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宏盯着陈尔的脸,每年过他手的吸毒人员少说100人,这双眼睛,不像撒谎。
—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581个故事—
前 言
张强是一名刑警。
自23岁入行,已经从警10年。这些年,他办过的案子有大有小,接触的犯罪嫌疑人形形色色,凝望深渊的时候,也要不时回望。
在张强侦破的众多案件中,有一类人游走在警匪之间,向警方提供情报。那就是线人。
不同于刑警在明处,线人往往是在暗处行动,甚至是在深渊的最底部与犯罪分子纠缠。他们大多有犯罪前科,却心存一丝善良,很难被社会公平接受,又不想被黑夜重新吞没。
所以,他决定将这些人的故事记录下来。

这是《我就是线人》系列故事的第6篇。
局里单身汉聚在一起聊感情经历,28岁的禁毒大队民警罗宏总喜欢凑上前宣称自己交往过二十多任女友,惹得一众光棍纷纷讨教。有人问罗宏,看姑娘一般第一眼先看哪里,罗宏说,眼睛。
听者笑他装,罗宏悻悻撇嘴:“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人身上的器官就属眼睛的结构最美。再说了,只有眼神不会撒谎。”
罗宏是不是真的谈过那么多女朋友不得而知,但六年禁毒工作确实让他对“眼睛”颇有研究。在戒毒所排队等候办理入所手续时,罗宏常一边观察其他单位送来的吸毒人员,一边给他的搭档现场教学。
“这个,眼白浑浊,目光呆滞,瞳孔针尖样缩小,畏光且伴有流泪,是中枢神经系统长期受到先兴奋后抑制的影响所致,一看就是海洛因玩多了。”
“那个,充血严重,轻度结膜炎,眼神躲避,闪现惊恐状,易躁易怒,已经开始不耐烦了,只是迫于身边警察的压力不敢发作,与大麻急性中毒相符。”
在新世纪初,小地方公安局各项办公经费都捉襟见肘,罗宏凭借一手“识眼辨毒”的本事,指导各个单位精准验尿,为局里省下了不少尿检板费用。
不过罗宏也有他的烦恼,参加工作年头已经不短了,眼见同批入警的兄弟有的提拔升迁,有的立功受奖,而自己却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成绩,心里有些着急。
罗宏的师父也姓罗,50多岁,禁毒业务能手,以看人见长。几年前为了撬开毒贩的嘴,刑讯逼供,打聋了嫌疑人的左耳,官职被撸,从此撂挑子不干了,有一天没一天地混日子。罗宏入警的时候,队里开迎新大会,安排老民警带徒弟,原本没有老罗的指标,罗宏点名要跟抱着保温杯坐在角落的老罗学习。
后来有人问原因,罗宏说一打眼就感觉老罗是个有真本事的人。
老罗见他想办大案心切,传授经验道:“毒案急不得,需要经营,想从单案取得突破难度很大。送吸毒人员进戒毒所只是禁毒工作的起点,可以在他们之中发展适合当‘钩子’的人选,先把‘单案’扩成‘串’,再让‘串’聚向另一头的‘单’,一条毒链就出来了。”
2007年国庆前夕,局里组织全市娱乐场所整顿,治安大队人手不够,来禁毒大队借人,抽中了罗宏,把他编入一家新开张嗨吧的清查小组。
出发前,局领导反复叮嘱,大厅和包厢一笔带过就行,找角落,找暗格,找地下室。罗宏记在心里,领着两个人从后门进入,果然在负二层的洗涤间发现一扇新换了配锁的不锈钢门,破开是通往地下停车场的走廊,跨过去有一道与墙色相同的隐形门,隐隐传出厚重的律动。
罗宏领了一队人冲进去,五十多平米的舞池中央,二十多个半裸的男男女女正随着聒噪的电子鼓点摇头晃脑。罗宏摸黑找了半天才把音乐关掉,甩着警棍命令所有人绕墙排开,抱头蹲好,其他组员由两头向中间逐一进行登记和尿检。
