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月 22 日，34 岁的黄关军生命终止于甘肃黄河石林马拉松越野跑的比赛中。「他是聋哑人，连呼救都没有办法。」黄的朋友安宁为此而遗憾。
当天举行的比赛因遭遇极端天气发生事故，致 21 名参赛选手死亡，黄关军是其中之一。
多位业内人士和救援专家告诉「偶尔治愈」，此次事故暴露出举办方在组织保障、应急救援上的漏洞，对残疾人选手亦缺乏特殊保障。业内人士呼吁加强监管越野赛，出台相关规定，保障残疾人选手安全。
事故发生后，有障碍人士是否该参加此类赛事亦引起广泛讨论。曾多次参加越野跑赛事的有障碍人士「独脚潘」说，「探索是人类的天性，大自然也存在不确定的风险。但通过风险管理，有障碍人士也可以去探索、体验。」
第一次跑越野赛
四川小伙黄关军是在今年 5 月 6 日，报名参加了将在甘肃白银举行的黄河石林越野马拉松赛，这花了他 1000 元报名费。
一岁时，因为一场医疗事故，黄关军成了聋哑人。他成长于四川绵阳一个贫苦的农民家庭，但有令人艳羡的运动天赋——小时候，他能在村子里闷着头跑上一整天，引来村民们诧异的目光，后来他曾获得四川省残运会一万米长跑冠军。
黄关军的好友安宁告诉「偶尔治愈」，此前，黄关军多次参加过过马拉松比赛，并且能轻松斩获好名次。但这次来甘肃白银，是他第一次参加山地越野马拉松赛。而之前他参加的马拉松赛，都在平地进行。
黄关军生前在永泰古城的留影
图源：受访者提供
两者的比赛风险和难度不能相提并论，马拉松越野跑，更多被视为一种户外极限运动。
多次参与越野跑赛事的残障人士「独脚潘」告诉「偶尔治愈」，一般的马拉松与越野跑并不一样。「这是两种运动。尤其百公里以上的极限越野，风险管理要比跑得快重要得多。」他说道，「有马拉松的基础，还必须累计足够的户外经验，才能更安全地参加越野赛，尤其是百公里以上的极限越野。」
他期待有关部门能真正地监管越野赛事，促进行业良性、长期发展。
黄河石林马拉松越野跑，此前已成功举办三届，比赛场地位于甘肃省白银市景泰县的黄河石林景区，在这里，陡峭荒凉的石林与绿洲相间。
为了这次越野赛「首秀」，黄关军提前一天，就到黄河石林国家地质公园「踩场」。安宁发布在朋友圈的一段视频显示，那天踩场之时，黄河石林景区一眼望去，尽是蜿蜒曲折、沟壑纵横的山形地貌，赛道显得陡峭。一座座山裸露着沙土和岩石，只看得见零星的枯黄草堆。
风呼呼地刮，黄关军出现在视频中。他戴着一顶鸭舌帽，穿长袖上衣、黑色短裤，体态轻盈如燕，沿着崎岖山路跑去，越跑越远、越小，直到融入远处的群山里。
黄河石林越野赛开始前，黄关军在熟悉比赛路线

视频来源：受访者提供
「偶尔治愈」查询本届黄河石林越野赛官网发现，赛事主办方称，马拉松及越野赛是一项高强度长距离的竞技运动，也是一项高风险的竞技项目，对参赛者身体条件有较高要求。因此，「参赛者应身体健康，有长期参加越野跑赛事或训练的基础」。
不过多个信源显示，这是黄关军第一次参加越野马拉松赛。他最终成功报名并顺利参加比赛。
「独脚潘」去年参加「八百流沙」513 公里的极限越野挑战，并成功打破世界纪录。但赛前准备时间长达半年，不仅赛事主办方提供了保障团队，他还自行组建一个后勤团队，有当地向导随行去报安全。
他本人则先后三次踩点，最终确定了比常规赛程更长的 513 公里路线。
根据黄河石林越野跑赛事官网的规则，高血压、脑血管疾病、心肌炎、糖尿病等多种疾病患者，不得参加比赛。但未对残疾人参赛做出限制。
