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六神磊磊

一
我偶尔彷徨、孤寂的时候，就会找灰灰聊聊天。
灰灰一会儿是一个人，一会儿是一只猫，最近她是一个人，专注于上班、搞钱，不大应和我。偶尔我问她点什么，她也会三言两语地把我打发了。
但和灰灰聊天非常好，就是我俩都不大用顾忌用语正确，包括性别、理念、人设
等等，说话可以直指核心。在这个年头，一个人如果有个聊天时可以不顾及这些政治正确的朋友，那是非常难得的，不管她是一个人还是一只猫。唯一的缺憾是灰灰睡得早，而我睡得晚，这样我大半夜想吐槽的时候灰灰已经睡了，如果不早睡，明天她就不能起来抓老鼠、或者搞钱。
前几天，我把一篇新写好的文章《多句嘴，也来说说“老王该管管王思聪了”这事儿》给灰灰看，征求她的意见。她懒洋洋地说大致没问题，确实现在王公子们的处境会比较微妙，因为吃瓜的方式已经进入了第三个时期。
我就非常好奇，什么叫吃瓜的“第三个时期”？之前还有两个时期么？她说是的，并且给我作了简略的介绍，然后就下线抓老鼠去了。
我看后觉得挺有意思，于是思考和扩展了一下，写了下来，给广大吃瓜群众们品咂。
二
“富二代”这个词，在互联网世界里可说已经是很古早了。
它穿越了互联网瓜田的不同年代而来，在不同届别的吃瓜群众中激起的是完全不同的涟漪，折射出的是截然不同的人心光谱。
如果有稍微年长一点的人，还记得二十甚至三十年前的事，那你也会记得那时候吃瓜群众对财富的态度。
当时的人们早已经不羞于说自己有钱了，但却仍然羞于公开说自己老爹有钱。“富二代”，或者说它的近义词，在当时基本上是贬义词，“你不就靠你爸么”当时是一句骂人的话。
彼时的瓜田也还带着一种历史上沿袭来的精神洁癖，本能地觉得富二代带有原罪，习惯性绑定的是纨绔子弟、无能、不堪大用，甚至欺男霸女仗势凌人。
那时的电影、电视里，富二代角色好人少，更多的要么是嚣张的坏人，和主角抢对象，要么就干脆是白痴，而且也往往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三
渐渐地，吃瓜的第一个时期结束，第二个时期开始，吃瓜的气氛逐渐变化了。标志性的信号是“富二代”这个词开始洗白，人心整体开始慕强。
大家爱讲的口头语变成了高富帅、白富美、屌丝……都是这种慕强心态的体现。
在上一个时期里，“靠爸爸”尚是个问题，是羞答答难以出口的事，可在此时已不是什么问题了。你从这个时期里的互怼事件就能看出来。有人企图攻击王思聪“就靠你爸”，毫无杀伤力。
一种共识正在瓜田里公开形成：富二代有什么不好，做富二代多么荣耀？富二代代表耀眼的奢侈品、社会地位、好的教育，以及俊男靓女——无穷无尽的性资源。
人们甚至开始半戏谑半认真地齐喊：请让我做你的性资源。
富二代没有原罪，穷才有原罪。吃瓜群众开始异口同声地数落“穷人思维”，各个营销号顺时而动，谴责“穷人思维”的文章一篇接一篇。
一个大学生发表个人感言，说自己“感谢贫穷”，然后被全瓜田声讨、斥责，大家都替她恶心、不适：你感谢什么不好，非要感谢贫穷？
这个时期，传授如何一夜暴富、瞬息间“财务自由”的在线课程卖得最好。
一部部《小时代》走向荧屏——我们就是要看富二代的故事，学他们怎么说话、怎么走路、怎么吃饭、怎么恋爱、怎么假笑怎么流泪。
这个时代是王思聪们最好的时代，做什么都对，说什么都有理。古早的道学家们仍然在零星地、不甘地批判，然而没用。
所有和王思聪互怼的人，无论是明星，还是企业家二代等，基本上都输，本质是因为都没富过他。
四
然而，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除了变化本身。
不知从哪一年起，宣扬暴富的网课忽然没那么好卖了，这是一个信号——瓜田里的人们不信了。
吃瓜的人不是不想要财富，而是开始不大相信自己能拥有财富了。比如房子不是未来的事，而是下辈子的事了。他们看向有钱人的眼神就会变得异样。
过得不如意的吃瓜群众不约而同开始寻找“坏人”——如果没有坏人，怎么解释我们过得不如意呢。最后他们找到了一个大体满意的坏人，就是资本。对资本可以尽情地鞭挞、放开了仇恨，除了被保护的。
瓜田也是有智慧的，能够模糊地识别谁被保护、谁不被保护，然后一拥而上。
原先被艳羡的对象，现在开始陆续被解构，被群嘲。比如假的白富美通过P图、拼团，羼到真的白富美队伍里去，最后搞得整个群体坍塌。
在瓜田里，富二代的原罪重新上身，不但是之前的纨绔子弟、无能、不堪大用，而且还多了一项：剥削我们。
注意看最近流行的“躺平”，后面往往还要跟一句：躺平了，资本就剥削不了我们了。
吃瓜的人们也慢慢地不爱扯梦想，不相信荣耀。人们不敢指望自己单打独斗能获得什么荣耀了，于是有了替代的方法：我们团结起来，变成荣耀本身。
写到这里，忽然一阵轻风吹来，掀动键盘，忍不住抬眼望向窗外。
深蓝的天空中依旧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江边的沙地，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
你听，啦啦的响了，猹在咬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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