,我们围在她身边,听她说着诸如你爷爷死了,妈妈要抵命了,你们就可怜了这样的话。我蜷缩在她脚边,能感觉到她的软弱无助和后悔,我想,如果妈妈不死,要我做什么都可以!要我去死也可以。
那个黑夜真是漫无边际。好在邻居们终于来了。
当时已经改革开放了。爸爸趁农闲到外面做点小买卖,不在家。奶奶和姑姑们心情复杂,乱做一团。邻居们派人给我爸爸报信,到街上买木头做棺材,买布料做寿衣,买鞭炮,买肉。天亮我起床后锅里已经有了早饭。不幸的时刻我吃到了一碗有肉丝的面,大感意外,那是我长到七八岁第一次吃有肉丝的面条。
我爷爷死后,我大姑就死了。我大姑远嫁在蜀山,她死时也是四十几岁。她死时月经不调,于是让自己的女儿到中医那里抓药吃。郎中正在打麻将,急急忙忙抓了药,大姑一贴下去,当天断了气。
大姑死的第二年,她的继子买了一条一百吨的水泥船,在长江上跑运输,让我大姑的亲儿子在船上押船,一百吨的船却装了一百六十吨的黄沙,起航的第三天夜里就沉在了江里,船上的其他人都穿着救生衣逃了生,只有我英俊的表哥不会游泳,也没有经验,卷入江底,尸体都没有找到。住在长江边上的人都习惯听到这种死亡的消息。几乎每年都有人因为翻船,游泳或者挑水等原因而死在长江里。
我妈妈常说:如果他妈妈不死,是决不会让自己不会游泳的儿子上船的。
可惜,已经死了。
我二伯死于五八年的洪水,听老人们说那个十七岁的小伙子长得俊美无比,人见人夸,可惜他妈妈太厉害了,洪水长到了门口,她让儿子去给生产队放牛。大黄牛在过一条水沟时,由于害怕,于是不肯向前,我二伯用柳条抽它的屁股,让它受了惊,它把我二伯直接扔进了水沟里。那时的水沟可不是一般的水沟啊,洪水湍急,深不见底。
我在九岁那年在河里游泳,因为想看看水底下的世界,捏着鼻子把身子往水里钻,结果身体失去了平衡,我拼命想抓住什么,可是什么也抓不住,终于随水而漂,漂到离岸越来越远时,被我妹妹发现了,她马上喊哥哥,哥哥勇敢地扑进去把我拉了回来,拉回来时我已经不知所以了。我在家里睡了很久,我妈妈天天拿着一只扫帚,上面挂一件我穿过的衣服,到江边上帮我喊魂:二丫头,回来吧,二丫头,回来吧,一连喊了七个晚上,我终于可以起床了。
我大伯的死就不那么年代久远了,他死于七十年代初,他死后三年我就出生了。据说是因为我大妈不能生孩子,我奶奶头一年还只是背后骂骂,催她去看病,到了第二年就动不动动手打,动嘴羞辱了,我大妈受不了,就跑了。有一天早上我妈妈起来到厨房做早饭,看到了吊在厨房横梁上的大伯。放下来时人已经断了气,后来我妈妈说她见过我大妈,她生了四个孩子,三男一女。如此说来,不能生的是我大伯了。
后来连着几年我们家平平安安地过着。到我初中的时候,我妈妈和爸爸吵架,也喝了敌敌畏,我爸爸在那个四周是水、没有交通工具、没有医生的情况下,把我妈妈救活了,他用的办法就是用手掰开我妈的嘴,一方面让我妈把毒药呕吐出来,另一方面往她嘴里灌肥皂水。
在我妈妈喝敌敌畏那年,村上的女人们都赶时髦似的喝将起来,先后有七八个女人死于敌敌畏,有的是因为被父母包办婚姻;有的则因为未婚先孕;有的仅仅怄气吵嘴。
我写作《大江》之前,又一连失去了三个亲人,我舅舅家的儿子,十八岁的男孩子因为一个女孩子跟别人争风吃醋,死于别人的拳头之下。
随即我外公得了肺癌死了。我外公的死倒在情理之中,他一天要抽两包烟,又没有太多的钱,抽的都是劣质烟。第三个死去的是我的小姑父,他死于肝硬化,他家里一共兄弟四个,他是最小的,也是最后死的,他的大哥、二哥和三哥也死于血吸虫病,他理所当然也死于这个病,他在临死前加入了基督教,希望死时有人帮他出火化的钱,希望金钱不来为难我聋哑小姑。
在小说写完之后,我的外婆离去了,今年,我的舅舅也离去了,我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出还有多少人可能死在我的眼皮底下。
这就是我的生活、我的命运,洪水、血吸虫、敌敌畏、不和的家庭、贫穷和误解的灵魂。
我的学历只有初中二年级,之后,做了五年的农民,为了离开那个小岛,我去学裁缝,但是做缝纫工是另一个陷阱,终日陷在缝纫机前,不能动弹,城市和自由,仍旧是幻想。
于是我开始写作,每一个字都是怒吼。上帝听到了我的尖叫,他给了我上大学的机会。但是毕业后我放弃了写作,开始一门心思挣钱。为了买房,为了热气腾腾的城市享受。
但这只是噩梦的开始。
我从二十六岁开始生病,一直卧床到三十六岁。我的生命因此充满着悬念。一开始我揣着怒气,四处控诉叫唤,我的状况也令我父母惊慌失措,但是,卧床四五年的时候,我慢慢接受了现实:我的余生恐怕再不能奔跑。不能奔跑的生命它也是生命,它不是全然静止,更不是死亡。于是我开始创作这部小说。
前前后后一共六年,写完之后我认识了一个朋友,前几天他还形容我当年的情景:眼窝深陷、眼圈乌青。
但是,我挺过来了。
时至今日,我才慢慢理解了命运的安排。十年停滞安详的岁月,磨去了我的戾气,让我学会了思考,向回看。我看到了我家族的命运,看到了亲人们的挣扎、流落、遭受的误解,光荣和挫败,我看到了水花四溅,卷起千堆雪。《大江》里的每一个人都真实存在,我尽量没有改变过他们的相貌,年龄,地位,生命结束的时间——我努力尊重事实,没有夸张,没有变形,尽管有几位,在我出生前就已经离去,但我从父辈的口里理解他们,还原他们。
我活下来,不仅是自己的顽强,是我祖先的顽强;我写作,不是为了让死去的亲人们再死一次,而是为了带上他们去向未来,为在这世上留下他们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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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李凤群,安徽无为人。著有长篇小说《大风》《大野》《大江》《颤抖》《活着的理由》《背道而驰》等多部。曾获紫金山文学奖,江苏省“五个一工程”奖,2003年度青年作家奖,第七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提名奖,《人民文学》长篇小说奖,2020南方文学盛典年度小说家提名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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