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理解分析哲学的“分析”?
费多益
作者简介:费多益,中国政法大学人文学院哲学系。
原发信息:
《哲学研究》第20203期

内容提要:
今日的分析哲学呈现出多元的样貌。分析哲学强调语言的可分析性,然而问题不仅仅是在哲学思考中确保分析工具的良好运作,而是需要明确,在何种意义上把语言当作理解现实的途径。在拒绝了分析/综合区分的预设之后,分析哲学不再视形而上学为无意义的命题,而是将永恒的形而上学主题重新引入。如果把表述的明晰化、推理形式的有效性,以及对已有论证不断进行考查、补充和修正看作是分析哲学的风格,那么“分析”和“哲学”之间并非限定与被限定或修饰与被修饰的关系,而是在某种意义上同义。从这个角度讲,分析哲学可以为所有哲学领域贡献思考的利器。

关键词:
分析哲学/语言/逻辑/形而上学

标题注释: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个人同一性研究的当代发展”(编号18ZDA029)的阶段性成果。
分析哲学的样态在当代发生了很大变化。分析哲学这一术语通常用来指称自20世纪初以来,主要在盎格鲁—撒克逊国家进行的、虽然名称各异但都与语言分析有关的哲学研究。不过,诚如斯特罗所言,“与其说分析哲学是一个抽象的事业,不如说是充满了个性及其相互竞争的方法与论证的领域。”(Stroll,pp.5-6)它可以被看作世界主要哲学流派之一或一种世界性的哲学趋向,也常被用来表示带有分析倾向的各哲学流派的总称。
与许多分类名称一样,“分析哲学”这个词不具有唯一的、普遍认可的精确定义。作为一种理论思潮,分析哲学的构成和内容非常庞杂。在广义上,它包括这样一些学派和哲学,它们的倾向虽可各不相同,但有许多观点仍是近似、彼此一致和相互联系的。在狭义上,“分析哲学”也可以更严格地用来指某些思想家和思想流派中的某些人或某些观点。分析哲学反对传统哲学那种抽象思辨的研究方式,试图通过某种“精确的分析”清除哲学论争中的混乱。
那么,究竟怎样才是“分析的”?罗素、摩尔、维特根斯坦、卡尔纳普、奎因等人都有论述,且无论剑桥学派还是牛津学派都谈到了一些,但并不直截和明朗,而关于分析属于纯粹逻辑的概念还是经验和语用学的概念,更未取得一致。这一点也造成了后人对“分析”一词理解上的分歧。况且,已往的界定即便曾经取得共识,也未必适用于今日的哲学样貌。本文试图根据分析哲学的当代发展,给出在底线意义上理解“分析”的阐释和论证,亦即,通过对“分析”概念的相关刻画,一方面展示充分的包容性,将大多数无可争议地从事分析哲学研究的学者的工作划归在“分析哲学”领域中;另一方面具备有效的区分度,将大多数不能体现分析哲学的研究排除在“分析哲学”领域之外。其论证策略为:1.从内涵角度,阐明分析方法在其性质上所具有的独特特征;2.从外延角度,把传统认为的分析哲学所拒斥的主题重新引入并进行考查。
一、语言在什么意义上具有优先地位
表面上看,罗素的摹状词理论和维特根斯坦的语言游戏论之间,卡尔纳普的逻辑句法和自然语言的形式语义学之间,维也纳小组反形而上学的排他性论断和关于必然性/偶然性、可能世界、身心关系等争论之间,毫无共同之处,特别是对本体论简洁性的关注与重返包罗万象的本体论探索(例如关于可能的非实在之物或虚构之物的探索)更像是迥异其趣。这些看似倾向和理论各异的研究,都被冠以一个共同的名称——分析哲学,由此展示了它们之间的统一性:从语言角度来探讨哲学问题,并通过语言的分析来解决哲学问题。
于是,哲学问题被看作或归为思想的语言表达问题,语言的意义和性质成为考虑的中心,也被视为开启所有主要问题解法的关键。这始终既是分析哲学反对者攻击的重点,也是分析哲学支持者最常用的自白。借用达米特的话,哲学的目标是分析思想的结构,而分析思想唯一合适的方法在于分析语言……(cf.Dummett,p.458)以上两点为整个分析学派所共同接受。
可以说,分析哲学比哲学的许多其他分支更好地体现了哲学中最深刻传统的延续。从古希腊时代起,哲学家们一直就感兴趣于理智上富于挑战的问题:如果实在是静止的,运动何以可能?宇宙是否有第一因?空间是否有边界?时间是否真实?语言如何连接世界?等等。对于这些问题,他们要求人们把一些基本概念甚至日常语言的普通语词弄明确,使之变得清晰。例如,我们平时使用“正义”“真理”“实在”等这些语词进行交流时,并没有就它们的含义做出规定,但对一些基本概念进行分析,是一名哲学家不可回避的挑战。分析哲学家秉承了这一传统并使其保持鲜活。
