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学一角  图源网络
纪念与反思
文/涂骏
梅贻琦说:“所谓大学者,非有大楼,乃有大师也。”今天的北大,怕已当不起这句话。
在北大十来年,有人格风范使我深铭在心的良师,寥寥。我来讲讲其中的二位:中文系的钱理群,艺术系的朱青生。
我96年入电子系,但爱好文学,读顾城、北岛后开始写诗。同级的两位文友,历史系的周青丰、中文系的胡少卿创办“我们文学社”,邀钱理群先生做顾问。老钱在成立大会上致词,讲演的题目为“我中的我们,我们中的我”,热情洋溢而有深度。结束后我跑上去找他,给他一封信,说:“我想转中文系。”老钱看了信,略想了想,给了我家里的电话,说:“我想想办法,你过几天打我电话。”那封信充斥着文学青年的狂热,现在想来令我羞愧。老钱和我素昧平生,竟然认真对待了这件事。几天后,我打电话,他告诉我:“系主任费振刚是我同学,我和他说了,你去系里和他谈谈。”我带上作品就去了,费振刚婉言劝我,一、已经过了转系时间,转系考试在每年4月份,现在已经是10月份了;二、喜欢创作并不一定要来中文系,中文系并不是教创作的地方。我扫兴而去,不过对老钱却很感激,他并没有劝我半句。
钱理群教授  图源网络
见过老钱的人一定觉得老钱好玩,头大如斗,秃顶,笑眯眯,像弥勒佛。他儿童时演过《三毛流浪记》里资本家的阔少爷,有一场被欺负了哇哇大哭的戏。老钱以研究鲁迅知名,在北大常年开鲁迅与周作人比较研究课。有一次课上老钱说:“我不能和老伴一起去买东西,我老是和服务员争论闹矛盾,害得东西买不成,老伴怨我。比如北新(北大三角地的一个商店,已被拆),我每次去,都觉得售货员他就是阿Q,我是小尼姑,老被欺负,他要用手指弹我的脑壳。我就要反抗,一反抗,不欢而散,东西不买了。”大家哈哈大笑。下课后,经常是一帮人前呼后拥,跟老钱去饭馆蹭饭。
老钱在北大常说些不合时宜的话,常被警告,老钱却一直很乐观。有很多人认为,老钱热情有余,理智不足。老钱本人对这话也有些认同:“我的朋友汪晖就曾经说我,你研究鲁迅,鲁迅是非常悲观的,但你的气质却和悲观差了十万八千里。”老钱顽童般呵呵一笑,眉眼挤成了一线。
老钱前几年退休,渐有悲观的体会。他虽然有些眷恋北大这个地方,但也乐于退休,因为他对北大已经不抱希望,不如归去。临退休前的一次讲座上,有人送上条幅及花篮:老钱一路走好!老钱笑:“好像给我送终。”退休之后,老钱想,在大学里教鲁迅思想已经迟了,因为进来的学生们已经被中考、高考这些考试制度扭曲了,应当到中学生里讲鲁迅。他就到南师大附中开课,为了适应中学生的处境和理解力,他精心设计了讲义,比如从鲁迅和海婴的关系讲起,讲父母和孩子之间的相处,这是困扰中学生的重要问题。他发现,这样讲效果很好,学生们爱听,课堂很活跃。但是有一天,学生告诉他说:“钱老师,你讲的很好,我们爱听,但现在我们的关键问题是要考大学,我们愿意先考上北大,再去听你讲课。”
钱理群教授  图源网络
几个月前,“我们文学社”庆祝建社十周年,请老钱来座谈。老钱笑哈哈地给我们讲他“文革”时候的事,念他当年写的豪情而可乐的诗篇,依然是童心未泯。不过偶尔他的脸上也会闪过一丝自嘲和感伤。他对中学生也不抱希望,他说:“假如说我自己做事情的热情和努力是一百分,我所产生的效果却很小很小,我的贡献只有零点零零几,小数点后面几位。不过没关系,我对自己说,好歹是个正数,正贡献,只要是正数就行……”老钱又呵呵一笑,眉眼挤成一线。
年青一辈的学生觉得老钱已经落后于时代,理想和抱负如堂吉诃德般可笑。我觉得老钱做了什么都不重要,我所认识的老师中,没有一个人具有老钱的独一无二的特性:集顽童和长者于一身,对年青人永远是支持,是鼓励,是同情,无论年青人的想法是多么幼稚,多么轻狂,多么可笑。
不理智乎?一种一以贯之的风格就是理智。
那天聚会后老钱和我们一道吃晚饭,聊天后送老钱走,老钱不辨方向了,问该朝哪个方向打车。我们送老钱上出租车,忽然觉得老钱颤巍巍地,老了。车走后,主持聚会的胡少卿一拍脑袋,嘿嘿一笑:“哎呀,忘了给老钱付打车钱了。”
朱青生和老钱完全不是一个类型。年龄上要晚一辈,身材高大挺拔,步伐敏捷,戴自制的大黑框眼镜,手腕上一块简易电子表。他有着很高的理智天赋,听过他课的人会深深地感受到理性的魅力。他教艺术史,每次课都如同讲演,展开丰富的架构,若干条线索穿行,而自始至终他都不会有丝毫的散漫和迷失,这种严格的控制力我没有在其他老师身上见过。
