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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dreas Kluth在彭博社发表观点,在默克尔即将离任之际,总结了她的政绩,一方面,作者肯定了默克尔正直而体面的为人,在调和各方矛盾中做出的突出贡献,另一方面,作者认为默克尔的政治措施太过中庸,阻碍了德国的发展和改革。
By א (Aleph) - Own work, CC BY-SA 2.5
默克尔本来并不打算竞选第四个德国总理任期,但是特朗普在2016年赢得白宫的冲击,改变了她的想法。
在那次选举的8天后,即将离任的奥巴马来到柏林告别。在豪华的阿德隆酒店的晚宴上,他恳求默克尔再次参选,以便有人能把西方和世界团结起来。
四天后,默克尔宣布参选。
把世界团结起来,如果默克尔在任职16年后于今年秋天退休时留下了什么遗产,那一定就是这个。
没有任何领导人曾如此不知疲倦地工作,只是为了防止德国、欧洲和世界政治分崩离析。
但这就足够了吗?
智囊团们称默克尔是“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维护者。一些记者选择了更吸引人的标题,比如“自由世界的捍卫者”。这种说法认为,默克尔从民族主义和沙文主义的全球冲击中。拯救了多边主义和国际合作。
很明显,默克尔本人从未认可这一标签。她唯一一次含蓄地点头表示赞同,是在2019年她在国外的哈佛大学毕业典礼上的讲话。在向主要由美国进步精英组成的听众(这个阶层曾经是她的基础)讲话时,她从未提到特朗普的名字。
但她呼吁毕业生“拆掉无知和狭隘的墙”,并“为多边、全球世界的利益采取联合行动”。
在国内,德国人感到疑惑。他们很少听到他们的总理如此简单而富有感情的演说。他们所认识的默克尔是前量子化学家,解释病毒传播的R因子背后的数学,是提醒他们戴口罩的“妈妈”,或者是政策专家,阐述一些立法文件的细节。
在德语中,她好像经常作为枯燥的代名词。
很多时候,确实如此。默克尔是一个典型的“后英雄”领导人,她所在的国家在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的创伤和失败后,也曾被这样描述过。其他领导人可能渴望达到舆论沸腾的高度。默克尔的目标是让德国人冷静下来,让他们忘记他们所争论的事情。
(注:所谓后英雄,也可以理解为非英雄,强调共同创造和协作,与他人协商并达成一致行动的领导风格,在这种领导模式下,领导人的个人风格被淡化。)
这一特点使得德国内外对默克尔的看法存在两极分化。特别是英美记者将这位总理描述为一个拥有巨大权力的策划者,可以在布鲁塞尔、七国集团或二十国集团、内阁会议期间等任何地方实现她的钢铁意志。
相比之下,她的同胞们通常认为她,这里有一个非常德国的短语,“从中央领导”(leading from the center)。默克尔很少在不必要的时候透露她的想法,有时甚至不透露。一位与默克尔一样是前东德人的德国政界资深人士告诉我,这种行为在那些在共产主义独裁统治下长大的人中很常见,因为他们不知道哪种观点可能会在日后给他们带来麻烦。
但对于默克尔为何经常站在中间,或者在背后领导(如果你喜欢这么称呼的话),还有另一种解释。在大多数问题上,她并没有强烈的观点。
来自她自己的基督教民主联盟内部的一个主要批评是,她甚至不是真正的保守派,而是满足于主持她的政党正在缓慢推进的“社会民主化”。
这一特点使默克尔成为她所处的执政环境中的理想人选。在她的四届任期中的三届,或者说在她担任总理的16年中的12年,她发现自己无论愿意与否,都在与中左翼的社会民主党结盟。在美国,这种情况相当于共和党人和民主党人共同执政:这是不可想象的。
但是,对于一个以维持现状为己任的人来说,这种情况是耐人寻味的。
