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六神磊磊

端午节，说一点不大合乎过节气氛的话。
前不久复旦大学发生一起血案。很多媒体还在说“上海市杨浦区邯郸路某大学”，搞得跟邯郸的大学一样，这样遮遮掩掩真是没有什么必要，这就是复旦大学。复旦大学是一所很好的大学，不少我尊敬的师友都在那里工作，但案件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有一点我很不理解的就是，这些天来，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在同情美化凶手，注意不是一点点，而真是挺多的。又怎么会有那么多人热衷于说什么体制的原罪，并且是在对凶手的行为轻描淡写、话里话外开脱的同时，津津乐道于教育系统的所谓“原罪”，甚至成了反迫害。
不仅如此，连整个讨论的关键和焦点，已经转到什么“非升即走”这个事上了！
还有同行说应该这样轻判、那样轻判，以抚慰留学回国人员的心情——大意是说凶手是留学回国人员，很不容易，不能让他们的心冷了，需要判轻一点以抚慰他们的心情。
我是不大明白，作为一个搞武侠的人都不大明白。
不能让英雄流血又流泪我是懂的，但是不能让凶手流血又流泪？这个道理是什么道理？我是不大明白。
这个案件，是一个极其残忍的凶杀案，凶手早有预谋，手段极其残忍，被害人被用刀割喉，鲜血流满办公室。惨不惨？结果不知道怎么的就成了什么高校的问题、体制的问题了。
这就涉及一个问题了：我们是一个文明社会。在文明社会里去同情一个残忍的故意杀人者，可以不可以？似乎某种情况下也是可以的，但是必须有极度、极度、极度充分的理由对吧。
否则这就是对文明的犯罪。
那么请问：这个案子里有极度、极度、极度充分的作案理由么？
我不是学法的，我这里讲的不是法律，是人情。什么叫极度、极度、极度充分的理由？
譬如即时的生命危险——你的车明明被人家违章别了，对方还拿刀不依不饶追砍你，你捅了他，会引起大家广泛的同情。
譬如极度严重、无以复加的侮辱和伤害，像之前有过的母亲被当面侮辱，儿子一怒之下把人剁了；又如血亲复仇，止庵写的《受命》，告密者毁了人家爹娘一生，孩子立志复仇，姑且说你事出有因。
还譬如惨无人道的迫害，或者极度严重的、无以复加的人格羞辱，领导天天让你舔皮鞋，突然有一天还按你脑袋叫你吃翔，你把他割了，大概会引起广泛的同情。
又或者严重的以权凌人、以权乱法，断绝你生计赶你上绝路，拆你房子破你家庭，你拔刀而起鱼死网破。
什么叫可以给予一定同情的充分的理由，大概这才叫充分的理由。复旦的这个事，有以上的充分的理由？
“非升即走”，就可以把同事一刀断喉？翻出凶手以前的一些论文来，就证明他不被续聘是极度的不公，足以有理由杀人？别跟我说什么“你不懂体制”，平时你一说我一笑算了，你就真有我懂体制？
我是解读武侠小说的。武侠小说算是主张快意恩仇了的吧，也没见金庸古龙支持“非升即走”就可以把人宰了的！
杨过在桃花岛，算够被歧视了的吧？明明同学里天赋最好，却唯一死活学不上武功，还被领导的女儿欺负，还挨打。照这么说，杨过可以把黄蓉伯母一刀断喉？
觉远、虚竹被逐出少林，够委屈了吧？他俩为少林作出多大贡献、打跑多少敌人？照这么说，觉远、虚竹可以把几位高僧长老一刀断喉？
请拿出证据来告诉我，凶手姜文华在复旦受了什么样的非人对待？遭到了什么样的严重的人格侮辱？证据呢？哪怕一点点、一丝丝证据呢？
他被解聘了，是人家王永珍以权谋私？是严重的明显的不公？有证据吗？哪怕是一封稍微像样的举报信、哪怕是“无名氏”的揭发呢？事实上我看到的报道目前都是他抑郁无法胜任工作。
什么叫“学校压榨青年学者发论文”呢？确实，青年学者的上升空间、成长渠道、考核标准、心理负担值得关注。高校肯定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甚至问题不少。
即便是如此，老师杀老师就有理了？按这个逻辑，报社还压榨青年记者写稿子呢，医院还压榨青年医生看病做手术呢，互联网公司还压榨青年程序员写代码呢，年纪大的被解聘的程序员不知道有多少，难道他们都可以拿刀残忍地割领导、同事的脖子，血流满地，还被广泛同情？
这事舆论偏颇得，已经弄得高校很多人都不能开口了，你是老人，你不是“非升即走”的，所以你站着说话不腰疼，所以为受害者一哭都不行。
体制内有问题，体制时常很操蛋，这没错，我的文章多少都是在说体制的问题你翻。但是什么事体制该背锅，什么事不该背，即便是要背锅的，该背到什么份上，得有个限度。
凡事都扯体制的原罪，不是什么深刻，而是伪深刻。我以前单位也有那么多人才评不上职称，还搞过末位淘汰，所以呢，大家就可以杀人？
看待一个案子，得本着基本的人道人情，而不是做什么强者弱者的判断题，然后一屁股去支持你以为的“弱者”。等他拿着刀站在你面前直奔你脖子而来，你才知道谁是真的弱者。
不是说下属杀了领导，就是什么反抗强权，而领导必定咎由自取、大快人心；不是说知识分子杀人，就必须要深切同情，叩问“谁把文弱书生赶上绝路”；不是说发生在高校、发生在体制内的凶杀案，就要抛开基本的人道于不论，全去追问什么“非升即走”的问题；不是说“留学归国人员”丢了工作杀人就需要安抚，被残忍杀害的土著教授需要不需要安抚？
张无忌说过一段话，儿时看来觉得乏味无聊，婆婆妈妈，现在越想越觉得动容。
他说：人人都有父母妻儿，给你杀了的人死后甚么都不知道了，倒也罢了，可是他的父母子女、兄弟妻子可有多伤心难受？
这个端午节，杀人的引刀成一块不负少年头了，全民开始讨论什么“非升即走”了，可是被杀的老教授，他的父母妻儿如何过节？
万家灯火之中，他们如何摆脱那噩梦？我们的先生、父亲犯了什么大罪，要遭此惨祸？
你想得明白？反正我一个解读的武侠人想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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