不同于以往的哲学分析方法,分析哲学强调语言的可分析性,它所着重的问题一开始就是对语言的分析。语言分析方法的前提是承认语言的某种实在性,认为语言和世上实存的事物或关系有某种联系,而他们试图寻找到语言、思想与存在之间的稳固而平衡的关联。作为其努力的显而易见的结果,语义分析法得到了奠定——从弗雷格的晨星昏星、罗素的法国国王到蒯因的飞马存在,这些分析范例已成为分析哲学的显著标志。同时,从可理解的、不玄乎的事物和常识出发进行探讨,成为分析哲学界的普遍共识。摩尔(G.E.Moore)等分析哲学家成功地开启了与新黑格尔主义截然不同的分析道路,且这一道路迅速地得到传播和认可。
尽管如此,这样的说明还不足以把分析哲学的特点显示出来。在某种意义上,从苏格拉底开始,哲学家们就努力去把握他们所使用的语言,把哲学思考联系于其所使用概念的意义确定方面,甚至将整个哲学活动置于概念产生过程中。同样地,语言哲学主题及思想的渊源也可以上溯得很远:不满于日常语言功能、诉诸一种理想语言来表达和交流科学思想的看法,早在17世纪就被笛卡尔和莱布尼茨提出过。到了19世纪,孔德和斯宾塞把拒斥形而上学作为一条原则在他们的实证哲学中提出,并被重新肯定了的贝克莱的“存在就是被感知”的命题。接着,马赫将世界归结为感觉,将感觉归结为语言,而且在哲学中引进数学描述方法,对语言和思想加以符号化、公式化,实现了他所提出的用最小消耗、尽可能完善地对事实做出陈述的“经济思维原则”,哲学转向研究语言的势态更加明朗。
可见,问题不仅仅是在哲学思考的过程中确保分析工具的良好运作,而且要把这一工具作为完整地理解现实的手段。然而作为一种复杂的现象,语言本身可以从不同的角度来理解。哲学的语言分析本身不等于科学化方法,也即语言的哲学分析跟符号学的分析是不同的。
因此需要明确,在何种意义上分析哲学把语言当作理解现实的手段?毕竟,“大多数分析哲学家与语言学家没有什么大的联系,分析哲学既很少借用语言学术语,也没有带给语言学什么东西。事实上,只是从逻辑的观点看,语言才获得了优先地位”。(罗西,第2页)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可以接受达米特对分析哲学下的一个定义。达米特认为,分析哲学是后弗雷格的哲学,这个定义既强调了弗雷格对分析哲学形成的历史性贡献,又指出,分析哲学自诞生以来一直联系于弗雷格留传下来的现代逻辑。(cf.Dummett,p.666)弗雷格的逻辑及其变化形式是自20世纪初以来分析哲学所经历各种发展和变化的背景,也是现代分析运动的起点:罗素、维特根斯坦和奎因都受到弗雷格的影响,许多分析哲学可以看作是建立在弗雷格的基础上,或试图纠正他的工作。而实际的情形的确是:只有当逻辑的发展产生了多样化,澄清了多种互不相同的“逻辑”,才能通过逻辑来观照语言的所有方面——句法的、语义的以及语用的方面。
严格的演绎推理的符号系统所提供的不只是一种表达思想的手段,而且也是思想在其中得以表达出来的语言。由弗雷格引发的那场革命导致了逻辑学的飞速发展。逻辑学家探讨了将经典逻辑和非经典逻辑形式化的各种方式;他们使用代数方法来刻画这些逻辑,并借助证明理论及代数学的手段确立了它们的一般特性;他们把其中一些代数刻画转换为语义理论,这些理论旨在陈述出逻辑常项的意义,从而提供某种标准,让我们借以判定某种形式化是否可靠,亦即它所容许的推理是否都真正有效,或者判定它是否完全,亦即它是否容许所有真正有效的推理。(参见达米特,第16-17页)
此外,在弗雷格那里,人们进行逻辑分析时是对整个句子赋予某个真值的,因而真值函项语义学只作为一种技术上必要的手段,从外部理解句中各部分的意义。这意味着如果确定“意义”始于外部,而不是从内省的经验抽象出“意义”,那么人们虽然可以表达说某个词有指称是什么意思或把某个指称赋给某个词是什么意思,但仍然需要确定或定义包含所考虑的这个词的句子的真值条件。也就是说,人们也许知道这个词有所指,但不知道指的是什么;人们仍然需要寻找融贯的机制,而这个机制依赖于语境,并且以判断的方式指派真值。后继的哲学家不断地阐发和发展语境原则,其愿望正在于聚焦弗雷格的反心理主义的立场,提供非内省哲学的可能性。(cf.Costreie,pp.287-301)
伴随着对经典逻辑的扩展来展现可能的可靠推理形式以及对有效推理思想的重新理解,论证的内在结构成为现代逻辑关注的焦点。这种结构体现在为微观与宏观两个层面。微观结构指演绎论证或归纳论证等逻辑形式,它所探讨的是组成论证的诸种陈述的内在结构。例如,演绎逻辑揭示了组成论证的陈述如何基于简单命题或原子命题,借助真值函数联结词、量词、算子和模态或命题态度联结词逐步建立起来。与之对照,宏观结构则探讨组成论证的陈述以何种方式联合起来形成一个整体?它们形成什么样的结构模式?闭合结构、收敛结构、组合结构还是序列结构?其所断言或支持的主张又受到怎样的限制?(cf.Freeman,pp.505-527)这些问题的探索构成了图尔敏(S.Toulmin)、托马斯(S.N.Thomas)和弗里曼(J.B.Freeman)的核心工作和重要贡献。
