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的年轻男女几乎都加入了YPG和YPJ,这些老人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坐在家门口,等待孩子们平安归来,或迎接他们的遗体。
—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582个故事—
前 言
处决俘虏前,ISIS通常会拍视频,为避免俘虏大吼大叫不配合,他们会给俘虏蒙上双眼并注射镇定剂或过量毒品。很多俘虏在被处决前就经历过各种折磨,已经处于麻木状态,且他们在被处决前被蒙着眼,根本意识不到自己会被处决。
库尔德当地指挥官Yasin那次告诉咕咕,ISIS发来的视频里,五个蒙着双眼的俘虏被对方用宰牛刀逐一割断喉咙,人还没有断气,头颅又被ISIS一刀砍下,用绳子拴住头发吊在皮卡车后视镜上炫耀,身体则被ISIS淋上汽油烧毁。
咕咕曾设想过如果自己不幸被俘,被处决前一定要拼尽全力咬掉IS的一块肉,然而看了无数条ISIS发来的处决俘虏视频后,才明白这根本不可能。

围剿ISIS的战斗结束后,咕咕和队友迎来了难得的休战期。清晨,驻地附近清真寺的广播按时响起,沉寂黯淡的村子开始有了几分生机。
咕咕在楼顶与值岗队友一起悠闲地吃了顿早餐,看着协同作战的库尔德队友朝着初升的太阳愿祈,心里也默默感恩又活着熬过了一天。
然而,所有的平静都被ISIS发来的一则“斩首”视频打破了。
临近换岗时,咕咕透过射击口观察到空旷的荒滩上,一辆车身被涂装成焦黄色的皮卡缓缓驶近村子,几乎要与一眼望不到头的戈壁融为一体。
因为从未见过这辆车,咕咕将枪口对准了它。
然而一同值岗的队友Musa突然往正专心调整枪口位置的咕咕扔了几颗小石子,神色轻松地说车里绝不是“Daesh”(叙利亚人对ISIS的称呼),他曾在罗贾瓦见过这种涂装成大地色的车,全都是自己人,让咕咕别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咕咕无心与Musa闲聊,并提醒Musa千万别大意,以免引起误判。
Musa不以为意,反而淡定地将没吃完的皮塔饼全塞进嘴里,朝咕咕挑了挑眉。
咕咕擦拭着瞄准镜,时刻警惕着那辆皮卡,没功夫理他。
或许是肚子被食物填满的缘故,Musa索性直起身子在楼顶来回走动舒展筋骨。
皮卡在据点门口停了下来,咕咕紧张地将枪口对准了驾驶位。
车门打开后,一个库尔德人从驾驶室里跳出,径直走向了咕咕他们所住的院子。Musa朝来人吹起口哨,用库尔德语和他熟络地打了个招呼。库尔德队友抬头看到了Musa,笑着朝他挥挥枪以示回应,并摆手让Musa下楼。
Musa看了看表,大声呼唤楼下的队友赶紧来换岗,话音刚落就将枪从射击口抽回,边收拾弹夹边告诉咕咕来人叫Subhi,他在罗贾瓦时与Subhi见过几面。
没多久,轮岗的David和Hamzah扛枪上了楼顶,一看到咕咕,David就不住地抱怨睡在他铺位旁的Sahin睡觉总放屁,俨然一个巨型毒气弹。本打算回宿舍眯一会儿的咕咕,被David那“无辜”的表情逗得大笑不止,于是将抽剩的半盒烟扔给了David,让他驱一下那“熏得他脑袋眩晕的臭味儿”。
Musa举起枪,脸上浮起戏谑的笑,表示回去一定用枪口堵住Sahin的屁股。
队友间的嬉闹让咕咕没了困意,随Musa下楼后,换上拖鞋的咕咕端着脸盆去水池旁洗漱,Musa匆匆喝了两口水就迫不及待地去找刚才来据点的老朋友聊天。
Musa极具语言天赋,只要得空就会练习库尔德语,别人因协同作战时与当地队友沟通不畅而心急火燎时,他已经能出色地胜任“翻译”一角。咕咕能听懂一些简单的对话,只见寒暄了一阵后,Musa和Subhi的神情都变得严肃起来。
咕咕无意听着他们的谈话,当Subhi提到Yasin的名字时,Musa脸上露出了惊诧的表情,不自觉地压低声音又重复确认了一遍Yasin的名字。
咕咕心里当即“咯噔”一下,将毛巾扔进水盆就往宿舍跑。
驻地宿舍的房间不大,床垫一个挨一个显得很拥挤,队友们有站有坐,有人喝啤酒有人抽烟,屋内一片狼藉。
咕咕将里间外间都找了个遍,却没有看到Yasin,心里涌出了几分恐慌。
他比谁都清楚,在这里,任何人的死讯都会来得毫无征兆。
何况他怎么都记不起来,昨晚值岗时,Yasin到底有没有出去。
“有没有人知道Yasin去了哪里?”
