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6月7日,云南省昆明市晋宁区夕阳乡,连日迁徙的野象终于躺下来睡觉了。/人民视觉
最近一个月,云南15头亚洲象从西双版纳往昆明方向迁徙,一路逛吃逛吃,引起了全球关注。
面对这些随时可能暴走的野象,云南方面和各地网友都保持了最大的耐心和善意,网上形成了全民在线”吸象“的热潮。
从大象出发开始,云南方面便启动布防,用无人机、远红外等24小时监控象群,确保沿线居民安全,并调配数十辆卡车通过堵截、食物诱导等方式,引导象群行进路线。
这趟大象之旅成了中国生态文明的最佳宣传,国际媒体普遍盛赞,很多外国网友也在和中国网友一起“吸象”。亚洲象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170头增长到了300多头,足可见保育的成功。
更令人称赞的是,人们对动物的态度明显出现了变化,越来越多人从物种保护、业余研究的角度去对待和欣赏动物。所以这几年来,博物学越来越火,动植物科普博主很多都成了微博大V。
不过,我们也不能忘记,云南野象迁徙也在提醒人类反思:大象为何迁徙?面对栖息地的流失,迁徙的大象已经给出了态度,催促我们找出更优的解决方案。
你能想象,最近引起全国关注的云南野象,曾经遍布整个中国么?
公元962年,《宋史》记载:“建隆三年,有象至黄陂县匿林中,食民苗稼,又至安、复、襄、唐州践民田。”
黄陂县,就是当今湖北省武汉市的黄陂区。安、复、襄、唐,分别是如今湖北省的安陆市、天门市、襄阳市,以及河南省唐河县。
乾得二年五月(965年),“有象至澧阳、安乡等县;又有象涉江入华容县,直过阛阓门;又有象至澧州澧阳县城北”,甚至,还有象跑到了京师,也就是今天的河南开封。
2021年6月4日,云南省双河市,野象进入村庄觅食、喝水。/人民视觉
一千多年前,从淮河流域和长江中游两岸,到福建、重庆、两广等地区,都经常有大象漫步,所到之处多是“盗酒害稼”,让人又惊又怒。
宋代广东潮阳人郑文振曾声泪控诉:“象为南方之患,土人苦之。”老百姓种的蔬菜和庄稼,稍没注意,便“践食之立尽”。
大象还喜欢喝酒,闻到酒香,就“破壁入饮之”。吃饱、喝足,摇摇鼻子拍拍屁股走了,留下一片狼藉。
2021年,从西双版纳勐养一路向北迁徙的象群,还是当年熟悉的做派,排排走压马路,走到哪吃到哪儿,闻到酒香就想痛饮,吃饱喝足才肯离开。
只不过,如今国内除了西南的几个小角落,其他地区的野生大象已经绝迹了,乃至于人们以为亚洲象一直生活在西南地区。
此次断鼻象群浩浩荡荡一路向北,很多人才开始知道,大象曾广泛生活在中国大地上。4000年前,北京地区就有大象出没,河南之所以简称“豫”,也和大象曾经生活在这里有关。大象退守西南,背后是一部复杂而漫长的环境史和气候史。
河南卫视的新旧标志用的都是大象元素。

时过境迁,现在人们隔着屏幕看大象迁徙,不再呜呼哀哉叫“土人苦之”,而是抱着隔屏吸猫的心态“观象”。但对于生活在云南亚洲象保护区附近的村民来说,“大象来了”,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儿。
大象凶猛
断鼻象群北迁之前,云南境内的亚洲象,已经数次走出保护区。
2019年3月,万物萌动的季节,在西双版纳勐海县附近,两头雄性亚洲象“阿提基多”(意为“首领之象”)和“维吒哟”(意为“胜利之象”),为争夺爱人,多次约架。最后,“维吒哟”败北,“阿提基多”毫不留情,将其逐出象群。
被逐出象群的“维吒哟”心情十分郁闷,开始到附近村寨滋事,破坏力惊人。在勐阿镇主要街道,它走街串巷、拦路抢食。3月7日至24日,短短八天时间里,它就破坏了16辆汽车,损毁房屋5处,闹得当地村民胆颤心惊。
最后,相关部门合力将其捕捉,护送至位于西双版纳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内的中国亚洲象种源繁育基地,重新为它安家。
2019年11月12日,印度阿萨姆邦,大象“本·拉登”被捕获“归案”。当地官员称,这头大象曾经袭击村庄,导致5名村民被踩死。/视觉中国
亚洲象不仅在附近村寨游荡,还跨境跑去老挝的村庄玩儿。
在西双版纳勐腊县与老挝南塔省、丰沙里省、乌多姆塞省相连的区域,亚洲象频繁冒泡。它们白天在树林里晃荡,晚上就跑到村里找东西吃,在中国的村庄里吃几天,再去老挝的村庄里吃几天,吃着跨境的百家饭,一点不客气。
当地的村民非常头疼,有时候芭蕉、甘蔗没来得及收割,第二天早上醒来就没了。老挝的村民受不了,跑来向勐腊县的干部吐槽:“你们的大象又跑到我们这边来搞破坏啦!“
勐腊县的干部也无奈。大象不认识国界,它们要找吃的,谁能拦得住?