从理论上看，残障人士并非不能参加马拉松或者越野赛。
2021 年 4 月，独腿跑者刘春克
完成全程厦门马拉松
图源：IC photo
2016 年 9 月，中国田径协会曾发布《关于残疾人选手参加全国马拉松及相关赛事的通知》，其中指出，参加此类赛事在起跑之前，视力残疾、听力残疾、智力残疾以及上肢残疾的选手，与健全人选手一起在指定区域检录、集结。
比赛过程中，为保障所有参赛者安全，须为有视力障碍选手和非竞速轮椅选手安排志愿者陪伴跑进。
《通知》规定，赛事主办方应允许残疾人报名，并参加比赛中各项目的比赛，不得以非正当理由拒绝报名。
然而，这么做的前提条件是，「赛道条件及组织保障条件基本满足」。
缺席的特殊保障
不过，此次黄河石林越野马拉松安全事故发生后，备受公众质疑的，正是其组织保障条件和应急救援效率。
参加这场比赛的网友「流落南方」撰文说，黄河石林赛道的 CP（打卡）3 段不提供任何补给。「CP2 到 CP3，总共 8 公里，需爬升 1000 米，只爬升没有下降。山是石头与砂土混合的路况，很多段非常陡。」
「这里摩托车上不去，所以 CP3 不提供任何补给。这意味着，即便到达山顶，也没有可补充的食物、饮水，热水更是妄想。暴露的山体无处可休息，无法在此处退赛，还要坚持到 CP4。」他事后回忆道。
「偶尔治愈」查询发现，赛事组委会规定的参赛者必须强制携带的装备，不包括保暖物资。风衣、冲锋衣、保暖内衣、急救包等，属于「建议携带装备」。
黄河石林越野赛的比赛装备要求
图源：2021（第四届）黄河石林百公里越野赛官网
据澎湃新闻报道，越野跑圈资深人士、越野赛事筹办参与者赵小钊表示，强制装备列表没有足够的保暖装备，是导致很多选手遇到降温时无法保证体温的重要原因。
「赛事在设定强制装备和应急预案时，并没有参照历史上的极端天气，所以这是肯定存在的一个过失。」他说。
高黎贡超级山径赛，是一项在云南省高黎贡山地区举办的超长越野赛事。赛事组委会的工作人员徐龙告诉「偶尔治愈」，对于可能遭遇突发天气地区的比赛，他们都会进行强制装备检查，强制装备包括保温衣、保温毯，有些地方还要求羽绒衣。
如果是高海拔地区，他们还可能会准备直升机，「虽然这样费用就比较高」。
北京绿野救援队队长，曾多次参与越野赛事安全保障的吕忠洪告诉「偶尔治愈」，根据现有信息判断，赛事组委会的安全保障明显没做到位。
在他看来，此次赛事的补给点设置较少，两个补给点之间距离较远。「此外还可以利用山地摩托车、直升机加强巡逻保障，但这些都没有。」
「对于赛事保障者而言，一般要应对的都是突发情况，比如选手晕厥、骨折、心脏骤停等等。水、保暖和降温物资的补给，这反而是最为基础的。」吕忠洪说道，「但是从现有信息看，这次很多参赛选手遭遇极端天气时，没能及时获得物资补给。如果最基本的保障都没有，更不上谈应急救援了。」
5 月 23 日，黄河石林越野赛中的受伤人员
在景泰县人民医院接受治疗。
图源：IC photo
而正是在这种背景之下，给黄关军这名聋哑人选手的特殊保障，更是无从谈起。
黄关军的妹妹黄琴告诉「偶尔治愈」，此前，哥哥参加的马拉松赛事，都有人陪跑，且安保人员都在身旁不远处。2019 年黄关军参加西昌马拉松赛，黄琴正是陪跑者。
但这一次，在条件恶劣得多的赛道，黄关军和其他选手一样，独自一人上路。
北京一家体育赛事运营公司的负责人陈威宁对「偶尔治愈」表示，这次赛事组委会的组织保障和赛道条件，显然不符合前述中国田径协会颁布的《通知》中「基本满足」的要求。