半躺着的Sahin扭头打了个哈欠,说Yasin可能去了附近阿拉伯友军的驻地,也可能与Alang一起去了库尔德当地队友的据点,商量下一步的战斗策略,但他至少能确定,早上Yasin还在屋里,吃完早餐才出的门。听到这话,咕咕才稍微平静了些,谢过Sahin后,咕咕想出去看看Musa他们到底在聊些什么。
没等咕咕走到Musa跟前,就看见Yasin带着几个库尔德队友进了院子。
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拎着一个塑料袋,隐约能看清里面满满当当都是食物。
看到Subhi后,Yasin很惊喜,将手中的塑料袋递给身后的队友,张开双臂给了Subhi一个结实的拥抱。直到Yasin安全站在自己面前,咕咕才松了一口气。
凝视着眼前相互递烟的两人,双手叉腰的Musa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转身往宿舍走,快到门口时扯了下发呆的咕咕,不由分说地推着他进屋。
套间里烟味太重,Musa进去转了一圈又出来,摆手朝咕咕要了根烟。
“别这副死样子,你们刚才说的事儿是不是关于Yasin的。”见心事重重的Musa脸色越来越阴沉,咕咕捶了下他的胳膊,嘻笑着想把气氛搞得活跃一些。
Musa没有立即回答,靠在门框上猛吸了几口烟后,突然将烟头扔在脚下狠狠踩灭,扭头问咕咕:“知不知道Yasin还有个弟弟?”
咕咕迟疑了片刻,冲他摇了摇头。
Musa向外瞅了两眼,压低了语调:“Subhi之前在罗贾瓦通讯部工作,他刚才说前几天接收到一则Daesh发来的视频,里面有个人很像Yasin的弟弟……”
说到这里,Musa的话猛然收住,但咕咕却隐约猜出了他的后话。
“他弟弟是不是被那些混蛋给处决了?”
“视频是通过加密途径发来的,Subhi来的目的,就是要带Yasin去据点附近的通讯处确认,被斩首的五个人里是否有他的弟弟。”
听到“斩首”二字,咕咕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在ISIS的教义中,砍杀异教徒需要用宰牛刀,但针对与他们作战的俘虏,ISIS会使用并不锋利甚至没有开刃的刀来割断俘虏的喉咙,声称要让反对他们的人清醒着感受死亡带来的痛苦。
屋内的队友还在玩扑克,时不时发出尖叫和嘘声,但屋外的咕咕和Musa,都心神不宁地沉默着。
咕咕掏出烟点上,想以此来掩盖内心的不安,夹烟的手指竟有些发颤。他意识到那其实不是因为冷或者害怕,而是心里发堵,气愤到浑身发抖的表现。
屋内又传来一阵刺耳的拍手起哄声,Musa脸色铁青,愤然冲进去用力踢翻了堆在门边的啤酒罐,冲屋内的队友们低吼着“Shut up!”
接着是一阵压抑又难堪的安静。也许大家是疑惑,平时脾气并不大的Musa,为何突然发火,队友们当即扔下扑克,一本正经地问Musa:“怎么了?”
