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血液里头，热爱人类美好的东西，
可以抵抗生活当中的不正常的现象。”
撰文 ：劳骏晶
编辑：沈佳音
6月17日上午，翻译家许渊冲走完了100岁的人生历程。他书桌前的灯光永远地暗下来了。
在此之前，凌晨三四点钟，他家常常亮着灯。他有句名言，“延长白天最好的办法，就是从夜里偷几点钟”。
去年年初，我曾去他家拜访。前一天，99岁的他也是工作到凌晨三点，早上九点起床后就一直在电脑前翻译。他每天晚上译一页A4纸，第二天再把昨晚的译文输入电脑，打印出来后，还要用红笔校订一遍。
许渊冲热爱他的工作，他曾在日记里写，“现在，我喜欢一个人走路，将来，我也要走一个人的路”。
2014年，在患癌七年之后，许渊冲获得了北极光杰出文学翻译奖——国际译联设立的翻译界最高奖项，他也是该奖项设立以来唯一一个亚洲得主。他有些遗憾，自己拿北极光奖，比老同学杨振宁拿诺贝尔奖，晚了五十多年。


“《诗经》第一首第一句，全世界都翻错了。”许渊冲对我说，“只有我一个人翻对了，所以我要走我的路。”他从小嗓门就大，央视记者去他家录像，都不敢把收声的话筒别在他身上，怕爆了。


许渊冲把《关雎》译作《Cooing and Wooing》（叫春和求爱）。他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向外国人展示中国古诗的美。
许渊冲自称“书销中外百余本，诗译英法唯一人”。是狂，却不妄。许渊冲说自己是实事求是的。他已经出版了120多本译著，在他家摆了满满一柜子。从上世纪五十年代起，能同时中、英、法互译且译成韵诗，也的确只有他一个人。
在《朗读者》第一季中，许渊冲说：“生命并不是你活了多少日子，而是你记住了多少日子，你要使你过的每一天都值得记忆。”
狂，是他的名片
1921年，许渊冲出生于江西南昌。父亲从老子的书里给他取名，意为谦虚。“我很不谦虚，那时候父亲就不知道了。”
许渊冲是西南联大的第一届学生，对这所昙花一现的著名大学感情深厚。在他心里，西南联大是超越哈佛的，“因为它不仅有当时地球上最聪明的头脑，还有全世界讲课最好的教授”。
在那个战乱年代，大师却成群结队而来，如联大校歌中写道：“其辞始叹南迁流难之苦辛，中颂师生不屈之壮志，终寄最后胜利之期望。”
1949年，西南联大校友在巴黎香榭丽舍大街的露天咖啡馆欢迎梅贻琦校长。（受访者 供图）
许渊冲最喜欢的老师是钱锺书。那时，钱锺书也不过才二十八岁，一口牛津腔。其他老师也各有性格，有邋里邋遢的沈从文，有养着大斗鸡的金岳霖，有说话结巴却逻辑缜密的冯友兰。
钱锺书也很欣赏他，曾给他写信，将他与李白相比：“太白能通夷语，明人小说中敷陈‘草写吓蛮书’，惜其尚未及解红毛鬼子语文，不然，与君苟并世，必莫逆于心耳。”
和李白一样，狂也是许渊冲的名片。“我正常嘛，是你们太不狂了。”
西南联大人才辈出。许渊冲是联大五才子之一，一贯争强好胜。
大学时，许渊冲曾不服气好友欧阳谧入选班篮球队而自己落选，就和其他落选的同学组织了一支球队发起挑战，结果以一比四十大败。他这才心服口服，还自嘲说，这比分可能打破了世界纪录。
这样的脾气到老也不曾改变。纪录片《九零后》导演徐蓓曾多次采访过许渊冲。她觉得老人依然有血气方刚的一面，说话直来直去。
《九零后》剧照
许渊冲向她评价了很多西南联大的同学，中心的思想就是他比他们都强。好不容易说巫宁坤英文好了，然后还要搭上一句“他的法文不行”，就是一定要显示出我是最好的。