朱青生教授  图源网络
老朱1987年从中央美院调来北大,90年去德国海德堡大学读艺术史,95年回国。在海德堡期间,为了练习德语并提高思维,他每天六点钟起床,读两个小时哲学。给他上课的德国教授时常带一块巧克力,在班上提问逻辑问题,谁答对了就得巧克力,巧克力每每被老朱吃到。老朱笑言:“他问的问题只有两三层逻辑,我研究过佛经,其中的逻辑层次细到有十几层,你想想我得他的巧克力是不是小菜一碟。”老朱离开北大时对送他出去的老师说:“我五年后回国。”五年后他果真信守诺言,在离开的日子回来了。
我晚一年进北大,没有见到95年的老朱,据说他当时上课,穿轻便的西装,胸口上别一朵小花,把课堂上学艺术的女孩们迷得要死。我也见识了很多老朱的趣事,有一次课堂上一位同学起身离开,快走出去的时候老朱叫住他:“同学,你能把离开的理由告诉我吗?”被问的人张口结舌。老朱在考试上也别出心裁:“你们有的同学如果实在很厌烦考试,想不考试就拿到学分,也不是没有可能,你写封信给我论证你不能考试的理由,我可以考虑。”过圣诞节时,老朱送班上的同学每人一张自制贺卡,上面写着:“没有人是艺术家,也没有人不是艺术家。”这后来成了他一本书的名字,书名之长冠绝古今。
老朱做现代艺术,做到了儿子身上,他给儿子起名朱元璋。老朱曾经给桂林市长写信要求在桂林山水中挑一座小山漆成红色,以质疑绿色环保观念。老朱说:“绿水青波之上出现一座红色的小山,其实也很美是不是?”有反对者说,用油漆漆山会把山上的生物比如蚂蚁杀死,老朱真漆了一座巨石,长期守望,拍下了昆虫在红石头上聚居交爱的录像和照片。又有反对者说,油漆散发有毒气体,会污染环境。老朱回答说,你们家里的碗橱都是用油漆漆的,也没有看见谁被毒死。
朱青教授  图源网络
印象最深的是1999年元旦,老朱把我们艺术协会一帮人邀到体育大学附近的一个农家院,这是他租下做中国现代艺术档案的。在这个院子里给我们讲了三天课,陈明艺术的种种问题,谈了七个专题,最后谈到人生的寂灭。大家都很兴奋,一个个听得醺醺然,渴了喝喝茶,饿了煮点粥,困了就横七竖八地打地铺。非常难忘的三天,魏晋风流,其如此乎?
老朱有时也感慨今天的中国人文化处境的艰难。老朱说,今天的中国人要想在文化上真正有所创造,一要懂希腊语,希腊是西方哲学的源头;二要懂梵文,才能真正了解印度对中国文化有过的影响;三要多懂几种作为现代汉语语源的外语。更要精研古汉语,懂甲骨金石文字。老朱说:“未来五十年,中国仍是处于译经时代。”意思是五十年内我们不可避免仍是西方文化的学习者。一次聚会,老朱向我们举杯:“我和你们约定,二十年后我们一起来翻译《伊利亚特》。”
最近见到老朱是在一个讲座上,结束讲座时老朱说:“归国带回艺术发展最前沿的策略规划和方法,我常常给北大提教学建议,给校长写信,12年过去了,可惜我的想法还是不能实现,但我还是年年提议,成了不合时宜的人。中央美院的院长最近对我说,你还是归队吧,到我这里你可以按你的想法做。我有时也想归队,但是我又想,就像今天这样一个讲座,你们听了如果会心里一动,觉得受了启发,和没听不一样,就为了这么一点不同能在北大实现,我想我还是愿意继续坚持一下。”
老钱按时退休了,老朱也遭受冷遇,这二位都被视为不合时宜,这就是北大最优秀教师的境况。北大啊,我能够说什么呢?
(本文节选自作者文章《纪念与反思》,文章收录在《寻找北大》,北大110周年校庆纪念文集)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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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涂骏,安徽巢湖人,现居黄山。北京大学社会学硕士,曾就职北京社科院社会学所,现为自由职业。个人公众号:朴野记。本文转载自微信公号:胡少卿文学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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