Musa梗着脖子不说话,情急之下咕咕脱口而出:“Yasin的弟弟可能被斩首了。”
或许是消息来得太猝不及防,旁边的队友将灌进嘴里的啤酒又吐进了易拉罐里。
宿舍外面的门“砰”一声被推开了,满脸阴郁的Yasin旋即进了屋。
宿舍内鸦雀无声,大家故作轻松地将视线从Yasin身上移开,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这时候说一些安慰的话显然有些不合时宜,咕咕盯着Yasin开不了口,而Yasin似乎也觉察到宿舍内的异常。他在套间门口站了片刻,一言不发地走到桌子前拉开抽屉,拿出里面的一叠纸交给Sahin,嘱咐他按照上面的流程对特定区域做好巡逻,并说自己需要出去办点事儿,可能晚上才回来,有事的话用无线电联络。
就在Yasin离开宿舍后,咕咕慌忙换好鞋,与Musa一起跟在Yasin身后往外走。
按照规定,昨晚轮岗的队员白天可以在宿舍休息,不再安排任何训练任务,但看着心绪不宁的Yasin,咕咕和Musa都担心,一旦确定斩首视频里有自己的弟弟,Yasin该如何承受。他们俩想要陪着他,哪怕什么都做不了。
其他队友则挤在门口,Musa扬手赶队友们进屋,让Subhi先去车里等他们,而后转身朝Yasin道:“Subhi都跟我说了,我们陪你去看看,或许他们弄错了。”
Yasin神情有些恍惚,叹了口气将提在手里的枪扛在了肩膀上,“谢谢。”
为了不麻烦通讯处的车送他们回来,Yasin和Subhi同乘一车。
咕咕和Musa开着据点巡逻用的皮卡,跟在他们车后往通讯处驶去。街道两旁全是废弃坍塌的房屋,个头高矮不一的孩子们成群结队在路边玩闹,年迈的老人和妇女们坐在残破不堪的房子前,目光呆滞地注视着两辆车从眼前经过。
村子里的年轻男女几乎都加入了YPG和YPJ(库尔德女子自卫军),这些老幼妇孺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坐在家门口,等待孩子们平安归来,或迎接他们的遗体。
然而,超过十人以上的聚集,就会使得遭受炸弹袭击的风险成倍增加。
Yasin将半个身子从车窗里探出来不停吼着:“快离开,不要聚集!散开!”
咕咕也将车窗摇下,燥热的风裹着沙尘,从降下一半的车窗钻进驾驶室,刮得咕咕脸颊刺痛。他不得不又将车窗摇上,盯着前车挥臂驱散人群的Yasin发呆。
身处战乱,每天都挣扎在死亡边缘,由于生活无聊,巡逻时队友们会互相开玩笑来缓解紧张情绪,可那天咕咕和Musa竟心照不宣地沉默了一路。咕咕心里一直在想,如果自己不幸被ISIS俘虏,是不是也会出现在他们拍摄的处决视频中。
也就是从那天起,咕咕决定无论何时都要在身上带一颗手雷,这样才能确保被ISIS俘虏前能炸死自己。
那天去镇里的路上还算平静,没有遇到ISIS的骚扰,车驶过几道沙土斜坡后就到了目的地。追着车跑过来的流浪狗围在皮卡旁狂吠不止,平日里最爱逗狗的咕咕此时完全没有任何兴致,下车后甚至想狠狠踢它们几脚。在Subhi的引导下,咕咕一行三人来到了所谓的通讯处——一座隐蔽在街角的破旧平房。
下了车咕咕就想撒尿,一直憋到通讯处才看见厕所,于是他示意Musa跟着Yasin先进去,自己方便完就去找他们。撒完尿后,进入指定的房间需要穿过一条走廊,临近中午,通讯处很安静,咕咕的军靴踩在水磨石地面上的刮蹭声显得格外响。
长廊在平房尽头拐了个弯,Yasin和Musa站在拐角处正与两个女孩说话,看到他们后咕咕也加快脚步往前凑。然而在看到那张熟悉的脸之后,咕咕愣住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然会在这里遇到Samirah。
此刻她与一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并排站着,听到脚步声,扭头朝咕咕看了过来。
咕咕很想退回去,但已来不及,Samirah还是看到了他。
Samirah皱了皱眉头,侧过头避开了咕咕的目光,拉着身旁的女孩坐在了房门旁的椅子上。从Samirah的眼神中,咕咕又看到了Basil死的那晚她露出的厌恶感。
咕咕对此很心烦,但他清楚自己最好还是离这个女人远一些。