二、作为分析哲学方法的“分析”
自从蒯因之后,当代分析哲学不再有像罗素、卡尔纳普或奥斯汀式的主导人物。雷舍尔(N.Rescher)在谈到20世纪后期哲学的多样性时,以如下方式总结了这一情境:从前,哲学舞台由少数几位大师主导着,当时的哲学就是他们所创造的东西。但是,哲学的这一“英雄时代”已成往事。我们已进入新的哲学时期,此时,不仅有占支配地位的杰出人物,而且出现了一大批影响较小的人物;不再有显赫的哲学帝国,哲学景观更像中世纪的欧洲——由享有王权的贵族和兼任主教的君主所辖的诸多小块领地的汇集;零星的著名哲学骑士,只是在间或分散的诸城堡中,赢得当地忠实朋友的追随或遭遇其对手。(cf.Rescher,p.109-113)
20世纪70年代之前,分析哲学的“分析”有特殊的含义,其发展分为三个明显阶段:第一代逻辑主义哲学家的特长是对语言进行逻辑分析,其目的是用形式语言对日常语言的陈述进行治疗和重新公式化;第二代分析哲学家形成于逻辑主义衰退之时,致力于描述使用语言时的环境、背景和场合;第三代分析哲学家利用已经超出标准逻辑框架的逻辑体系结构,力图使日常语言或自然语言逻辑形式化。但不论采取怎样的方法论,原则上都坚持:哲学问题是语言问题,即对语言的错误使用,表现为混淆了语义的边界,破坏了使用语言的规则;因此,解决哲学问题,就是要清楚地说明人们在使用语言时犯了怎样的错误,刻画清楚语言使用的规则,澄清语义的范围等。(cf.Mahdawinejad,pp.15-236)并且早期的分析哲学可能只专注于哲学的某一两个领域,比如语言哲学或科学哲学。
然而在当代,分析哲学已经非常广泛和多元。它不仅是英语国家的主要哲学传统,而且在非英语国家中也正稳步增长;它的触角几乎伸向了哲学的所有领域,其思想、立场和方法论都已经多样化了。(cf.Beaney,pp.20-42)运用“分析哲学”这一词通常只是为了与海德格尔、德里达、德勒兹等人作对比,或与“哲学史”研究相区别。“分析”成为“明确化”的代名词,作为一种普遍性方法逐渐渗入到一切哲学活动中——各个学派都有解答的权利和义务;人们也都可以从各自不同的立场出发,对“分析”这个同一主题做出回答。也正因此,分析哲学如今盛行于世界上的大部分地区。而把整个分析哲学统一起来的是,它全神贯注于对合理性的理性讨论。后者是任何对当代文化问题认真地怀有兴趣的人都必须面对的话题,它们遍及科学研究、日常行动决策、语言使用、对人类精神活动的反思等等所有领域中的合理性。
与之相关,不得不提及的是,人们常常把分析哲学泛称为“英美”哲学,这样的理解产生了一种对历史的严重歪曲。把一族以方法为特征的探究方式(即“分析的”),与另一个靠地理位置来区隔的传统(即“欧陆的”)相对照,这种做法是宽泛和模糊的。在20世纪,不止一种潮流对分析哲学的形成做出贡献,“而在希特勒上台前,与其把分析哲学看作一种英国现象,不如看作一种中欧现象”(达米特,第2页),因为分析哲学中心向美国的转移主要是政治事件即纳粹政权的长期影响。这并不是说两者之间可以彼此割离或完全无关,而是说,只有在看清它们彼此区别的基础上,才能看清它们之间的联系。
那么,如何辨识作为分析哲学方法的“分析”呢?今天,当人们称自己所做的是分析哲学,存在一个底线标准,即重视语言的清晰性,重视分析和论证。这样的界限是为了跟以下哲学区分开来:即不追求清晰的概念,不重视论证分析,使用一种含混、晦涩的语言或文学式的语言来代替哲学论证。例如,坎普(G.Kemp)认为,分析哲学要求其论证:1)运用有效的推理形式;2)使用清晰、准确的语言进行表述,并且尽可能使之晓畅直白。(cf.Kemp,pp.699-700)那么,怎样就算清晰呢?在马蒂尼奇(A.P.Martinich)就是尽量避免歧义性(ambiguity)、含糊性(vagueness)和不确定性(indeterminateness)。(cf.Martinich,pp.195-196)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分析哲学将逻辑等形式化方法作为工具手段。
在对话和讨论中,交谈的各方必须澄清他们的观点,一步步修正对方不全面或不确切的表述,最后得到一个意义清晰的论点;也可以尝试自问自答,从你自认为是正确的回答开始,然后找出反例,一步步逼近你对问题的认知:
1.明确问题。例如:“是什么使得某物成为X?”“认定某物是X的依据是什么?”“使某物成为X在逻辑上如何可能?”“X与Y之间的逻辑关系究竟是什么?”