一名齐肩短发的女子似乎还没从刚才的音乐节奏里跳脱出来,保持蹲姿的同时身体仍在上下起伏,嘴里哼唱着听不懂的歌词。罗宏爆了句粗口,上前摁住她的肩膀,女子机械地转头看了一眼,又若无其事地转回去,继续摇摆。
罗宏没办法像女子一样淡定,他发现女子瞳孔异常放大,眼球转速缓慢,面对外界突如其来的接触,感知迟钝,是冰毒中度中毒症状。冰毒因为价格高昂,获取渠道窄,当时极少出现在这座小城,而女子的表现显然已经吸食很长一段时间。
盘点结束,尿检合格的人被治安大队领走,没过关的按照吸食毒品的种类分成三堆,冰毒那堆只有女子一人。按照以往惯例,年轻民警自觉领走人数多的那部分,难度不大,但工作量大;经验丰富的老民警负责人数少的,深挖一下,寻求突破。
罗宏鼓足勇气,向带队负责人提出要刚才的那个女人。
老罗看出罗宏的小心思,帮他在酷爱足球的带队负责人耳边吹风:“上周比赛你说的,谁造的点球谁来罚,不能食言。”
得到领导授权,罗宏底气十足,朝女子勾了勾食指:“你,跟我走。”
回到队里,女子的毒劲正在起势,哈欠连天,口水和清鼻涕淌到胸口,形成一块反光的水渍。罗宏将她锁在审讯椅上,给她时间散毒,随手翻了翻她的单肩包。
包里东西不多,除去一套廉价的化妆品,还有一张身份证、一张照片和一小包透明晶体。罗宏在手中掂了掂,估测不会超过两克。
身份证上的名字叫陈尔,几天前刚满二十岁,云南人。录进公安内部系统筛了一遍,身份属实,没有前科,家庭成员还有母亲,一年前开始出现在本市的活动轨迹。
那张照片比较古怪,不是个人照,也不是全家福,而是两只田间的孔雀,羽翼盈润,一只趴在地上,另一只振翅欲飞。
罗宏给陈尔的户籍派出所去电,接电话的是个辅警。
罗宏报出地址,辅警表示村子位置很偏,他又是新来的,没听过这户人家,要等第二天驻村民警上班了再打听。
挂断电话,罗宏再看一眼陈尔,她双眼紧闭,呼吸稍稍匀称,但上身仍在筛糠。“毒散得差不多了”,罗宏打开空调,拿来两个一次性纸杯,分别接了小半杯热水,塞进陈尔双手的手心。
又过去十分钟,陈尔终于睁开眼,看见手里尚有余温的纸杯,表情似哭似笑,虚弱地道了一声谢谢。
“谢就免了,说说货从哪来的吧。”
罗宏收走纸杯,往里加了一些热水,重新推回陈尔面前。
见陈尔半天不吱声,罗宏猛地捶了一拳桌子,“不说也行,送戒毒所,转劳动教养,至少两年,你自己掂量。”
那时强制隔离戒毒和吸毒成瘾认定的法律规范尚未出台,对吸毒人员的处置方式相对模糊,自由裁定权大。另一方面,吸毒人员宁愿在自由世界等待尽情行乐后的生命终结,也不愿在高墙内换取百般折磨后的身心健康。
罗宏试图以此扼住她的七寸,迫使陈尔跟警方合作;但又不是单纯地吓唬她,队里确实每年都有劳动教养指标需要完成。少关一个人和失去自由相比,警察赌得起。
在审讯室外等候多时的老罗听见罗宏进入主题了,心领神会地开门,做派十足地粗声问:“小罗,你的人撂了吗?”
罗宏闪身出来,毕恭毕敬站在老罗面前,压低声音汇报工作。
审讯室的门闩坏了关不上,留着条缝,里外可以互相看见。
交谈片刻,罗宏忽然正襟危立,朝同事并腿磕了一下脚后跟,提高音量喊:“是!”然后神秘兮兮地坐回陈尔面前:“没办法,本来我觉得你一个姑娘家,送去劳教有点于心不忍。可你也看到了,我刚跟领导请示过,领导认为冰毒在本市刚出现,要是不能扼杀在萌芽状态,等泛滥了,就不好管控了。如果你提供不了有用的线索戴罪立功,两年苦头肯定是要吃的。”
陈尔闻言,姿态看不出变化,但罗宏注意到她手里的纸杯捏扁了一点。他借着仰头喝水的动作暗笑,应该有戏。
“两年?还能更长一点吗?”这个回应完全出乎罗宏的预料。
“你什么意思!”
“警察哥哥,我只是好奇,仅凭吸毒就可以关两年吗?”