最后，徐蓓有点忍不住了，说“许老，我问您一个问题：你觉得在你的同学当中，有你佩服的吗？你不是都觉得不如你吗？”他说：“有。”
“谁？”他想了一下，“杨振宁”。
对于在西南联大时英语没考过杨振宁，他至今耿耿于怀：“杨振宁太不像话了，我外文系考79分，他物理系考80分，比我还多一分。”杨振宁也不忘挤他：“西南联大当时的漂亮女孩儿，他都追过！”
许渊冲曾写了一本回忆录《追忆逝水年华》来怀念在西南联大求学的日子。出版后，许渊冲送了一本给作家汪曾祺，题词：同是联大人，各折月宫桂。被问及西南联大为何能如此璀璨，许渊冲答：“因为自由啊。”
“我一百岁了，要钱做什么？”
激发了许渊冲翻译之心的，则是外文系系花周颜玉，许渊冲为了她把林徽因的《别丢掉》译成英文。五十年后，许渊冲才收到对方从台北牯岭街寄来的回信，感叹“五十年的光阴，飞也似的溜走了”。
钱锺书一句“艺之至者，从心所欲不逾矩”，给了许渊冲最终的启发：求真是低标准，从心所欲是高标准，是积极要求。
许渊冲从西南联大毕业后前往法国求学，回国后一直在北大任教。翻译舞台上，许渊冲气势汤汤，但在北大畅春园这套房子里，大多数时候，他都是一个人在中文、英语、法语间畅游。
这套70平的老房子，他已经住了很多年了。单位几次要给他分房，他都不要。三个房间，三张书桌，都放着一个放大镜。
书房里放着两台台式电脑，一台已经淘汰了的白色大屁股显示器。
“这是我刚才在打的东西。”许渊冲拧开灯坐到另一台液晶显示屏前，开始双手敲起字来，然后就忘记记者还在一旁站着了。
等手头的工作完成了，他才又站起来，给我看这几天的成果——亨利·詹姆斯作品的中文翻译。
他也不会过问稿费。去年，他对媒体说：“我一百岁了，要钱做什么？我现在日以当夜，夜以当日，累了就睡，不累就做事。一个人应该give多，take少，最多相等。这也是我想给年轻人说的话。”
他每天九点左右起床，做一套传自西南联大的马约翰健身操，开始工作、会见来客；下午就去公园看报纸，晚上回来看新闻联播和海峡两岸，到了深夜，又开始翻译工作。
即使百岁高龄了，许渊冲依然关心着世界的变化。去年12月，许渊冲又参加了“人人都是朗读者”活动。这次，他带来的是《诗经》中的名篇“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英文翻译版，这段文字在疫情期间曾因被写在日本驰援中国的防疫物资上而感动了无数网友。许渊冲解读说：“《无衣》原本是秦朝打仗用的，我们也可以抗疫用。抗疫也是一场战争，这首诗就有现代意义了。”
100岁的美与快活
4月18日，许渊冲度过了自己的百岁生日。那天也是“许渊冲汉译经典全集”的新书发布会，主题为“100岁的美与快活”。美，是他的个性；快活，是他的人生态度。
在我们摄影师的镜头前，许渊冲不愿意摆出严肃的样子，镜头一冲着他，他就笑，哈哈地笑。
2017年的中秋夜，许渊冲独自骑车赏月，但一不留神摔了一跤，导致右腿骨折，不得不住院治疗。这一摔耽误了他翻译莎士比亚全集的进程，他很着急，但也无可奈何。
在腾讯新闻出品系列人物纪录片《我的时代和我》中，许渊冲诗意地说：“很明亮的路，月光如水，从某个意义上还摔得蛮美的。”
“真还是美，这是一个问题。”1940年，许渊冲在日记里写道。这也是在翻译上，他毕生与人论争的问题。他一贯是少数派，但他绝对自信。
从1992年开始，许渊冲和浙江大学教授、翻译家许钧就经常争论，甚至在报纸上大打笔仗。但是他们反而成了忘年交。
