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只管伤人!
1
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恰如猛虎卧荒邱,潜伏爪牙忍受。
不幸刺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
在四大名著里,《西游记》和《水浒传》表面上看一个写奇幻、一个写武侠,但骨子里其实都是批判现实的黑暗恐怖小说。比如在《水浒传》里,把社会和人心的黑暗描写的最高潮的一部分,我觉得就是宋江在浔阳楼题“反诗”这一段。
在宋江写这“反诗”之前,《水浒传》已经描绘过很多场杀人血案:林教头风雪山神庙,鲁提辖拳打镇关西,武二郎血溅鸳鸯楼,杨制使怒杀泼牛二,等等等等,当然,还有他宋江本人的“坐楼杀惜”。
但所有之前的这些杀人案,勉强还能符合“冤有头,债有主”的江湖准则。
在这个准则有效的情况下,假如你不幸生在水浒世界里,想让“好汉爷饶我性命”,还算有规律可循:做人谨慎点,老实点,不欺负林冲、不强抢民女、不跟插标卖刀的破落贵族讨价还价、不在为富不仁、作威作福的狗大户家里当狗腿子,估计能“苟全性命于乱世”。
但读者刚得到这么点“乱世生存小技巧”,施耐庵就抛来这么一首诗,打破了你的美好幻想。
“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
我要是江州的百姓,读到这两句,估计连哔了狗的心都有了。你“报冤仇”就“报冤仇”呗,该“浔阳江口”啥事儿?凭什么要在这里大杀一通,一泄你的胸中块垒?江州百姓着你惹你了?
这样的血案,真的躲无可躲。
宋江填这首词的时候,逻辑的跳跃的、思路是奇葩的、心理是变态的。难怪连金圣叹都要吐槽“宋江心事,他人不可解。既不知其冤仇为谁?又不知其何故乃在浔阳江上也?”
这里多说一句,评水浒出名的老金这人其实也是个狠人,管杀人魔王李逵叫“活佛”那种。连狠人都看不懂的报仇逻辑,可见宋江此时心理得有多扭曲了。
而小说安排巧妙之处在于,宋江“血染浔阳江口”的心念一动,后一回马上就应验在了“江州劫法场,李逵排砍人头”的那里,施耐庵这里写的明白,那黒厮“当下去十字街口,不问军官百姓,杀得横遍地,血流成渠。推倒颠翻的,不计其数。”
这段太残忍了,所以所有电视剧版里,李逵杀的都只剩下了官兵。
在水浒传里,李逵其实是个“工具人”,是宋江兽性化的具象人物而已。所以宋江看到自己这黑小弟切身实践他“血染浔阳江口”的豪言时,全程都装死不说话。众“好汉”也只道是寻常,唯独晁盖良知尚存,勉强吼了本回唯一的一句人话:
不干百姓事!休只管伤人!
就为这句话,水浒里我唯一粉的就是晁盖,因为盗亦有道。
可小说写得明白,“那汉那里来听叫唤,一斧一个,排头儿砍将去。”
……
“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
宋江这诗确实是“反诗”,但他反的不仅是朝廷,更是反社会和人性。
2
犯罪心理学有一种说法,认为所有杀人犯都有反社会人格、或者叫“边缘人格”,他们是社会恶变的癌细胞。
但在普通社会中,“边缘人格”的人一般也生活在社会的边缘地带。比如在美国,想保命,有些危险的街区你就不要去,因为不知道会不会从哪里窜出个黑哥们拿枪顶着你,一个不顺意把你崩了也说不定。
而水浒世界的奇葩之处,不在于这个社会中的“边缘人格”过多,而在于这个世界里“边缘人格”像扩散的癌细胞一样,在这个社会全身呈散点状爆发的。下至李逵、时迁、上至柴大官人,人人都有可能“落草为寇”。
而这些人物中,人生轨迹最不可思议的,又是那个宋江,他本是个最不可能杀人犯法的体面人。
这个人号称“及时雨”,在家孝敬父母、在外乐善好施,搁今天估计是个看见路边老奶奶倒了,一定上去扶一把的好青年。那会儿要是有媒体,评个“感动皇宋十大人物”应该没什么问题。
即便后来上了梁山,宋押司也不忘摆正能量pose。
而且他是郓城县押司。我看解读中把宋江“郓城县小吏”的自谦当了真,以为宋江就是小吏。其实根据《宋史·职官志》的记载,押司的正经名字应该叫“押司官”,是介于官吏之间的一个比较模糊的存在。如果再结合小说中特意提到郓城知县“与宋江最为要好”的句子。宋江在郓城干的大约是县委书记秘书之类的职位。官看似不大,但下管百姓、上通领导,这也就解释了为啥他一个“小吏”能当黑白两道通吃、呼风唤雨的“及时雨”了。
但就是这么一个平素品行、际遇还都不错的“正能量青年”,人生遭遇不顺之后第一反应居然是要“血染浔阳江口”。
这个事情就太特么恐怖了,就跟童话故事里慈眉善目的外婆突然揭下画皮,化身财狼虎豹一样,给读者起到了最强烈的反差和惊吓效果。
那宋江的这种边缘性格究竟是怎样形成的呢?答案其实也在他的那首反诗里。
“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恰如猛虎卧荒邱,潜伏爪牙忍受。”
我曾经在《“你说,我能走到对岸去吗?”》一文中戏言,古文中的“卧”,其实就如今说的“躺平”,卧龙诸葛亮,其实该算躺平学的鼻祖。
很巧,宋江在这首诗里也提到了“卧”,而且自比“卧虎”,也就是说他认为自己也在“躺平”,而且是“潜伏爪牙忍受”,躺的那是相当不甘心、难受。
你可能会觉得奇怪,宋押司到底哪里躺了呢?你看他到处下“及时雨”,下的多忙活啊?
