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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从洞庭湖畔出发的少年
文/予兮
四十多年前,一位少年随着兄长从洞庭湖畔,一路坐过木船,搭乘摇摇晃晃的拖拉机,步行多时来到了湘江边的一个小城。一两年后,他和他的兄长在这座小城郊区的一个小村里盖了间平房,他们就在这里安了家。这座平房在一座小山的半山腰,小山的山顶被挖平,建了小学和中学。他们的房子是红砖盖成的,大概有十来间房子,他和兄长一人一半,房子都背靠着学校的围墙,兄长家的门对着通往学校去的路,他家的门对着村前通往村后的路。
多年以后,兄长家的房子拆掉了,往旁边扩了一些地又重新盖了一套新房,他的房倚着兄长家的大房子,有一边被削掉的感觉。他们家建的地方是雷区,夏日的暴雷滚滚而下,剧烈的声音像在耳朵旁丢出的炸弹,可这些惊雷每次就在兄长家的后院止步了。有一次,连续下了好几天的大雨,山体有点滑坡,把兄长家的的杂屋给冲破了。大风凌冽地吹过,从兄长家的窗户再穿过几间房到他家的时候,风就小了。
少年家门所对着的那条路,既是村前通往村后的路,也是通往坟地的路。每当村里老了人的时候,一条条长长的、抬着棺材的队伍就会从这条路经过,坐在家门口,能把队伍里的人数得清清楚楚。少年在这里安家的时候,没有想到正值壮年的自己,也顺着家门口的这条路埋在了村后的坟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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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少年是我的叔叔,他的兄长是我的父亲,叔叔是父亲这一辈排行最小的,是奶奶的满崽(湖南人叫最小的儿子为满崽)。奶奶最大的孙女出生后几个月,奶奶才把满崽生出来,满崽通常是家里最宠溺的人。奶奶生了4男2女,她最大的女儿和儿子,现在以80多岁的高龄仍健在,父亲排行第五。奶奶死之前可能不会知道,她一生最挂念的小儿子在她死后四年,活了不到五十岁就因肠癌去世了。
叔叔在这个小城找了个媳妇,生了个女儿,是我的堂妹,比我小4岁,我和他们一起生活直到25岁,那一年他去世,我出嫁。
奶奶是一个瘦小的裹着小脚的女人,有一次她洗脚的时候,我看见了她那双畸形的小脚,尖尖的脚指头,我分辨不出哪个指头是大脚指头、小脚指头,这些脚指头全部糊糊的,粘在了一起,看不见轮廓,不会动弹。高耸的脚背上是白色发皱的皮肤,使幼小的我觉得面对的是一块三角的大块猪油,我顿时惊呆了,我只得窃窃地问奶奶:“疼吗?”奶奶只是笑了笑。奶奶有一把水烟壶,她每天都会咕噜咕噜的抽着水烟,我常常会看着她把一条条黄色的烟丝放在水烟壶里,把嘴吸着烟壶嘴,吐出一圈圈烟雾。她可以住的地方有很多,可是她只愿意住在满崽家。
有一次,老家的客人来看望奶奶,送了一包用油纸包的饼干,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饼干,等客人走了之后,我迫不及待地去找奶奶想吃这种饼干,等我过去的时候,那一包饼干就已经被堂妹吃完了。父亲只得对我说,明天也跟我去买一包这样的饼干,后来怎么也找不到这种包装的饼干,大概是客人从老家带来的吧。童年里曾经有很久一段时间都在挂念这这包饼干。
记得有一年,家里突然来了很多警察,当时是穿着绿色的警服,说要到家里搜东西。我躲在了父亲的身后,只见这些警察搭着楼梯,从叔叔家的卧室上方,由一排排木桩搭着小阁楼上搜出了好几个编织袋,然后把这些编织袋拿走了。我印象中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奶奶气得瑟瑟发抖,指着叔叔大骂:“我们祖上为官,我是大户人家出来,祖祖辈辈清清白白,你怎么就干出了这个勾当!”叔叔平静地看着奶奶,既不发火也不争辩,也是无奈的说:“我朋友说放点东西在我这,我又不知道这些东西是他偷来的。”印象中的叔叔从来不发火,说话平静和斯文,但是笑声会很夸张。
叔叔在自家的堂屋开了个小店,在门口外面的墙壁上用石灰涂白了一块地方,请中学的美术老师用红漆题了个字“校园商店”,专门卖一些副食品,文具,烟酒。白天婶婶到服装厂上班,叔叔就在家里看店,到外面打牌的时候,奶奶就会帮忙看店。课间学生一窝蜂来买东西了,“奶奶,我要称点小花片。”“奶奶,我要一块泡泡糖。”这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操着外地口音问“你们的钱都给了吗?”“给了,给了!”学生们扭头就走。叔叔傍晚回家数钱“这里不是卖出去几包烟了吗?怎么钱箱子里才几毛钱呢?”没过多久,这个校园商店严重亏损就关了。叔叔用了个铲子,把“校园商店”这几个油漆写的字铲掉了。多年以后,题字的老师去了北京画画,现在已经是一个颇有名气的画家了,不过这也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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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叔出去跟别人合伙做红砖生意,在洞庭湖边的小镇以低价买进红砖用船运到小城来卖,刚开始还赚了些钱。生意越做越大,叔叔请岳父到码头看守货物,运砖的货车一车一车拉走红砖。岳父刚点完一台货车的数字,另外几台货车就开走了,而叔叔常跟着几个合伙人打牌,听说拉走了5万块,但是结账的时候只承认拉走了2万块。叔叔后来又贩卖过蔬菜,听说也赚了不少钱。有一天,他出去半个多月,一回来就躺在床上不说话,眼睛里全是红血丝,一块块皮肤松垮下来,黑色的脸庞早已失去了少年的英气,他说“钱都亏了。”后来才知道,他把赚来的钱去玩老虎机,不仅把赚的钱赔进去,他又跟别人借钱,也全都赔了。父亲让奶奶管管叔叔,奶奶对父亲说:“别说了,难道就你行吗?