他觉得既然第一次见面就给彼此留下坏印象,之后想改观就更难。郁闷的咕咕点了根烟走到几米外,Musa也凑过来要了一根,边抽边告诉咕咕,Samirah是陪她身边的女孩来的,女孩叫Thara,被处决的五个人中,可能有她的哥哥。
咕咕感觉烟呛进了肺里,一边咳嗽一边咒骂了几句ISIS。
话音刚落,原本紧闭的那扇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身材不高的库尔德人探出头来,叫了Yasin和Thara的名字,让他们进去看视频。
Thara如弹簧般站起,红着眼眶快步走到门口,嘴里不停念叨着“安拉保佑”。
然而Yasin却有些犹豫。
Musa见他有些迟疑,跑过去用胳膊肘碰了碰Yasin,让他赶紧进去。
Thara和Yasin一前一后进了屋,门后的人也缩回身子,将门紧紧锁上。
咕咕迅即灭了烟。
屋外等待的人并不比屋内的人轻松,甚至可以说是煎熬。来叙利亚后,咕咕的烟瘾越来越大,通常都是烟不离手,那是重压下唯一的精神慰藉。但那天等Yasin出来的过程中,他在心里祈祷了一遍又一遍,丝毫没有再点一根烟的欲望。
几声狗吠之后,Samirah突然双臂交叉,像其他库尔德人祈祷安拉保佑时一样,开始轻拍双肩,嘴里低声重复着愿祷的话语。
Samirah双眼紧闭,拍打肩膀的动作越来越急促,语速也越来越快。
咕咕能体会到,她心里的焦虑其实不比自己少。
不久后,屋内突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
很明显是女人的声音。
三个人几乎同时挤到门口,Samirah用力推门后发现门还是锁着的,只好焦急地拍打门框。门先是缓缓开一条缝,等咕咕他们后退两步再往里看时,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伤心欲绝糊满泪痕的脸。Thara哭到无法站立,扶着门框直不起身来。
Samirah慌忙架住她,将她搀扶到屋外的椅子上坐下,而跟在Thara身后的Yasin皱着眉头,脸上的情绪很复杂。Musa轻声询问:“视频里有没有你弟弟?”
Yasin摇了摇头。咕咕感到自己的神经有了些许放松,至少只有一个。
Thara一直哭个不停,Samirah紧紧握着她的手,眼泪也跟着落下来。
三个男人面对两个哭泣的女人,多少有些手足无措。
日头已到天空正中,哭声还在持续,Yasin不停安慰着两个女孩,又跟Samirah说,正好他们要开车回村里,可以载两人一同回家,不用通讯处再派车送一趟。
Samirah同意了。
因为怕Thara的哭声影响Yasin开车,Samirah决定带着她一起坐在后车厢。
而为了保护两个女孩,咕咕和Musa也执枪随她们坐了进去。
Thara由嚎啕大哭转为低声啜泣,哽咽着用库尔德语与Samirah对话。
咕咕用枪托捅了捅身旁的Musa,小声问他,两个女孩在说什么。
Musa用手拢着嘴巴凑近咕咕道:“Thara很痛苦,不知道怎么将哥哥的死讯告诉自己的母亲,她感觉母亲要是知道这个消息,肯定要自杀。”咕咕沉默了。
一路上,Thara都在愿祷真神保佑哥哥上天堂,这些咕咕都能听懂,然而后来她情绪激动地说了几句咕咕听不太明白的话,却突然被Samirah厉声制止了。
咕咕很疑惑,扭头扫了一眼Samirah。
与此同时,Samirah朝咕咕和Musa投来戒备的目光。
咕咕恍然意识到,她们可能是有事隐瞒,或者是在说他和Musa的坏话。
咕咕索性抱着枪看向远处,装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到达Samirah的家门口后,Yasin下车继续安慰两个女孩,咕咕和Musa直接钻进了驾驶室,换Musa来开车。咕咕好奇Thara刚才在车里到底说了什么。
Musa想了想,说他也不明白,回忆了一下,说:“好像也没说什么特别的话,Thara只是不停重复,真是个错误,这是一个大错,他们犯了无法弥补的大错。”
那时咕咕没放在心上,直到几个月后,咕咕才知道Thara说的那些话意味着什么。
注:关于Thara说的“这是一个大错”,会在系列之后的故事中展开,是关于Thara在ISIS里当联络员的故事,而所谓的“联络员”,是去ISIS的卧底。