《追忆似水年华》出版后，许渊冲送给许钧一本。扉页上，许渊冲用法文写：“只有创造的乐趣才值得人去追求。”
许渊冲向来不介意论战。就像他曾经在日记中所写的：“如果你不批评我，我不批评你，世界哪里有进步呢？如果五十步不能笑一百步，那谁能一步也不错呢！？”
《山西文学》主编韩石山写过一篇《许渊冲的自负》，许渊冲回敬一篇《是自负还是自信》，也发在《山西文学》上，许渊冲又交下一位忘年交。
许渊冲也没什么门户之见。在《老子译话》的论文里，许渊冲把“道”理解为“divine law”，即“天道”。“你看我学生辜正坤，也是博导了。”许渊冲对我说，“他翻译成Tao，不对的”。
而在《我的时代和我》里，许渊冲直截了当地批评这位已经是北大外语学院世界文学研究所所长的学生：“（译成Tao）有个屁用，一点用都没有。”
所以，夫人照君说他“在人际关系上没有两岁孩子懂事”。
或许，这也是那代人的特质。作家汪曾祺曾形容沈从文等西南联大的老师们，“无机心，少俗虑”。许渊冲身上那无所顾忌的浪漫，似乎就继承于这些老师们，继承于那个昂扬年代。
在《鲁豫有约》里，照君也说许渊冲他们这一代的人们，最大的特点就是纯真：“他们灵魂里头，很少有追求那些现在这个年代人追求的东西。他们血液里头，热爱人类美好的东西，可以抵抗生活当中的不正常的现象。”
从左到右 朱光亚、许渊冲、杨振宁、王传纶、王希季
一个人走自己的路
那天，许渊冲和我说了一会儿话，就累了，靠在那旧得发黄的皮沙发上休息了一会儿，便带我参观他打字的电脑，继而又沉浸到工作里去。
我想起杨振宁曾形容许渊冲说：“我发现他对什么事情都像从前一样冲劲儿十足——如果不是更足的话，就和60年前我们在一起读大学一年级的时候差不多。”
大约十分钟后，他打完了最后一行字，才又意识到记者的存在，便笑呵呵地关掉灯，缓慢却熟练地保存文档、关文件夹、关机。
《九零后》剧照
XP系统那古老的关机音乐响起，桌面暗下来，这是照君的一张单人照，她穿着长裙，戴着墨镜，站在一片青水边。
许渊冲招呼保姆小芳拿来大白兔奶糖。他自己就酷爱甜食，喝水要喝加热的可乐，吃一小碗粥也要放两勺糖，最爱的就是巧克力。
徐蓓有一次去许渊冲家，看见他在吃一块奶油蛋糕，好像脖子上还垫了一个东西。“他就像一个小朋友，很可爱地在那儿吃那块奶油蛋糕。”
如此高龄，许渊冲依旧觉得自己是崭新的。许钧回忆他们的世纪之争，许渊冲认为他代表新的世纪，反而比他小三十多岁的许钧，才代表过去的世纪，是保守的。
在许钧看来，当大家都沉浸在引进西方的学术、文学时，许渊冲已经关注到在新的历史时期，中国文化必然要走向世界，他的思想是最有前瞻性的。
“联大门口有两条路：一条是公路；一条本来不是路，因为走的人多了，慢慢成了路。现在走那条近路的人更多，我却不喜欢走大家都走的路。我只喜欢一个人走自己的路：在南昌，在永泰，在黄昏，在月夜，我都有我爱走的路。如果能把我路上的脚印、河畔的影子，都描绘下来，那对于我是多美丽的回忆呵！我过去喜欢一个人走我的路；现在也喜欢一个人走我的路；将来还要一个人走自己的路。”
这是许渊冲在西南联大外文系一年级时写的日记。终其一生，他都在走自己的路，也走出了自己的路。
许老，一路走好！
听说人缘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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