「他（黄关军）不能说话，越野跑的时候听不到周边声音，遇到的危险会更多。紧急情况下进行求救，也比别人困难。所以，对他的特殊保障应该是要有的，最好是有人陪着跑。」陈威宁说道。
吕忠洪也认为，像黄关军这样的聋哑人，参加这一类越野马拉松，理应在安全保障层面获得特殊照顾。「比如发令的时候，他需要有人引导。到了补给点，需要有手语翻译，这样他才能和别人交流。」
安宁不忍设想黄关军生命最后时刻的场景：「他是聋哑人，连呼救都没有办法。」
规定的空白地带
残障人士能否参加马拉松及其相关赛事？比赛过程中，应该获得什么保障？
除却前述 2016 年中国田径协会发布的《通知》之外，目前，这一领域的相关规定尚属空白，不同的赛事组织方各行其是，没有统一标准。
在四川举办的一项越野跑赛事，是中国老牌的长距离高海拔越野跑赛事。5 月 25 日，「偶尔治愈」以报名者身份致电该赛事组委会，工作人员说，在甘肃越野跑安全事故发生后，目前，他们旗下所有赛事都已停止报名，将进行整改。
「残疾人（比如聋哑人）是可以参赛的。如果要保障安全的话，建议可以有一位朋友一起陪跑。」工作人员说，「如果没有人陪跑，该如何保障残疾人选手的安全？这就是我们整改过程中，需要考虑的问题之一。」
黄河石林大景区发布闭园公告
图源：黄河石林大景区微博
张家口崇礼 168 国际越野赛，是亚洲最大规模的耐力跑比赛之一。此次甘肃越野跑事故中丧生的梁晶，曾获得该赛事某个组别的亚军。工作人员介绍，受白银越野跑事故影响，近期申请退赛的人比较多。有的残疾人选手原本已经报名，但如今决定退赛。
「关于赛道和强制装备，我们都还在具体调整中。」工作人员说，「陪跑的人之前都是没有的。在比赛中，残疾人和正常人一样正常地参加。」
不同的赛事组委会，在「残疾人选手是否需要陪跑者」这一问题上有不同观点。而有的赛事组委会，则可能出于安全考虑，不让残疾人选手参赛。
徐龙告诉「偶尔治愈」，高黎贡超级山径赛此前没有过残疾人参赛，组委会「也没有想到残疾人会来参加这一点」。
「不过，如果知道对方是残疾人，我觉得就不大会让他报名这种比赛。」他道出一些赛事主办方的顾虑。
2021（第四届）黄河石林百公里越野赛选手比赛照片
图源：黄河石林大景区微博
陈威宁对「偶尔治愈」表示，在实际情况中，对于残疾人参加马拉松及其相关赛事的报名条件、保障程度的不统一，反映出残障人士是「被忽视的少数群体」。
「残障也分很多等级。不同的残障者，参加比赛时、遇到危险时，会面临不同的障碍和危险，因此，赛事主办方应根据这些选手的具体情况，给他们提供相应的具体安全保障，做更细致的准备。」陈威宁说道，「这一方面有赖赛事组织者的责任感和安全意识，另一方面，也需要出台相应的规定，做出更细致的规划，好让赛事组织者去贯彻执行。」
根据公开报道，参加这次越野跑时，黄关军处于领先的第一梯队，是跑在最前面的 6 位选手之一。而前六名中，最终只有一人幸存下来。
这位无声的奔跑者，一度以跑马拉松获得奖金为生。但对他而言，此次越野跑，注定是一场无法完成的比赛。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文中安宁、徐龙、陈威宁为化名。
撰文：潘闻博 林小溪 钟筱初 
监制：李晨
封面图来源：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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