返回据点的路上,Musa又开始喋喋不休地开玩笑,试图活跃车内的气氛。
然而坐在副驾驶的Yasin始终保持沉默。
咕咕试着问他是不是因为看了血腥视频的缘故,否则怎么一路提不起劲儿来。
Yasin直视着窗外,回了句“也没有”。
隔着车窗,几座石油精炼设备从眼前划过,那些都是前不久咕咕他们从ISIS的控制区夺回来的。
眼看Yasin情绪低落,咕咕适时转移话题,说他们已经攻下了很多ISIS的据点,以后一定会把所有扛着黑色旗子的老鼠都赶出去。Musa听罢也连声附和。
Yasin的情绪逐渐缓和,坐直身子开始与咕咕他们聊天,不经意间从最近发生的事情聊到了家人。
最初Yasin也只是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或许是因为害怕回忆有关家人的悲惨经历,他不愿再开口多讲,于是话题又渐渐转移到了Samirah的身上。
而正是因为Yasin的这次讲述,让咕咕对Samirah有了全新的认识。
据Yasin所说,他认识Samirah的时候,当时她在罗贾瓦的红十字会做志愿者。
彼时年仅19岁的Samirah,曾跟随姨妈在阿勒颇生活,叙利亚战乱发生后,为了躲避空袭又回到了罗贾瓦。Samirah的姨妈是一名教师,她自小跟着姨妈生活,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对男女平等有着强烈的憧憬。耳濡目染间,穆斯林女性地位的低下让她决心摆脱所谓的传统束缚,成为像姨妈一样优秀的独立女性。
Samirah听得懂英语,虽不能流利地与别人对话,但可以简单交流。她在红十字会负责为外籍医护志愿者做翻译工作。Yasin感慨道,这个女孩有着异于常人的毅力,每天结束繁忙的工作后,还要利用空闲时间学习法语和阿拉伯语。
然而这个试图反击命运的女孩,却并没有因自己的努力而得到上天的任何优待。
Samirah的父亲在爆炸中被砸断了左腿,两个哥哥加入YPG后相继阵亡于前线,母亲因为承受不了这种痛苦而自杀。如今家里仅剩下她和残疾的父亲相依为命。
驾驶室内闷热得令人眩晕,咕咕打开车窗,点了根烟。
干热的风吹打在脸上,咕咕想起Samirah每次出现时坚毅的眼神,说:“如果没有战争,Samirah一定是个有梦想的女孩,只可惜她生错了地方。”
开车的Musa适时接过了话头。“生活在一个如此混乱的地方,没有国籍,没有尊严,还谈什么梦想。她每天的梦想应该是活着才对。”
咕咕觉得Musa的话虽然不入耳,却是当前局势下不争的事实。
也许是太久没有和人倾诉了,也许是Musa的话刺激到了Yasin, 他说,自己的母亲就是带着痛苦死去的,因为患有严重的地中海贫血,她的免疫力很差,需要经常输血来补充红细胞,心理极其脆弱。但战争开始后,每个人都像置身于炼狱中,除了吃食问题陷入困境,连活着都成了安拉的奖励和恩赐。母亲目睹过ISIS对平民的杀戮,也经历了生活的地方从一个静谧美好的城市变成废墟,加之贫血症得不到持续的治疗,因此终日忧郁不安,最终选择了割腕自杀。
Yasin顿了顿说,“在穆斯林教义中,自杀的人是无法上天堂的。”
他的母亲宁愿去地狱,也不愿继续挣扎在这个世界上。
Yasin像是第一次打开了话匣子,又数落起自己的弟弟来。
Yasin加入YPG后,嘱咐比自己小两岁的弟弟Ghazi在家照顾父亲,但他离开后,每次与父亲通话时他都在抱怨弟弟时常彻夜不归,根本不知道在忙些什么;Yasin因训练任务繁重,无暇打电话教导弟弟,两个兄弟的交流也十分有限。
然而Yasin入伍半年后,他们的父亲在一场爆炸中身亡,弟弟Ghazi因为不在家,幸运躲过一劫。父亲的离去,让Yasin和Ghazi彻底成了孤儿,Yasin还记得弟弟来找他的时候,两个人抱在一起痛哭流涕。Ghazi哭着说既然无论如何都会死,还不如趁活着的时候打死几个ISIS,那样还算有点价值。
那次意外发生后,Ghazi也加入了YPG。
Yasin的语调显得很沉重,咕咕往副驾驶方向探过身去,忍不住问Yasin:“从来没见过你弟弟,既然通讯处让你去看处决视频,是因为他被ISIS俘虏了吗?”
