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六神磊磊

一
最近一下上线了两部极为刺激的金庸剧翻拍。
一部叫《降龙十八掌》，一部是《九阴白骨爪》。
说真，现在我可以说是抱着开鲱鱼罐头的心态去开新金庸剧的。
有人可能说你何必这样较真，大家都是战友，都是传播金庸作品，人家还付版权费呢。那么苛刻干什么。
这话没错，可是作为一个普通观众，真的是提心吊胆啊。谁知道开出来的是什么？
今天详细说一说本次开罐头的感受。
两部戏里，让我更有表达欲望的是《九阴白骨爪》，另一部今后有机会再聊。
《九阴白骨爪》，讲的是《射雕英雄传》里梅超风的副线故事。
一看题目，第一反应就是，嗯，他们终于对梅超风下手了。
那么多年了，梅超风终于难逃一爪。
二
在我一个老金迷看来，梅超风这个选点是非常鸡贼的。
这么多年，没有人对桃花岛梅超风这个副线下手，我都比较诧异。
在整个《射雕》里其实有许多副线都可以挖掘，这是金庸特别厉害的地方，每一个人物都自带一个“域”，都给你感觉有故事可挖，简直无穷无尽。
但其中最有戏、最有张力，想象空间也最大的，还是黄药师一系的桃花岛的故事。不知道你们赞不赞同。
历史上副线衍生剧里个人觉得最成功的一版，是当年姜大卫的《九阴真经》，气质诡异又冷艳。
桃花岛的故事容易出精品，自然是有其原因的。
比如人物最有个性，形象够鲜明，容易出戏。

黄药师就是个戏多的家伙，亦正亦邪，亦侠气亦妖气，人格魅力强。
几个徒弟也是个性十足，各有各的刚烈，各有各的阴险。
相比之下，南帝北丐都太正大醇和了，侠气是够了，却少了那一份阴森森的妖气和鬼气。
再者，一大家子人在小岛上情孽纠缠，相爱相杀，天然就比较吸引人。
所以这一条线早就该开发了。现在才拿梅超风下手，真的是都有点晚了。
三
说说个人感受。选角我第一反应就觉得是可以商榷的。当然纯是个人视角。
就是黄药师太帅了，梅超风太美了。
我这样说你可能要骂街了，制作方也太难了，没见过你这样的，主角好看还有错了？不如找你来演黄药师算了，剧组提供医美和内增高？
但我始终觉得，黄药师适合氛围帅哥，不太适合盛世美颜。
一个人的长像，是会塑造人的行为方式的。氛围帅哥会偏重于用气场和人格魅力去打动人，而盛世美颜往往喜欢挤眉弄眼。
当然有一说一，严宽很好了，他年龄和资历摆在这，挤眉弄眼并不是说的他。可他太帅了，塑造黄药师会加倍的有挑战。
姜大卫、梁家辉、曾江，这些过去比较成功的黄药师都属于是氛围帅哥。导演们不约而同找了氛围帅哥来演黄药师，肯定是有原因的。
同样的，梅超风也太好看了一点，或者说，长得太精细了，校花感太强。
王语嫣的演员校花感再强也无妨，梅超风却不一样。
剧中这样五官精致的一个小姑娘，要演梅超风，会遭遇很大挑战，她必须先把精细感、校花感给破掉，演出让人信服的“铁尸”，这分外地难。
诚然，两个演员都很努力，黄药师在努力忘掉自己很帅，梅超风也在忘记自己是校花。但问题是，一个人好看，它盖不住啊！
以上你都可以当胡说八道。各花入各眼吧。
四
再讲讲剧中的故事。现在评论里、弹幕里议论最多的是让黄药师和梅超风有了感情戏。
我倒觉得这恰恰不是什么槽点。咱们得讲道理，这事儿不是别人干的，是金庸老爷子自己干的。
老爷子原著都这样改了，你非不让影视这样拍？好像也说不过去吧。
事实上，和剧中相比，老爷子的黄药师更不可描述（猥琐）得多了，冲着少女梅超风反反复复写欧阳修的词：
江南柳，叶小未成阴。
人为丝轻那忍折，莺连枝嫩不胜吟。
留取待春深。
你品，你细品。没有生僻字，意思很好懂。