在大多数情况下,其结果是出台了一些最低标准的政策,这些政策平平无奇,以至于在国外都没有人注意到。但是,如果你执政16年,即使是毫无创意的政策制定也一定积累了一定数量。如果你所治理的是欧盟最大的经济体,那就会产生影响。
因此,对默克尔遗产的批评必须从她遗漏的事情——改革,以及她不屑于做但却是最重要的事情:一个长远的目标。
By Kremlin.ru, CC BY 4.0
缺乏长远的目标
德国最后一次真正的经济改革不是默克尔时期发生的,而是发生在她的前任格哈德·施罗德时期。在德国经济被称为“欧洲病夫”的时候,他放宽了劳动力市场,增加了就业,但也催生了一个庞大的低工资部门。另外,德国的雇主和工会同意在未来几年内继续压低工资,特别是在出口部门。
这种改革后的经济便是默克尔在2005年所继承的。从好的方面看,它导致了就业的长期繁荣,一些经济学家称之为“第二个经济奇迹”(第一个奇迹发生在战后不久的几年)。
德国失业率,数据源:Eurostat
不利的一面是,低工资限制了德国工业的竞争力,而且还扭曲了欧元区甚至全球经济。如果德国保留德国马克,其货币就会升值,但作为货币联盟的一部分,德国货币实际上相对于所有其他国家来说是贬值的。结果,该国的经常账户盈余连续数年居世界首位。从布鲁塞尔到华盛顿的每个人都怒火中烧。
德国经常账户盈余,数据源: German Federal Statistical Office
对这些盈余还有其他解释,首先是人口统计学。随着大量人口接近退休,他们比现在的德国人更爱存钱,当一个国家的储蓄超过投资时,其差额就是经常账户盈余。
因此,正确的政策应该是增加公共投资,同时希望能促进私人投资。但默克尔没有这样做,至少在疫情之前没有。相反,她的政党和德国的大部分主流都迷信平衡预算,甚至将其写入宪法。
德国联邦预算赤字和盈余,数据源:Eurostat
默克尔是真的相信这种财政紧缩政策,还是仅仅为了随大流地维持国内和平,目前尚不清楚。但这样的政策让德国失去了其欧洲伙伴和其他盟友的好感。
这种随行就市的模式就是默克尔时代的标志。例如,默克尔联盟中的社会民主党人有着悠久的亲俄传统,他们热衷于在波罗的海下建造第二条从俄罗斯直接向德国输送天然气的管道。
德国的合作伙伴,主要包括美国、法国、波兰、乌克兰和爱沙尼亚,都反对这个名为“北溪2号”的项目,担心它会使德国变得更加依赖俄罗斯的能源,使得东欧更容易受到地缘政治勒索。但默克尔至今仍在为这条即将完工的管道辩护。
即使她看起来行动大胆,也很少有人知道这个想法是她的还是自己冒出来的。德国社会长期以来一直对核能持敌视态度,施罗德政府决定逐步淘汰核能。默克尔的保守集团过去对该行业比较宽容,所以她的政府最初延长了这些电厂的使用寿命。然后,10年前,日本福岛的反应堆熔毁了。在几天之内,默克尔的内阁再次扭转了方向,同意在明年完成另一项逐步淘汰。
难道默克尔被福岛核灾吓坏了,以至于她有了大马士革式的转变?还是她一直在等待一个机会,通过与主流社会共进退,来消除德国政治中的分歧性争议?柏林的学者们仍在讨论她的动机。
显而易见的是,德国大肆宣传的“能源转型”,希望到2045年实现碳中和,这比淘汰核能要难得多,因为核反应堆下线的速度比燃煤电厂快。
未解决的问题不胜枚举。德国错综复杂的税收或福利制度几乎没有任何改善。令北约盟国感到懊恼的是,德国的军队仍然贫弱不堪,德国人甚至无法就是否应该使用军队或何时使用军队达成一致,默克尔巧妙地回避了这场辩论。
这个国家还在数字革命中睡大觉。在报告每天的新冠感染情况时,德国的卫生机构大多使用的是传真机。
德国宽带下载速度仅排世界第35位,数据源:Speedtest Global Index
如果你以她的长远目标或她的改革来评价这位即将离任的德国总理,她一定算得上是一个失败者。
反英雄的人
这一标准的前提是一种经典的、英雄式的领导力表述,比如新交易和伟大社会等等。后英雄时代的德国人更喜欢细致的措施,比如领导人是如何应对危机的?他们能防止最坏的情况发生吗?他们是否将社会团结起来?