Yasin犹豫了,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此时,车恰好在据点前停住,Yasin趁机岔开了话题,他交待咕咕和Musa再去一趟Samirah的家里,给Thara送些吃食,自己要去一趟阿拉伯友军的驻地。
Yasin说,自己从镇里拿回来的肉和牛奶都很新鲜。
Thara刚刚失去弟弟,是需要补充一些能量的。
与Yasin分别后,两人驱车再次前往Samirah的家。
途中Musa一直在分析,腼腆的Yasin会不会是喜欢Thara,但又不好意思亲自去关心人家,所以才让咕咕他俩去送东西。咕咕连连摆手,“绝不可能,所有人都知道,Yasin喜欢的是YPJ里的Eva。”怕口无遮拦的Musa再惹麻烦,咕咕警告他千万别再乱说,Yasin这两天心情不好,Musa得小心被安排天天去巡逻。
一番叮嘱之下,才算堵住了Musa那张八卦的嘴。
抵达Samirah的家,咕咕和Musa还没走几步,就听到了激烈的争吵声。
虽然咕咕的库尔德语不太好,但最常用的几句他还能听得懂。
“你会受到真神的惩罚!”男人的声音十分刺耳。
“不,安拉会赞扬我是个英雄!”Samirah毫不示弱。
等屋里父女俩的争吵渐渐停息,两人交换了个眼神,准备进屋看看。
屋内显然刚刚经历过一场激烈的争吵,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焦糊味儿,褐色的碎瓦片铺了一地,那应该是药罐,灰黑色的水沿着地面瓷砖的缝隙正往远处淌。
Samirah的家 | 作者图
Samirah和父亲剑拔弩张,两人的脸色都不好。
Thara抱膝坐在床垫上不知所措,进屋后的咕咕和Musa更是不知道如何开口。
意识到有人进来了,屋内三人的目光都望向门口,咕咕再次感受到了Samirah那犀利倔强的眼神。他本想说几句话,让这对父女俩消消气,但瞥见Samirah那张冷漠的脸,又觉得她父亲应该听不懂英语,话到嘴边索性又咽了回去。
没想到,Samirah绷着脸绕过咕咕和Musa走了出去,Thara也紧跟她出了门。
女儿离开后,Samirah的父亲打量着突然到访的两人,语气不悦地问他们“有什么事”,Musa拎起手里的食物在他眼前晃了晃,解释说来送东西给Thara。
男人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塑料袋,杵着拐杖挪到床垫旁,朝旧茶几一指,示意Musa将东西放在上面,自己则坐在堆满杂物的床垫上数落起女儿Samirah。
男人不断抱怨:“这个女儿是真神派来惩罚我的,我死了之后要去天上赎罪!”
Musa见男人的火气有增无减,索性坐下与他聊起天来。
库尔德语不流利的咕咕根本插不上话,干坐着也感到无趣。或许是听Yasin讲完Samirah的故事后对这个女孩很是同情,咕咕决定趁Musa和男人聊天的工夫,将地上的脏污收拾干净,这样Samirah回来就不用再费劲儿打扫屋子。
屋内的陈设都很破旧,正对门口的那面墙上挂着Samirah的母亲和两个哥哥的遗照。
令咕咕感到意外的,是侧墙上贴满了大小不一的彩色照片,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看着这些几乎盖满了大半个墙壁的照片,咕咕心里忽然泛起几分酸涩。
因为上面有些面孔,咕咕似曾相识,他们都在与ISIS的战斗中阵亡了。
咕咕看着墙上的照片出神,突然被Musa的一声喊叫吓到。
等咕咕回过头,看见Musa正愤怒地指着身旁的男人道:“他指责自己的女儿从来不穿布卡(伊斯兰女性穿的罩袍,含头巾面罩和长袍),还崇尚女性自由和男女平等,将来是要被安拉惩罚下地狱的。我实在不想再跟他说话了!”