“对啊,嫌短,你可以试试贩毒。”
“警察哥哥,你误会我了,我就随口问问。我当然愿意配合,两年大牢可太难熬了。你们需要我怎么做?”
“卖你冰毒的人,是谁?”罗宏扬了扬刚从陈尔包里搜出来的冰毒,“怎么联系?”
“夜场朋友给的,那人我不认识,卖家也不认识,但只要放我出去,我肯定把卖家给你落地(查实身份和地址)。”
罗宏盯着陈尔的脸,每年过他手的吸毒人员少说100人,这双眼睛,不像撒谎。不过为了帮助陈尔更好地跟警方合作,不能当晚把她放走。罗宏还是按照规定,将她送进拘留所。
治安拘留五日,以免毒圈里的人起疑。
拘留所在远郊,车子驶出市区,四下愈发黑暗,最后连路灯都难觅一盏。陈尔双手背铐,头顶在副驾驶的椅背上,侧过头看窗外,一路沉默不语。罗宏问,包里那张孔雀的照片有什么讲究。陈尔转过脸说,网上看到的,觉得美,就洗出来随身带着。
五天一到,罗宏早早等在拘留所外。
他跟管号民警打过招呼,安排陈尔走后门出来。罗宏给陈尔留了联系电话,又给了1000块钱,临别嘱咐她:“消息要靠谱”。
陈尔果然争气,一周不到就约了罗宏见面。
她递给罗宏一张年轻男子的照片:“我的货就是他手上出的,名字不知道,但照片背面有地址,他最近都住在那儿,而且近期出货频繁,几乎每天都有,你们去楼下守,保管有收获。”
第一次合作,为了稳妥起见,当天夜里罗宏没组织抓人,只是带了一个搭档去陈尔提供的地址楼下蹲坑。
事实证明,陈尔没有撒谎,午夜一过,年轻男子就鬼鬼祟祟地出了小区,一晚上跑了两家酒吧和两家KTV,都是停留几分钟就走。
第二天夜里,罗宏攒够了人,分成几组,尾随年轻男子。他们前脚刚交易完,罗宏就把买家挨个儿拷拿下,最后在小区门口将返回的年轻男子摁住。
等审完,罗宏傻眼了。
几个人吸毒不假,年轻男子给他们送货也不假,可真的是“送”,不收费的“送”。年轻男子是某位市领导的儿子,数年吸毒史,后来去一线城市工作,这次带了十多克冰毒回来休年假,又跟以前的毒友取得联系,慷概相赠。所有口供都有证据印证,最关键的是,经过鉴定,陈尔包内冰毒的纯度和年轻男子持有的纯度差别很大。
以非法持有毒品罪将年轻男子送进看守所,天已大亮。各种不解,让罗宏没有丝毫困意。他喊来陈尔,问她几个意思。
陈尔嬉皮笑脸道:“你们这地方玩冰毒的不多,卖货的马仔我倒是知道一个,但背后老板是什么背景就不清楚了。万一来头不小,我不确定你们是否会坚持查下去,所以先点个公子哥,试试水。”
罗宏恨不得给她一巴掌:“你别蹬鼻子上脸。”
“警察哥哥别生气,”陈尔语带轻佻,向罗宏掏了根烟,“给我半年时间,我保证还你条大鱼。”
之后几个月,陈尔很少跟罗宏联系,赶上禁毒专项行动,会圏几处玩海洛因的人常去的窝点,帮他完成打击处理任务。
期间,陈尔因吸毒被别的分局派出所抓过,罗宏还得出具各种证明把她捞出来。眼瞅着陈尔自己承诺的期限将至,还能撞见她在副食店附近徘徊,用跟踪锡纸购买者这种低效的方法套线索。
那两年,“大数据”的概念刚刚兴起,市局准备先建立本地数据库,要求各单位在日常工作中“应采尽采”。所有违法犯罪人员的手机通讯录作为最重要的数据,不仅要采集,还要试点进行比对,为系统今后的正常运转打好基础。工作间隙,罗宏试着往数据比对系统里输入陈尔的电话号码,竟然在众多嫖娼案男性当事人的手机通讯录里比中。
与他们逐一取得联系,对方的回应高度相似,均对陈尔印象极其深刻,“姿势多,声音大,技术到位。另外,喜欢邀请男性边做边溜冰。”
其中一位中学老师,误认为警察找他是打算翻旧账,没等罗宏提问,主动喊出要检举立功。揪出来本市的冰毒最早贩卖者——“猪脸”。
罗宏第二次把陈尔铐在审讯椅上:“放你出去,是让你做皮肉生意的?”