在西双版纳、普洱和临沧一带,想见到大象并非难事儿,它们早已走出森林,进入人类活动的村庄和农田,甚至闹市附近也有踪影。
断鼻象群在玉米地里撒欢。

如果来当地旅游,你最好提前下载“亚洲象监测预警”APP,因为走着走着,就有可能跟大象“不期而遇”,而遇见大象是相当有生命危险的事情。
普洱市江城县整董镇的滑石板村,是亚洲象常爱逛的村落。2011年10月,象群第一次造访,附近的村民还很兴奋,每周都有人驱车赶往这里,一睹野象真容。
但村民很快就高兴不起来了。据当时媒体报道,大象不仅吃光了村民种植的玉米、甘蔗,还跑来村里伤人,2014年3月,滑石板村的一位妇女被大象袭击致死,同年4月又有一名村民被大象踩死。
早前画面,一头大象闯入居民家中。

往后的日子,大象总爱来这里肇事,要么抢食,要么围攻村寨,村民们怕了下田,年轻人开始外出打工,留下年老或年幼的人,继续和野象周旋。
所谓“周旋“,其实也没有别的办法,就是躲。
滑石板村原本就是一个生态移民村,2001年3月,为了给黑颈鹤让出空间,他们从大山包移民到此,好不容易适应了当地的生活,但十年后,亚洲象又来了。
到底该怎么办?还要搬走吗?
村民们也很迷茫。在21世纪的今天,人象之间不应该再是你死我活、你走我留的矛盾,大多数人对野象抱着善意,但野象的侵扰如果一直得不到解决,这份善意该如何继续?频繁出没村庄和城镇,野象保护又从何做起?
2019年9月27日,印度杰尔拜古里,当地一头大象在穿过铁轨时被一列客运火车撞伤。/视觉中国
大象之难
亚洲象并不是生来就爱攻击人。
宋代早有记载,“群象虽多不足畏”,因为群象不会随意伤人,只有被赶出群落的独象,性格暴躁,“逐人蹂践,至骨肉糜碎乃去”。
1958年-1987年,我国对野生亚洲象最早的系统研究中,也有记录“象栖息丛林中,几乎没有主动侵犯人”。
亚洲象天性温和,依照它们的本性,如果能不看见人类,它们压根连人影子都不想见到,更不用谈与人类产生冲突了。
但现在,它们却频繁出现在了人类的生活圈内,遛弯、抢食,甚至伤人。
亚洲象为什么变了?很多人类活动成了亚洲象的黑天鹅事件。
2021年1月7日,云南西双版纳野象谷,几只大象在河里。/视觉中国
《中国国家地理》杂志曾在一篇文章中提到:2003年-2005年,一群亚洲象从西双版纳西渡澜沧江,到达普洱市糯扎渡镇,谁想到景洪电站随后开始蓄水,水位上升,这个象群再也没能回到澜沧江以东,与原来的象群彻底失联。
更深远的影响开始于一百多年前。1908年福特T型车问世,让轿车从奢侈品变成了日用品,这个跟大象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很快就成了它们的噩梦。
汽车需要轮胎,随着汽车产业飞速发展,全球轮胎需求量越来越大,制作轮胎的原料——橡胶在国际市场价格猛增。为了致富,大片大片的原始森林变成了橡胶林,轮耕的粮田也变成了橡胶林。
2017年10月6日,西双版纳热带植物园,割橡胶演示。/视觉中国
在2002年-2007年期间,勐养-勐仑和勐腊-尚勇廊道内的橡胶分别以每年98.61%和46.03%的速度在增长。中国科学院生态学家刘文杰曾说过,在他的电脑上,西双版纳标注着绿色“热带雨林”的区域,越来越多被“红色”橡胶林覆盖。
村民们钱包鼓了,问题也来了。原始的热带雨林被橡胶林所蚕食,再加上云南特有的气候和地理环境,降水量稍有不足,带来的直接问题就是干旱天气的增加。
很少人会把“雨林”和“干旱”两个字联系在一起,但事实是,西双版纳近年来一直饱受干旱的困扰。河里缺水,森林少食,地里也缺粮,人和大象都很难。
云南,一处干涸的池塘。/视觉中国
即便不在旱季,大象的日子也不好过。
因为橡胶林面积扩大,亚洲象长期生存的勐腊地区和勐养地区形成了地理阻隔,原来大片的生活区域破碎成了一个个小的生境斑块,这些斑块中,还有高速公路穿过,还有村镇零星坐落其中。
相关研究表明,野生的亚洲象需要极大的生活空间,在夏季至少需要40平方公里的森林面积满足生存寻求。以此次断鼻象群出走的勐养子保护区来说,这周边生活着90头野象,也就是说,至少要3600平方公里的生存面积,而勐养片区的面积只有不到1000平方公里。
这么多年来,很多人也在努力解决这个问题。
2007年,西双版纳建立了8条生物多样性廊道,其中包括了勐养至勐仑亚洲象生物廊道,这些廊道将各个象群生活的孤岛相连,让被迫隔离的象群之间,终于得以沟通。