可问题也就出在这里。押司官这个职位,在这个县城的吏员里,其实已经算当到顶了,你别看宋江“刀笔精熟,纯于吏道”,业务能力超强还会来事儿,但他的“仕途”空间已经非常有限了。他与跟他一起坐着喝茶的知县大人之间,表面上是上下级甚至私下称兄道弟的关系,但实则隔着一条阶层鸿沟。如果没有命运的大转折,宋江估计一辈子都会被挡在这层玻璃天花板的下面,看着自己的终点成为他人的起点……这样的人生,不是“卧”,不是“忍”又是什么呢?
估计宋江平素午夜梦回,可能也会吼上一声“我这个吏员出身的土猪,有朝一日也要拱了朝廷里的白菜!”
《水浒传》里刚出场时的宋江,其实处在一种“间歇性踌躇满志”和“持续性混吃等死”的奇妙叠加状态当中。
说他有意奋发、在仕途上更进一步,他又明知已经升不上去;
说他已经“躺平”安于当名闻一方的“及时雨”了吧,他又特别不甘心。
这种奋发和躺平的叠加态找不到合适的现代词汇形容,还是宋江自己总结的那句话好:
“恰似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
再看水浒的其他人物,会发现很多人出场时都是类似的这么个状态。林冲和鲁智深,一个禁军教头、一个提辖官,按说都是“体制内官员”,可是一出场都公然在上班时间在街头遛弯、碰见相熟不相熟的“好汉”就拉到酒楼去喝酒,惹出许多事端。这个情节安排就非常有意思,你闭目一想,都能感觉出这类人就是那种在体制内已觉“没奔头”,已经“躺平”混日子的家伙。
可他们又有着炽热的功名心。你看小说中林冲遇到高衙内“夫目侵犯”他娘子后,被陆谦骗出去喝酒,坐下第一句话是咋说的?
“男子汉空有一身本事,不遇明主,屈沉在小人之下!受这般腌臢的气!……”
你看,又是一个“恰似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
这个社会里好像很多人都在忍……
是的,水浒传的世界里,最终杀人落草的边缘人物之所以会在整个社会里多点爆发,就是因为其描绘的社会结构阶层间壁垒森严、而地位却判若霄壤。在这种社会里,无论是阶层上层,眼巴巴就是升不上去的宋江、林冲,还是已经掉落到阶层底部、随时面临阶层沦陷风险的杨志,都被挤成了有危险人格的边缘人。
这个时候只要稍微有一个外力轻轻一推,他们就会从自己原有的生活中掉落,坠入破罐子破摔、杀人越货的魔道。
在一个阶层分化的社会中,“边缘人格”处处都有,这是最恐怖的事情。
3
再说说“不幸刺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这话背后也有门道。
发配江州的宋江,身上已经背负了两桩命案。
在郓城他杀了阎婆惜,在清风寨,他跟花荣等人一起满门抄斩了刘知寨和寨内数百男女。
当然若硬要给宋江开脱的话,这两次杀人好歹还算冤有头债有主。
但杀人毕竟是杀人啊,一个原本体制内的公务人员,在杀了这么多人以后,有什么心理活动、良心受什么谴责了吗?