陈尔轻声哭泣,但不说话。
罗宏接着吼:“我现在分不清你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上回你说认识一个卖货的马仔,现在又有人向我反映你是从‘猪脸’手上拿的货。马仔也好,‘猪脸’也罢,线索拿来,是不是大鱼无所谓,后面我自己查,不用你了。”感到气没撒够,罗宏又补充:“信息要是真的,我再放你一马。还骗我的话,新账旧账一起算。”
“能不能再给我一点时间,快要有背后老板的消息了。”陈尔乞求。
“少废话。冰毒在本市的普及程度有限,所以马仔也是有限的,下线和上线都只能通过有限的马仔往本市供货,抓一个回来,总能审出点东西,不指望你了。”罗宏拿来纸和笔,拍在陈尔面前。
陈尔忽然停止哭泣:“你刚才说,下线和上线都只能通过有限的马仔往这里供货?”
罗宏不耐烦应了一声,催促陈尔写下了马仔的住处和经常活动的地点。
次日凌晨,马仔就到案了,坦承查获的100多克冰毒和200多粒麻古为他所有,并主动交代了上家的情况。
罗宏问他有没有一个外号叫“猪脸”的上家,马仔眨眨眼,说没有叫“猪脸”的上家,倒是有个常在他手上买毒的下线叫“猪脸”。
罗宏一时有些懵,贩毒的“猪脸”为何变成了吸毒的“猪脸”。
陈尔就关在与马仔相隔两间的审讯室里,罗宏两个房间来回审,两人都坚称没撒谎。
难道外号重了?
罗宏问陈尔:“你见过贩毒的猪脸,是吗?”
陈尔笃定点头:“不仅见过,还睡过,睡过两次。”
罗宏又问:“记得清他的长相吗?”
陈尔:“记得清楚。”
既然如此,抓回来辨认就行。
从马仔的通话记录里导出“猪脸”的号码,罗宏把陈尔和马仔分别送进拘留所和看守所,接着又去批了技侦手续。定位显示号码位置在邻市,于是带队前往,耗了两天,把“猪脸”抓住了。
同事带着“猪脸”先回大队,罗宏则马不停蹄地赶去拘留所给陈尔办理外提手续。从拘留所出来,坐在后排的陈尔问去做什么,副驾驶正闭目养神的罗宏强打起精神警告她,一会儿辨认,看准看清楚,别再出什么幺蛾子。刚想继续眯会儿,罗宏又不放心似地回过头,“你还是先跟我描述一下猪脸长什么样吧。”
“眯眯眼,塌鼻梁,一脸横肉,粉刺很多,差不多就这些吧。”
陈尔说完便靠向椅背,罗宏又问了几句,她只答不记得了。
辨认前,陈尔肚子疼,罗宏找了个女警带她去解手,正好趁此机会把辨认前的准备工作安排一下。
那时候,局里还没有建成具有单向玻璃、嫌疑人编号、身高标尺等功能的正规辨认室,只能通过现场拍摄的照片进行辨认。
陈尔上完厕所,对着照片看了半天,认不出谁是“猪脸”。罗宏提醒她回忆一下“猪脸”还有没有别的显著特点,还真想起来一来。
“我记得他背上有颗痣。”
“背上有痣的人多得去了,什么位置?多大?”