遗憾的是,这一生物廊道最终未能保存下来,云南亚洲象的栖息地还原,依然任重道远。
云南野象走过街道,一路北上。

我们与野生动物如何共存
人类与野生动物之间的竞争,有一些是悄无声息的,有一些则近乎残酷。
牧羊人的传说里总有狼群,历朝历代都记录着“打虎”的猛人。史书里记载的张兴祖“平生杀虎数十”,隋文帝的父亲杨忠“独当一猛兽”,左手钳住猛虎的腰,右手拔了猛虎的舌头,战斗力爆表。这些打虎传说,更像是人类对动物的征服。
自秦以降,历朝历代大兴水利和土木工程,开凿运河,发展农业。唐宋以后,经济中心渐渐转移到南方。到了元朝,两湖已经成为了全国的粮仓,“湖广熟,天下足”的谚语流传四海。农田面积不断增加,代价就是森林面积剧减,人类每向前一步,也意味着野生动物退后一步。
动图版《乘象图》(局部),原画藏于云南省博物馆。
可人类和大象的关系多少有点特殊,它不像鱼类、鸟类那样手无缚鸡之力,也不似野狼、野豹和老虎那样单纯凶猛。大象拥有独特的智慧,人类喜欢它,又畏惧它。
忽必烈可以说是大象的忠实粉丝,他的座驾就是象辇,即使差点在象辇上丧命,也坚决不改其好。“文艺青年”唐玄宗喜欢看大象跳舞,卢纶有诗写作“蛮夷陪坐位,犀象舞成行”。
象与“祥”谐音,因为我们对谐音梗的热爱,象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被当作“吉祥”的象征。在南宋最隆重的“南郊祭天大礼”上,皇帝甚至亲自参与制定《南郊教象仪制》,这套仪制,一直延续到了清朝。
但从古至今,大象最多只被驯服,从未被驯化。
随着生活空间被挤压得越来越小,大象与人类的冲突就越来越多,它们甚至还会自主学习,适应现有的生活条件。就在前几天,断鼻象群走进了昆明一户农庄,用鼻子拧开水龙头排队喝水。
耐人寻味的是,不知从何时开始,象群一到在玉米成熟的季节就下山觅食,不再理会从前爱吃的野生粽叶芦、构树和马唐草,而是直接闯进农田抢食玉米。大象还知道昼伏夜出,早上人们起来了,它们就回林中休息。
在与人类的不断交往中,大象到底学会了多少东西,这些又会如何改变大象种群生态和人象关系?
我们还不得而知。面对家园的流失,迁徙的大象已经给出了态度,催促人类找出解决方案。
这些年,为了保护亚洲象,云南省先后制定了《云南省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自然保护区保护条例》《云南省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野生动物保护条例》等地方性法规,建立了亚洲象预警体系。但保护是个系统工程,生态修复也需要漫长的时间,短期内云南野象可能还会不断外出寻找食物和栖息地。
5月20日,野象群北上途径云南石屏北部山区,穿越山地丛林及火龙果地。/人民视觉
北京师范大学生命科学学院教授、国际自然保护联盟物种生存委员会亚洲象专家组成员张立认为,象群北迁印证了过去十几年中国在环境保护工作上的成效,野生亚洲象因为盗猎减少,种群开始不断扩大。
亚洲象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170多头增长到了300头,家庭成员多了,栖息地少了,自然就需要寻找新的栖息地。
但新的栖息地到底在哪里?旧的栖息地如何保育和恢复?这个问题也困扰着生活在中国栖息地以外的亚洲象。
12世纪初,约有10万头亚洲象生活在广袤的原始森林中,地域可以从波斯湾一直延伸到印度尼西亚南部。如今,它们成了世界著名的濒危动物,零星生活在中国西南部和东南亚13个国家的小片栖息地。
或许我们应该准备好,它们也会和断鼻象群一样,随时准备一场迁徙。
1.《宋代大象的自然与社会生态》,程民生,中原文化研究
2.“森林变孤岛:亚洲象的“蜗居“生活何时结束“,中国国家地理杂志
3.《大象的退却 : 一部中国环境史》,[英]伊懋可 著,江苏人民出版社, 2014-12-1
✎作者 | 林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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