在管理动荡方面,默克尔的记录很难被打败,至少在数量上是这样。从她的第一个任期开始,危机就堆积如山。2008年,金融危机从美国那边冲了过来。一年后,它淹没了欧元区,差点逼得希腊退出货币联盟,并导致欧盟南北之间痛苦的裂痕。
普京在2014年变本加厉,入侵乌克兰。一年后,超过一百万的难民从中东穿过巴尔干半岛来到德国。现在又出现了新冠。
在这些截然不同的危机中,默克尔发挥了巨大的作用,把不同的人、群体或国家团结在一起。但是吗,这种整合作用并不明显。例如,在欧元危机期间,南欧人和保守的德国人都把默克尔妖魔化,认为她是他们所讨厌的所有政策的化身。
地中海人把默克尔讽刺为一个日耳曼式的任务主管,向急需帮助的人宣扬无情的紧缩政策。德国保守派谴责她违反欧洲规则,将德国的税收欧元投入地中海的无底洞。
如果你抬眼看一下今天的整体形势,你会注意到默克尔主义的两个特点。首先,欧元危机实际上从未得到解决,而且可能会再次出现。财政联盟和银行联盟都没有完成,这主要是由于德国的否决权。这一失败对她的遗产造成了负面影响。默克尔经常管理危机,但不解决问题。
但其次,形势从未明朗,没有国家退出货币联盟,希腊、西班牙和其他受危机影响的国家已经与默克尔和北方达成和解。此外,今天的德国主流政治家接受了实实在在的救助,他们甚至支持默克尔在今年晚些时候首次联合发行欧盟债券,这在以前是一个禁忌举措,一些人认为这是财政联盟的萌芽。
因此,在欧洲和国内层面上,默克尔一直在维持局面。她自始至终在做的事情是,试探众多利益集团中的每一个能承受多大的痛苦或屈辱,以及如何找到新的平衡点来进行妥协。
在没有默克尔的情况下,欧元区现在可能已经解体了。
By Daniel Schwen - Own work, CC BY-SA 4.0
在西方与普京的持续对抗中,她也有类似的表现。在明斯克和其他地方的会谈中,默克尔,经常与法国和乌克兰总统一起,阻止了俄罗斯更严重的侵略行为。
她还使分裂的欧盟团结起来,支持对俄罗斯的制裁。默克尔是一位会说俄语的前东德人,从某种程度上说,她是唯一一位普京尊重的西方领导人,普京曾是克格勃特工,在德累斯顿任职期间学会了德语。
难民危机是个大问题。默克尔在2015年决定不对移民关闭边界,这似乎打破了默克尔主义的模式。它使德国人产生了激烈的分歧。许多人欢迎蜷缩在慕尼黑火车站的人群,分发水瓶和泰迪熊。然而,其他人则对秩序的崩溃感到震惊,并对如此多的外国人感到不知所措。
一年之内,她自己的保守派集团内部的裂痕几乎使她的政府垮台。
默克尔还分裂了欧盟,在难民危机期间,她一反常态地没有与伙伴国进行协调,导致东欧和西欧之间出现了一条裂痕,此后,匈牙利、波兰和其他一些国家一直在生闷气,阻挠了欧洲移民制度的改革和其他许多事情。
向往常一样,默克尔逐渐改变了方向,开始收紧移民政策,对庇护、融合、驱逐和其他方面制定了更严格的规则。但问题仍然存在,是什么让她在2015年做出了似乎不符合性格的反应?