咕咕听罢用口型说了个单词:“Stupid!”并让Musa告诉Samirah的父亲,在很多国家都不分男尊女卑,人人生来平等,穿布卡是对女性的极度不尊重。
Musa与男人辩论起来,眼看对方的语调越来越高,咕咕也尝试用简单的库尔德语加手势尝试与他沟通,想让男人明白,库尔德女子自卫军比男人还英勇,她们是抗击ISIS的主力军,从来不穿布卡,依旧是库尔德人最敬重的战士。
然而就是咕咕的一番话,彻底惹怒了男人。
Samirah和父亲矛盾的源头,就是因为她一直在申请加入库尔德女兵组织。
今天Samirah陪Thara去镇里,父亲在她屋里又发现了入伍申请表。
一时间这位父亲怒不可遏,将所有东西包括女儿看的那些崇尚女性自由的书籍和日记,都扔进瓦盆里烧成了灰烬,只将一堆灰烬放在屋子正中等待Samirah回来。
Musa单手托着下巴,顿了顿说:“你应该感到光荣,她是个勇敢的孩子。”
咕咕也表示赞同。
男人的眼中转瞬被一种忧伤填满,额头上挤出几道深缝,向他们投来难以置信的目光:“真主啊,原谅他们,只有没当过父亲的人才会说出这种冰冷的话!”
男人低吼道,表示库尔德女兵都是敢死队,只要上前线就是送死。
他的两个儿子已经死在了战场上,他不能再让自己的女儿去送死。
虽然不去战场也有危险,但他希望能与女儿死在一起,去天堂可以结伴而行。
咕咕和Musa听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Musa转而开始安慰这位心有苦衷的父亲。
咕咕也找了把扫帚,将碎瓦片和灰烬往门外扫。
Yasin发来消息,询问咕咕有没有安全到达Samirah的家,咕咕随手拍了张自己将垃圾拢成一堆的照片,告诉Yasin他们在解决父女矛盾,晚会儿再回据点。
将屋内清理干净后,Musa也结束了与男人的交谈,站起身来彼此拥抱了一下,又与咕咕商量要再去找Samirah聊一聊。两人绕到村外的荒滩后,呛人的沙土气味愈发浓郁,道路连分了几道岔,Musa开车拐上了一条相对宽阔的路。
斜坡上,几个孩子在隆起的沙子里打滚,头发和身上都是沙,却依旧乐此不疲。
孩子们天真的笑声在车外的黄沙中肆意飞扬。这种景象,让人心痛。
车在村外绕了好几个来回,孩子们大都认得国际志愿军的皮卡,几个光脚的少年跟在车后欢呼跳跃。这里的很多孩子不喜欢穿鞋,似乎感知不到脚疼。
咕咕摸了摸衣兜,这次身上没装糖果。
糖在库尔德战区属于一种昂贵的东西,一般人很难吃到。因此咕咕总喜欢找能弄到糖的人,高价买回一些糖果和甜食,遇见孩子的时候,分给他们。
战乱中的孩子太痛苦了,至少这些糖果能让他们记得甜的味道。
车不断前行,道路中间赫然出现了一个高耸的大土丘。远远望去,隐约能看到许多孩子或蹲或站地挤成一团。靠近后,咕咕他们才发觉,Samirah也在其中。
土丘的斜坡旁倒着一堆堆垃圾,两个瘦弱的孩子正穿梭在这些废弃物中,寻找自认为有趣的新鲜玩意儿。见咕咕和Musa靠近,两人先是观察了一下他们的衣着和装备,感觉不具有危险后,便兴奋地将捡到的“宝贝”拿给他们瞧。
对于咕咕和Musa的到来,Samirah并没有驱逐的意思。
她只冷漠地瞅了他们一眼,就又低头与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继续喂食小狗。
在一旁双臂抱膝呆坐的Thara意识到咕咕和Musa应该是来找Samirah的,于是起身将其中的两只小狗抱起来,引着孩子们去远处玩耍。刚出生的狗崽被孩子们围在中央,它们的动作和走路姿势令孩子们开心地尖叫和大笑。
被孩子们安顿好的小狗 | 作者图
在这里,流浪狗随处可见,但中弹死亡的几率却比人低。