我十多岁那年的一个冬天,家里电话急促响起,村支部书记叫父母赶紧去法院一趟。在法院,父母见到了叔叔,一双深凹进去的眼睛,两只手被手铐靠着,蜷缩在大厅的一角。叔叔欠了村上1万多钱,如果不还钱过年就只能拘留了。父母见状于心不忍,做了担保人,签了字,叔叔就回家了。第二年,父亲用在乡镇做基建赚的钱都给叔叔还了债,叔叔便随着父亲做事。有一次,叔叔在工地上看守材料,父亲只见一个邻居拖着钢筋走了,前去询问才得知,原来是叔叔欠了这个邻居的钱,用工地上的材料抵债了。
有一年,老家的姑妈来做客,我听着母亲和姑妈在议论着叔叔,我对她们大声说:“不许说叔叔的坏话!”姑妈说:“就你喜欢叔叔,就叔叔喜欢你!”
堂妹三四岁的时候,有一年家里的梅花开了,我们从来没有见过冬天里盛开的梅花,那好像是淡黄色的梅花,在后屋的小山坡上。叔叔把我们两个都叫过来看梅花,然后领着我们绕着房子跑圈圈,一边跳一边念“开花了、开花了!”那应该是绕了很多圈吧!我跟堂妹的声音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欢快。我跟在叔叔的后面,堂妹穿着一件粉红色的兜兜衣,脸上红彤彤的,蹒跚的步伐在追着我们。奶奶看着我们,半笑半责怪的语气对叔叔说:“这么大的人了,还跟小孩子疯!”时至今日,我仍然忘不了那个三十多年前的情景。
叔叔从我们家门前经过,经常单独叫我出来,有时给我一个苹果,有时是一盒饼干,然后悄悄给我使个眼色,“别跟你婶婶说!”有一次,他带我出去玩,让我看他打桌球,一边打一边跟他的朋友介绍说:“这是我侄女,我有时候待她跟自己女儿一样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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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级的时候,我从单杠上掉下来,老师把我送到家的时候,只有叔叔在家,他马上骑着自行车送我去医院,但是只要自行车骑动起来,我的手就巨疼,叔叔只好让我坐在后排,轻轻地推着我去医院。初二那年的暑假要到长沙去钢琴考级,父母都没有时间送我,叔叔带着我去挤大巴,陪我找地方练琴,在考场外等我,我考砸了让父母别骂我。
我参加工作之后,经常看见叔叔用力地咳嗽,上厕所要很长时间,而且什么也拉不出来,叔叔日渐消瘦,眼睛下的颧骨像一块石头一样凸了出来,没过多久,医院诊断为肠癌。
叔叔打电话给大姑妈,说起自己的病情,说到后面,他像个孩子一样地哭了,他说:“我不想死啊!”亲人们给他凑了些钱看病,看到最后,医院也不建议他治病了,让他在家里休养。叔叔知道自己的时日不多了,把大家给他看病剩的钱把家里稍微装修了一下,给厕所装了马桶,把家里的门换了个方向。有一天,他坐到我的身边对我说:“你要我帮你做点什么吗?有些意气忙我还是可以帮的。”我没有想到要他做什么,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叔叔略带失望的表情走了。
不久后的一天清早,妈妈急忙对我说,你赶紧去看看叔叔吧,他快不行了!我赶紧跑过去,叔叔睁大双眼看着天花板,嘴巴也张大,大口大口吸气和呼气,我听见叔叔严重地呼吸声响,两只手摊在身旁,已经不能言语。当候,堂妹还在外地上大学,婶婶对叔叔说:“你要挺住啊,你要等女儿回来见你最后一面啊!”大家盼着的妹妹回来了,她哭着喊“牙啊!(湖南爸爸的叫法)”叔叔一直睁大的眼睛眼角流出了泪水。没过多久叔叔就断气了,伯伯来给他换寿衣,换之前说:“我的老弟啊,老兄给你换衣服了,你就好些去吧!”伯伯把叔叔的眼睛给合上,刚合上叔叔就把眼睛又睁开了,几次都如此,直至棺材盖上的时候,叔叔的眼睛都是睁开的。我想,叔叔是带了很多的遗憾和不舍离开这个人世的吧!
叔叔过世后没有多久,我就举行了婚礼,后来想起,不应该在那一年结婚的。叔叔临走时,让我给妹妹找一份工作,我也没能做得到。
一年前我梦见了叔叔:“你快来!”叔叔在锅子里熬着青果槟榔,“快来尝尝我刚做的槟榔,你吃半个,你妹妹吃个小角。”我和妹妹一起凑到叔叔面前,在那个红砖盖的昏暗的厨房里,叔叔用筷子夹了一个青果槟榔,慢慢撕开,分别给我和妹妹。这个梦醒来之后,我发信息给远嫁到东江湖的堂妹,她发了一个“哭”的表情给我。
如果还有一次机会,那个从洞庭湖畔意气奋发的少年还会重新选择一次人生吗?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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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予兮,小学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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