相比之下，剧里的黄药师的感情要更体面得多了，他最后吟出口的是“永日戚戚，出行悠悠，今有行兮，汪洋溯舟”。
这是从唐朝人嫁女儿的诗来的，等于是把梅超风当女儿，给她一个美好祝愿，别的复杂情愫统统都克制地埋藏起来了。
咱摸着良心讲，改编者也是用了心去维护黄药师了，也是维护原作者了。
要说个人不赞成的在哪里呢？倒是觉得不该让黄药师飞着去吟这段诗，一边踩水一边吟。
不大自然啊！没有别的处理方法了吗？
五
至于说全剧剧情成败的关键，不在于能不能“加爱情”，而是在另外一处要害细节上。
这一处是非常惊险的，倘若不解决好，这剧就不成立了，就垮了。
注意，全剧在“洗白”梅超风，什么意思呢，就是把她纳入到道德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
九阴白骨爪可是非常凶残的，用活人练功，惨无人道，完全突破了道德底线了。
这样的人设，当配角固然很惊悚、很吸引人，但要拿来当主角，观众接受不了的，影片制作、审核、播出的各个环节也都接受不了。
别说国产剧了，《绝命毒师》也不能这么拍。
所以剧中也必然地要“洗白”梅超风，说她练功并不是拿活人练，只是迫于无奈地拿死人练，被江湖人士误解。
这里的“洗白”还蛮彻底的，几乎吧梅超风的一切都洗白了：
她追求的是什么？爱情；她有没有坏心眼？没有；在武功上有没有个人的贪欲？没有！
那么关键的挑战来了：既然她这么好、这么纯、甚至都有点恋爱脑了，那你怎么解释她离开的时候盗《九阴真经》呢？
你离开桃花岛可以解释，委身师兄也可以解释，但怎么解释非要捎带走《九阴真经》呢？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一个追求纯爱的女孩子，伤心失望之下离开龟毛男是可以理解的，但你怎么解释打开男方保险柜偷走了钱呢？
故意气师父？把你最心爱的东西带走？行！但是这个解释，只能得四十分。如果是这样，这个剧的故事就垮了！
我们很多的影视剧都满足于类似的牵强的解释，在人物的关键动机问题上去糊弄。所以好些烂片就是这么来的。
下面我想说《九阴白骨爪》里让我觉得比较意外、可以加分的一点。这里就涉及一点剧透了，就是让梅超风指着冯蘅对黄药师说：“原来你娶她，就是为了《九阴真经》？”
就因为冯蘅记性好，过目不忘，可以背诵经文，梅超风倔强地认为师父是娶了个录音笔。
六
注意就是这一句。这就成了。
有了这一句，梅超风盗经就可以解释了，她的动机链条也完整了——如果师父你娶冯蘅是为了爱情，那我没什么好说的。我愿赌服输。
我没人家温柔娴静呗，没人家知书达理呗，你认为好就行。可是你娶她居然是为了娶个录音笔，是为了《九阴真经》。
那我就难过了，我就不服了，我不如一本真经吗？
我捧着一颗满满的真心而来，带着一份诚挚的爱情而来，但在你眼里不如一本《九阴真经》吗？
恼恨、不甘、屈辱、甚至怨毒便会刹那间油然而生。那么对不起，我离开你，还要把《九阴真经》带走，我让你人也得不到，经也得不到。
这是负气，是报复。
让一个小姑娘心生无解的怨怼的，不是因为自己竞争失败，不是因为心上人另有所爱，而是心上人居然给自己标了价格！这个价格就是一本《真经》！
你们谈过恋爱的都想想这是不是还挺有道理。
另外，这一处情节设置还有比较大胆、比较猛的一点，就是把原著里黄药师和冯蘅的不容置疑、不可触碰、圣洁如雪的模范爱情给拉下神坛了。它就引人思索了：不羁如黄药师，为啥要结个婚去娶冯蘅？
这里给出了一个特别个性而另类的答案：为了布局谋夺《九阴真经》！
你说这个回答合理不合理？不尽合理。经不经得起推敲？经不起。但是在梅超风这样一个小姑娘心目中，它是合理的。这就成了！
——原来那个男人抛弃我，娶那个官二代，是为了升官，解决正处！
——原来那个男人选择她，是为了她爹娘的资源，为了今后做生意！
它未必是完全的真相，但是只要在梅超风的心里是真相，那就成了。
说到这里就涉及一个问题了：关于改编金庸。
金庸原著能不能改？原著里已经白纸黑字写定了的爱恨，能不能改？
金庸老爷子在世时的回答基本是不能！你可以减，但是你绝不能加，尤其不能自己改。
但我作为一个读者，一直的看法是，能。
只要你改得能自圆其说，能符合人性。注意关键是符合人性。
莎翁可以改，《红楼》可以改，金庸亦可以改，原著不是铁框框，只有人性是铁框框。
你翻我文章，从来没有拿着原著的文本指摘各种改编作品，说这里乱来、那里乱来，仿佛只有咱读过原著一样。
我只有过拿着基本的人性去指摘，说这里不合情理，那里不合情理。
我完全不认识这部剧的导演和编剧，不知道这个关键点是谁想出来的。但是他给出了一个新鲜的解释，这是好的，给金庸作品赋予了新的解读。
七
再说一些零碎建议。一些剧中人物其实可以再多给予点发挥空间，比如桃花岛的同门曲灵风、陆乘风。
可不要把两个当龙套。桃花岛上没有软柿子。原著上这两个人是各有性格的。
大师兄曲灵风心机重，孤僻，做事隐忍狠辣。他可以十几年来隐姓埋名，藏身于乡村酒店，专为了到皇宫中盗宝以讨好师父，是个相当厉害的角色。
师弟陆乘风则又不同，显得比较随和、圆融，实则有点笑面虎，离开了桃花岛后也没耽误成了巨富。

这样的两个人，和梅超风、陈玄风之间是可以更多一点互动的。现在可能是由于篇幅原因，没给多戏，处理成了大武小武那样的平庸同学。
此外，金庸世界其实格局很辽阔，可以多利用起来。
比如梅超风陈玄风逃亡的时候，能不能路过古墓，让墓中的高手（小龙女的师父尚在）现身，留下惊鸿一瞥？
再随便开个脑洞，能不能让《九阴真经》原作者黄裳的神秘后人现身，对梅超风等进行一下规劝，叮嘱不可作恶？我觉得都可行。

总而言之，金庸世界无论是人物数量还是故事的复杂程度，都是比魔戒世界、漫威世界等只大不小的，只要肯挖掘，宝藏多得很。

唯一期望就是盼各位好好挖，保护性开采，常挖常新，至少别挖成矿难。毕竟，华人只有一个金庸。

最后抛一个话题，大家可以来聊聊：
黄药师到底喜不喜欢梅超风？（说新剧、老剧、各版原著均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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