ISIS不会朝任何一只狗随便开枪,因为那纯属浪费子弹。
Samirah看向咕咕和Musa,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似乎并不想搭理他们。
考虑到自己和Samirah有过节,咕咕将Musa推到身前,让他去做“和事佬”。Musa没有闪躲,只是告诉他,女孩会讲英语,一旦自己搞不定,就让他记得帮忙相劝。
咕咕毫不犹豫地做了个“OK”的手势。
Musa的开场白尴尬又生涩,客套几句后,为表示尊重,年长的Musa对Samirah没有以兄妹相称,而是直呼其名。本不愿说话的Samira紧接着也有了回应。
两人闲聊了几句关于Thara的弟弟的事。
咕咕端着枪在他们身旁来回踱步,时刻警惕着ISIS的到来。
见空旷的四周没什么危险后,咕咕索性放下戒备,加入孩子们的游戏。
Musa的劝说一直没有切入重点,咕咕陪孩子们玩了一会儿后,心情放松了许多,终于鼓起勇气,走到Samirah身旁对她说:“加入YPJ的事你还是再考虑一下吧。”
他盯着用铁丝在地面上划来划去的Samirah,表面虽淡定,心中却忐忑。
时间仿佛停滞了几秒。Samirah并没有立刻反驳,而是一反常态,用平和的语气告诉咕咕,自己已经考虑得非常清楚了,如果不加入YPJ,她和其他被ISIS认为是异教徒的女孩一样,一旦被ISIS抓到,注定会沦为性奴。与其毫无尊严地死去,还不如去YPJ为正义和自由而战,阵亡在前线总比被践踏至死强。
咕咕想不出劝解的话语,只好说:“替你父亲想想,他很可怜,已经失去了两个儿子。”
Samirah直视咕咕的眼睛,用英语反问他:“你为自己的家人想过吗?即使他们不同意或者不知道,你还不是加入了YPG。”这话瞬间令咕咕哑口无言。
Musa发觉咕咕没再回应,慌忙唤了一声“Samirah”,刚准备截住她的反驳,不料却被面色阴沉的女孩继续反问:“如果你们国家的同族姐妹被Daesh当成‘低贱的奴隶’随意买卖,同族兄弟像牛羊一样被肢解残杀,你们今天还会理智地站在这里劝我不要去前线战斗吗?”咕咕喉咙发紧,甚至无法控制面部肌肉的抽搐;Musa眼中的神色也有些复杂,捡起一块石头从左手抛到右手,没再吭声。
眼前的女孩,咕咕肯定是无法劝解的。Thara不知何时来到了Samirah的身旁,蹲下身来用胳膊环抱着她的肩膀,告诉她,自己会陪她一起加入YPJ。
Musa双手抱在胸前,安静地站了一会儿,又询问Samirah是否要乘车回家。
Samirah道谢,因为她和Thara要带着这群孩子一起回村里,所以不坐车。
掸了掸裤脚上的土后,Samirah朝远处挥了挥手,几个小孩正在为流浪狗找家。
年龄稍大的男孩弯腰将狗抱在怀中,一路小跑跟随Samirah的指引往身后的废弃民居奔去。咕咕和Musa在那里看到了他们为流浪狗千挑万选的“家”。
那是一处被炮轰过的民宅,Samirah将堵在灶台门口的烂铁皮抽开,抱着狗的孩子们小心翼翼地将几只小狗放了进去,灶台虽然不大,却至少能遮风避雨。
互相告别后,Samirah带着一群孩子离开了,大家约定明天再来看望几只小狗崽。
夕阳像往日一样漂亮,正朝着西边沉落。此时的战场,万籁俱寂。
视线中的Samirah唱着本地反击ISIS的歌谣,在金色的光影中渐行渐远。
回据点前,咕咕回头看了好几眼,那是他在战场上看到的最美的一幕。
作者言北西,现为教育工作者
编辑 | 蒲末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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