没有,至少小说里没写。
从诗文看,即便是喝完酒以后,宋江对那段经历耿耿于怀之处仅止于“不幸刺文双颊”。他如果写的是“不幸怒杀婆惜”,我对他印象好歹还能好点。
那好歹是跟他有过肌肤之亲的女人,也是他“首杀”,总该有点触动吧?这个心理活动可以有。
没有,这个真没有。
俄罗斯大文豪陀思妥耶夫斯基写《罪与罚》,讲主人公穷大学生拉斯柯尔尼科夫在走投无路,怒杀了给他放高利贷的老太婆阿廖娜和她无辜的妹妹丽扎韦塔,并侥幸逃脱。
但随后,陀翁对主人公心理活动进行了大篇幅的描写,主人公内心不断接受着良知、道德和宗教的拷问,尤其是对杀害无辜特别自责,于是最终选择了自首,为自己的“罪”接受“罚”。
但这样的心理活动,在《水浒传》里是没有的,一次都没有。
《水浒传》里所有“英雄好汉”们杀人,即便是“首杀”,几乎都跟喝凉水一样顺溜。
最大的心理触动也就是鲁达打死镇关西以后那种:“这厮忒不经打……洒家需吃官司”。
是的,“好汉”们惧怕的不是杀人本身,而是杀人之后官府要找他们麻烦。
换句话说,这些人在杀人落草的时候,都是没有过什么“人命大于天”道德门槛。
不是他们“落草”之后才破罐子破摔,视人命如草芥,而是他们心中人命本来就是草芥。
以前不杀,仅仅是害怕“吃官司”会耽误他们在正道上混而已。所以“刺文双颊”要比杀人性命更值得耿耿于怀。
这一点在宋江身上又特别突出。
小说里的宋江,无论走到哪里,别人都说他“仁义”。可是看遍小说,你会很奇怪他到底“仁义”在那里。
仅就江州劫法场这一小节来看,他小弟李逵帮他实践“血染浔阳江口”的愿望,砍人头如割韭菜一般,他一句话不说,这算仁吗?
劫出法场之后,宋江为了干掉陷害他的那个“举报党”黄文炳,提出要打无为军。还是那个人性未泯的晁盖说:哎呀,算了吧,我们这么一闹,恐无为军那边已经做了准备,硬打怕是要折兄弟性命。
结果“好脾气”的宋江居然难得执拗一次:不行!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打。
这能算义吗?
是的,小说里的宋江,其实并无什么真正的“仁义”之心,或者说,对他人的生命本无敬畏。他人对他来说无非就是个工具而已,当初拉拢、帮助你是为了笼络你、以便将来用得上,而一旦形势所迫,你在他心目中就是物非人了,甭管是“兄弟”、仇人还是无辜者,该杀就杀,你生命的陨落不会对他产生半点触动。
如宋江自言,他“自幼熟读经史”,也算“知识分子”。那么宋江到底从经史中学了什么知识,就很可疑了。至少从小说中看,“经史”并没有教给这个人对他人生命起码的尊重和敬畏,他从中学到的,可能只是对“君父”的服从,和对威权所掌控的体制的向往,以及向上爬的“权谋”之术。
这就导致了约束宋江过落草前那种良民生活的全部动力,仅仅来源于“君父”的约束和对法律的惧怕。一旦杀人见血,脱离体制成为“游民”,威权约束就对其失效了,宋江心中没有更进一步的道德底线约束他少杀几个人。
杀什么人、杀多少人、被杀者有罪还是无辜,对他来说统统不必追问。反正“经史”只教过他忠君爱国和成王败寇。
人命算什么?
从史书上看,草芥而已。杀你没商量。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水浒》小说中和真实中国历史上,那些落草的“起义领袖”往往都是杀人如麻的嗜血魔王。中国的传统思想中,对“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的训诫是讲到头的,但在其之下,就没有对人命敬畏的戒条进行托底了。所以一个“边缘人”一旦被挤出主流世界,决定“无父无君”,就立刻成为“禽兽”,他的行为是无节制、无底线、无人性的,杀谁、怎么杀、杀多少人,全看个人能力和心情。
在小说中,宋江在这首《西江月》之后,可能觉得作死还不够彻底,又赋诗一首:
心在山东身在吴,
飘蓬江海谩嗟吁。
他时若遂凌云志,
敢笑黄巢不丈夫!
点赞一下老版《水浒传》电视剧李雪健老师真人亲笔写的书法,他真把宋江给演活了。
严格意义上说,真正给其惹祸的其实只是这首诗的最后两句。“举报党”黄炳文和官府其实不咋关心宋江是不是真要“血染浔阳江口”,但你说你要学黄巢造反?那可不得了!抓你没商量!