陈尔低头犹豫了一会儿:“你让我当面看看,我肯定能认出来。”
没有更好的办法,罗宏只得在这个办法的基础上琢磨保证辨认人安全的措施。他给所有辨认对象戴上不透光的眼罩,铐住双手由同事一对一牵引走进房间,背对大门,脱掉上衣,一字排开。
再让陈尔上前进行近距离辨认。
陈尔踱了几个来回,仔细检查了全部辨认对象的后背,停在了一个胖子身后,那人正是罗宏从邻市抓回来的“猪脸”。
罗宏正要宣布结束辨认,突然发现陈尔手中不知何时捏着一块厕所墙面脱落的陶瓷碎片。她用尽全力跃起,将瓷片尖端朝下,利用自身和下落的力量,狠狠朝“猪脸”的颈部扎去。
现场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到了,好在负责牵引“猪脸”的同事反应迅速,扽了一把手铐,“猪脸”就势一偏,上身朝旁边挪了半寸,瓷片最终扎在了他的肩上,应声倒下,发出一阵惨叫。
陈尔见没扎中要害,扬起手还要扎第二下,晃过神的罗宏和众人即刻冲上去将她抱住,带离了辨认室。
事情至此,罗宏因工作失职被暂停了执法资格。
同事接手了案子,查实“猪脸”虽长期吸毒,但没有反映他贩卖毒品的证据,依规最高只能治安拘留十五日。
“猪脸”的父亲是邻市知名企业家,对儿子在公安局内遇袭一事暴跳如雷,不接受任何道歉,必须让当事人和当事民警受到处罚。
最终,陈尔因涉嫌故意伤害罪移送起诉,罗宏经党委会商定,调离禁毒大队,去警务装备科报道。
同事提审陈尔时,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陈尔对刺伤“猪脸”的原因闭口不谈,至于罗宏,她想说的也不多,“最初只想靠自己,没打算连累其他人。替我转告罗警官,把他当成棋子,是我对不起他。”
原本奔着立功受奖去的,最后吃了处分,调了岗位,罗宏心有不甘。他找师父老罗诉苦,老罗安慰他还年轻,以后还有调回一线岗位的机会,但切记同一个坑不能掉进去两次。再找线人,要记得查清底细。
罗宏醍醐灌顶,一拍大腿,决定去趟陈尔的云南老家。
陈尔的个人物品一直无人领取,锁在罗宏的储物柜里。这趟云南之行,正好捎带脚把它们还给陈尔的家人。
驶入乡道,罗宏下车问了四次路,才找到陈尔家所在的村子,的确偏僻,但景色宜人。一名老妇坐在院子中央对着太阳发呆,走近才发现她的一只眼球是灰蒙蒙的。
老妇是陈尔的母亲,听不懂普通话,罗宏又听不懂方言,俩人哇啦哇啦一阵比划,都没明白对方的意思。
罗宏一件一件摆出陈尔的个人物品,直到那张两只孔雀的照片出现,老妇顿时安静下来,捧在手心啜泣,再问就什么也不说了。
罗宏去邻居家打听,邻居摆手不愿多谈,“既然你是警察,去趟派出所就都明白了。”
在派出所,罗宏见到了驻村民警。
如果当时自己更负责一点,本该半年多前就应该联络上的。驻村民警听完陈尔的近况,回档案室拿出一叠案卷,封皮写着“尹玉自杀事件调查报告”,关于陈尔的谜题,也随着罗宏翻阅的手缓缓揭晓。
尹玉是陈尔的姐姐,二人相隔五岁。
三年前的秋天,刚升入县中学高三的陈尔接到母亲打到学校传达室的电话,说常年在外打工的尹玉回来了,周末抽空回家见见。
隔天,她又接到电话,母亲告诉她,尹玉上吊自杀了。没人知道尹玉自杀的原因,完成火化、下葬和销户,姐姐就此从陈尔的生命里消失。
高考前夕,家里收到了一份包裹,是从尹玉打工的城市(即罗宏工作的城市)寄来的,内附一张字条,是与尹玉同住的舍友写的。
留言解释“要搬家了,联系不上,只好把你的行李寄回去”。
对方大概还不知道尹玉已经死亡,辗转近千公里,行李变成遗物。
陈尔在尹玉的遗物中找到一本日记,写的是她离开家乡后在娱乐场所陪客的灯红酒绿和偶尔闯入生命的少女怀春,不过尹玉多次在日记中告诫自己,“只陪酒,不卖身。”
这个底线,后来却被一个人打破了。
最后一篇日记,写在尹玉突然回家的一周之前,详细记录她被一个客人灌醉后强行带走,客人将她拘禁在酒店房间内两天两夜,多次实施强奸,整个过程可以从日记描述中梳理出几个重点。
关于身份,曾听客人随行同伴叫他“猪脸”,爸爸是个大老板。
关于外貌,眯眯眼,塌鼻梁,一脸横肉,粉刺很多。
背部靠近腋下位置有颗胎痣。