但我不相信这是不符合性格的。尽管她没有什么意识形态上的信念,但她有一个道德方针,其方向是正派而体面的。
她是路德教派牧师的女儿,尽管她没有炫耀,但她很虔诚。
我记得有一次聚会,有人问她在读什么书。她回答说,一本关于怜悯的书。她还觉得,和她的许多同胞一样,后纳粹时代的德国有特殊的道德和历史责任来帮助那些逃离战争的人。
默克尔主义的代价
如此多的中心主义,把事情放在一起通常意味着把所有事情都推到中间,这是要付出代价的。对默克尔的一项指控是,她将激情和对抗从政治中剥离出来,模糊了主要政党之间的旧有界限,从而加速了它们的衰落。
有时她是故意这样做的。她(非常成功)的竞选策略被描述为“不对称的遣散”。她让选举变得沉闷,让区别变得模糊,致使许多选民留在家里,特别是其他人的选民,这就是不对称性。
德国选民投票率变化,数据源:Der Bundeswahlleiter
其他时候,她不经意地滑向技术官僚的语气,安抚中间派选民,但却激怒了边缘的批评者。在欧债危机期间,她把她谈判达成的艰难妥协说成是“别无选择”,这个形容词在德语和英语中听起来都是一样的别扭。
但在一个充满活力的民主国家,必须始终有替代方案,甚至是激进的方案。在这一号召下,一个新的民粹主义政党于2013年诞生,名为德国选择党。从那时起,它就不断向极端和仇外的右翼发展。2017年,德国选择党进入联邦议会,现在的民调结果是11%左右。
民粹主义并不是德国的特质,但默克尔在一定程度上要为助长民粹主义承担责任。
默克尔的治国之道
这就是她,16年来,5位英国首相,4位美国和法国总统,以及数不清的首脑会议之后。不知何故,她超越了所有的挑战者和对手,无论是国内还是国外。
她所做的还不止这些。她把那些通常是男性的大人物留在了谈判桌上,在他们出现僵局的时候从中斡旋,避免了对他们的挑衅。在某种程度上,多边主义只是:让每个人都有说话的权力。
默克尔主义给学习领导力的学生带来的一个经验是,当别人控制不住自我时,保持自我控制是最有效的权力工具之一,选民应该在候选人身上寻找更重要的品质是谦卑。
这一点是肯定的,默克尔是当今最谦卑的世界领导人。
最能体现她的照片也许是她和她的丈夫,另一位量子化学家,在去阿尔卑斯山远足的路上的这张照片,他们看起来与最佳状态相去甚远,却毫不在意。默克尔不做作,与浮夸截然相反。
在这个意义上,她也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特朗普主义的反衬,这可能是特朗普特别厌恶她的原因,他把默克尔和德国挑出来,对其进行特别的谩骂。
对于默克尔来说,她仍然对30年前圣地亚哥之旅赞不绝口,并且曾经以几乎是存在主义的眼光看待美德关系,特朗普事件标志着一种历史性的决裂。
一旦美国这个曾经德国、欧洲和自由世界的保护者,突然对北约、集体防御、共同价值观提出质疑时,实际上就是在质疑西方,她对世界政治的所有假设就会变得一团糟。当俄罗斯,甚至土耳其和巴西变得不听话时,没有人感到惊讶。但如果是美国变了呢?
事实证明,默克尔像其他许多人一样,比特朗普“活”得更久。但她知道,特朗普主义,以及随之而来的民族主义,可能会在四年或八年后卷土重来,有可能让德国和欧洲暴露在两个超级大国之间,任人摆布。团结一致始终只是一个暂时的成就,将有其他人来,为这件事付出努力,或者不再努力。
默克尔有一天会被认为是一位历史性的领导人吗?
也许吧,但从她的过渡性这个意义来说,她是一个逝去的时代的最后一丝喘息。
在她的时代,德国仍然可以在外交上、战略上和军事上,躲在二战西方盟国和冷战期间保护欧洲安全的联盟的保护伞下面。在那个时代,对德国总理府来说,“后英雄主义”不仅足够,而且也很合适。
这个时代正在结束。德国的盟友们,尤其是美国,将期望未来的总理们承担起他们那份维护国际秩序的重任。德国将不得不在军队上花更多的钱,有时还要把军队部署在盟友身边。
它可能不得不像默克尔从未明确做过的那样,决定是站在西方一边,还是站在一个崛起的、充满活力的、但也来势汹汹的另一边。
此外,如果说默克尔继承了一个改革和繁荣的经济,那么她留下的是一个疲惫的国家。在过去的16年里,德国的繁荣主要归功于一些企业的工业实力,即专门从事全球经济某些细分领域的中型企业和家族企业。现在还不清楚,这个拥有同样多企业,但人口缩减和老龄化的国家,是否能有足够的创新,在一个人工智能和永久性破坏的新时代中茁壮成长。
我会怀念默克尔,因为她的得体,她敏锐的分析能力,她毫不矫揉造作,最重要的是,因为她善于让那些本来可能会开战的人坐在同一张桌子上。
我不会怀念默克尔,因为她在面对下一代的重大问题时采取了渐进的做法:如何应对全球变暖,如何在一个咄咄逼人的独裁者的世界中保持欧洲不仅团结,而且自由和安全,以及如何使我们的经济现代化,以便所有成员能够蓬勃发展,哪怕是在许多传统工作已经消失的情况下。
我相信,历史的结论将是,默克尔在管理可能成为灾难的局势方面,应得到巨大和持久的赞誉,但她的离开对一个新时代的诞生是必要的。
一旦默克尔在今年走出她的总理府,德国历史上的后英雄时代就将结束,而这并不值得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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