这就是一个黑色幽默了。官府不关心你反不反人性、反不反社会,但异常关心你反不反朝廷。于是在这种教化下,一个立志“反朝廷”的人,大概率会连人性和社会也一起反了。
这就是为什么自古“草寇”都嗜杀的真相。
比如宋江举的那个黄巢,我们昨天《是谁让中国人如此迷恋考试》一文讲过了,这个人堪称明末那个更著名的杀星张献忠的初代版本,扯杆子造反之后奉行一样的流寇主义,为祸四方,所过州县都屠戮无遗。
这帮当初在皇权之下低眉顺眼的顺民,此时是这么想的:“反正老子连皇上都反了,时日无多,索性多杀几个人快活快活!”
于是,“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本来无辜的无辜百姓,被当成了体制的替罪羊,被落草者排砍了人头。
4
昨天,上海市警方发布通报,称“2021671452分,上海市杨浦区邯郸路某大学发生一起持刀致人死亡案件。嫌疑人姜某(男,39岁,该校教师)因工作关系对被害人王某(男,49岁,系姜某同事)怀恨在心,对其实施侵害,致其死亡。现姜某已被依法刑事拘留,案件正在进一步侦办中。”
这个通报写的有点黑色幽默,因为但凡在上海生活过的人应该都知道,“上海市杨浦区邯郸路”上只有一所知名大学,那就是我的母校复旦。
发这么个通告,勾的不少人更好奇,到底是邯郸路上哪个高校啊?一查,哦,复旦啊,平白无故加深一遍记忆。
若为学校声誉着想,还真不如开始就直接点复旦的名算了。
可能是因为我这个复旦学渣的身份吧,昨天晚上起就不停地有朋友拿话激我。有个清华的朋友说得好:“小西,上次俺们清华尬舞,你都吐槽的那么犀利(《说说“清华尬舞”,究竟“尬”在了哪儿》),如今你旦出这么大事儿。不自我吐槽一下,太不够意思了吧?”
好,我给大家说说我对这件事的初步观点。
据目前我觉得可靠的情报源得到的消息,此次血案的发生,除了嫌疑人个人性格可能存在一定问题之外,最重要的诱因是目前国内高校对青年教师普遍采用的“六年非升即走”的合同制原则。
据我所知,这个近几年在高校里铺开的原则,并非我国首创,而是借鉴模仿了美国高校的相关规定。美国大学的老师,多数确实不是铁饭碗。
但在国内实践当中,出现了一些问题。
首先是目前中国高校对青年教师考核评价体系确实还不完善、且存在一些争议。
六年之后,青年教师们究竟成绩怎样,有没有资格“升”评副教授,是个很容易招是非的事情。很多高校为了平息争议、不得不选择“唯论文论”等比较硬的方式。但这又产生了青年教师内部新的“内卷”。
其次,原本光鲜的大学老师职位一下子成了“合同工”,让很多“青椒”(高校青年教师)们不适应。
四年本科、三年硕士、三到六年博士,还有之后无法计年的博士后,十余年的寒窗苦读、辛苦拼搏,本来是想换个体面光鲜的高校“铁饭碗”。可改革一来,却一下子成了“合同工”,很多青年教师们觉得这个结果对不起自己比同龄人多得多的时间、精力付出,也没办法跟支持自己的家人交代。
我认识的朋友中,就不止有一个“青椒”跟我吐槽说,“小西,你看我们念了这么多年书,到头来,无论工资和还是职业稳定性,都还不如本科毕业去考个公务员,甚至不如同学校搞学工的同事……”
是的,这种不平衡和焦虑感在“青椒”当中是普遍存在,且矛盾在不断积累。就像前文分析的宋江那样,一个层级上人站的太多、太焦躁了,就难免会出现被挤到边缘的“边缘人”,出事其实是早晚的。
所以我们看到了非常奇葩的现象,一流大学的青年教师,这么高级的知识分子,居然也举刀杀人。就像“及时雨”宋公明,居然会坐楼杀惜,让人既惊讶,又一时无法接受。

而这几天,不只是巧合还是什么,类似的报复恶性伤人事件确实有点多。
522,大连,发生因投资失败宝马车主开车撞击无辜路人的事件。
529,南京,发生因离婚案件发生开车撞人并行凶捅人事件。
65,安庆,发生因家庭不顺无业而进行连环捅人杀人事件。
在这些事件中,犯罪嫌疑人都处于不同的社会阶层,因为不同的原因而恶性伤人。
但细加分析,你会发现他们都各自处于其阶层的“边缘地带”。我们的社会中,眼下分处不同阶层,散点状分布的边缘人可能确实有点多。
各位读者,在保障自己人身安全,远离边缘人的同时。其实也该为社会想想,怎么能让这种人尽量少点。
毕竟,还是晁天王说的好:“不干百姓事,休只管伤人
全文完
本文6500字,感谢读完,长文不易,喜欢请给个三连,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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