陈尔拿着这本日记到派出所报案,但事情已经过去快一年,当事人自杀身亡,并且除了日记,尹玉没有留下任何实质性证据,甚至日记里还写明她离开酒店时收下了“猪脸”塞给她的一万块钱。
当地派出所维持了自杀的调查结论。
至此,罗宏终于彻底明白陈尔的计划,她做的一切,是为给姐姐报仇,她以身犯险,试图找到拥有独特性癖好的“猪脸”。
碰上了他这个急于立功的警察,陈尔编造谎言,双管齐下,一方面继续飞蛾扑火般自行找人,另一方面借助警方的力量找人。
罗宏还有两个疑惑,驻村民警向他作了说明。
第一个疑惑,是关于孔雀照片。
姐俩的父亲以前是养殖孔雀的,后来养殖厂毁于一场泥石流,父亲一病不起,很快去世,只留下两只孔雀陪伴她们。
尹玉自杀后,母亲哭瞎了一只眼,孔雀也不知去向,陈尔这才意识到连一张跟姐姐的合照都没有,只有这张早前去村里采风的摄影师抓拍的孔雀照片,所以一直随身携带。
第二个疑惑是关于姐妹不同姓的(罗宏看了底档,父亲姓尹,母亲既不姓尹,也不姓陈)。妹妹陈尔并不是尹家血缘关系上的女儿和妹妹,她出生即被遗弃在河边,是尹父将她捡回家收养的。她的襁褓上绣有“陈尔”的名字,尹父决定不改了,万一有天别人后悔了来找。
驻村民警补充道:“妹妹聪明,姐姐读书差点意思。尹爸爸死后,家里只能供得起一个娃读书,亲生的尹玉把机会留给了陈尔,选择出去打工。尹妈妈哭瞎一只眼,不是尹玉自杀之后,而是陈尔看完姐姐的日记,放弃高考离家出走之后。”
罗宏从云南回来,自费为陈尔聘请了辩护律师,并成为本地第一个出庭为线人作证的民警。
“猪脸”只是皮外伤,陈尔最终被判刑七个月,宣判后不久获得释放。
而“猪脸”吸毒一案却出现了戏剧性的变化。
办案民警在采集“猪脸”手机信息时,意外恢复了近百条视频,是“猪脸”与不同女性发生性关系时拍下的录像,其中记录了殴打女性、强迫女性吸毒、以变态方式满足性欲等细节。
虽然其中并没有找到受害者尹玉受虐视频,但其他受害女性全部找到,涉及两省三地。“猪脸”十五日治安拘留期满当日,来自三个城市的民警等在拘留所门外,手持涉嫌强奸罪的刑事拘留法律手续。
办理“猪脸”强奸案期间,又发现其非法垄断邻市酒店布草洗涤行业和小额信贷暴力催收的犯罪证据,两地公安因此成立了打击以“猪脸”为首的涉黑组织的专案组。
另外,“猪脸”的知名企业家父亲自放出“必须让当事人和当事民警受到处罚”的狠话后,生意每况愈下,很快便因为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被当地公安立案,卷入多起刑事案件和民事纠纷。
陈尔出看守所时,“猪脸”尚未宣判。
她跟罗宏告别,不等了,回家去,两人互留联系方式。
“猪脸”一审获刑无期,罗宏给陈尔打电话,没接,他发信息过去,“姐姐的仇报了”,陈尔没回。
终审维持原判,罗宏又打过去,还是没人接,此后两人彻底断了联系。
五年后的夏天,罗宏开车去云南出差,地点离陈尔家不远,决定顺道去探望。陈尔家的院子空落落的,罗宏去邻居家打听消息。
邻居告诉他,陈尔回家戒毒两年,控制得不错,之后去福建那边高中同学开的服装厂打工,比较稳定,没多久就把母亲接了过去。逢年过节她们会回来去姐姐尹玉的坟上烧香,最近一次回来是不久前的清明。
村子有私山,过世的村民遵循土法埋在山上。
罗宏问清尹玉的坟址,到村里白事店买了香纸去祭拜。尹玉的坟冢在半山腰一处平地,几口风于此交汇,常有原地打转的风漩。
下山的时候,罗宏顾虑风疾草枯,暗火难熄,刻意放慢脚步,走一段便回头看一眼,直到再也看不见。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陈尔时,她随身携带的那张两只孔雀的照片照片,想起小时候学过的一首乐府诗: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
作者张强,刑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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