2.提出假说。详细说明适用所提问题的概念的充分或必要条件,确定当且仅当且被这个概念使用的事物所拥有的所有特征。
3.推导待检验的结论。此种结论具有如下形式:如果假说H为真,那么概念X就可以适用于这种情况。例如:“如果这个假说为真,结果会怎样?”“它蕴涵了什么?”“它使我们不得不接受什么?”
4.对假设进行检验,即判断这个概念是否适用于假设的那种情况。
5.接受或拒绝假说。如果该概念适用于你设想的那种情况,那么就有理由认为它为真,否则就有理由认为它为假。如果是后一种情况,你应该要么抛弃这个假说,要么回到第2步对它进行修正。
总体说来,哲学家大致都认为分析哲学的风格应当满足:1)文字清晰、明确,不诘屈聱牙;2)论证有效(valid)、健全(sound)、易识别、融贯,让大多数哲学家觉得有理有据、使人信服;3)逻辑的分析手段。当然,关于如何理解分析哲学中对于语言和逻辑的“偏好”,当代哲学家也有不同的理解,如威廉姆森(T.Williamson)对于“语言转向”和“概念转向”的论述,斯塔尔纳克(R.Stalnaker)对于模态逻辑的形而上学本质的探讨,等等。不过无论如何,分析哲学注重对人类知识和信念体系中各种命题和概念的准确分析和使用,强调论证的严谨性。语言的清晰化虽然不能算是分析哲学的独有特征,但分析哲学力图创造一个人人共享的哲学文本,并首开先河要求哲学像科学一样精确,像科学一样也能够形成不断进步的共同体。
三、形而上学主题的重新引入
对“分析”的分析不能回避关于形而上学问题的讨论。分析哲学在整个20世纪成为占主导地位的哲学思潮。从思想史的角度看,这种现象的起因受到了科学飞速发展的影响,后者冲击了哲学原有的形而上学体系。由于科学的巨大进展,哲学家发现自己在关于“什么是真”的问题上已经非常乏力,他们不再认为自己有能力发现关于世界和人的本质的知识——发现事实是科学家的任务。哲学家的职责不是像黑格尔那样,提出庞大的理论体系,也不是提出有关“实在是什么”的命题。而关于“实在是什么”“什么是真”“什么是世界的本原”和“什么是人的本质”等问题,正是形而上学传统的研究领域。
在早期分析哲学中,先后出现了两股明显的反形而上学思潮:第一波是世纪初罗素和摩尔对观念论的反叛;第二波是30年代后逻辑经验主义对形而上学全面的拒斥,尤其是指责传统哲学家(形而上学家)文本晦涩、用词生僻。分析哲学与形而上学的对立,某种程度上是延续了经验主义对超验事物的拒斥。较为引人注目的是卡尔纳普与奎因之间经历的一个著名争论:是否存在合理的形而上学问题。对此,卡尔纳普的回答是:没有;奎因的回答是:有。
卡尔纳普反驳形而上学的理由是:存在两种问题,一种是内在问题(internal question)是在某一语言框架下提出的问题,因此可以在语言框架内部得到回答;另一种是外部问题(external question),即关于语言框架本身的问题,不能在该语言框架内得到回答。任何形而上学问题都是外部问题,是关于语言用法的实践问题,不能在语言框架内回答,没有一个确切的是或否的答案。不能在语言框架内回答的问题都没有意义,因此形而上学问题没有意义,进而不存在合理的形而上学领域。
就严格的逻辑意义来说,提出一个问题就是给出一个命题,并提出判定这个命题(或它的否定式)为真的任务。“只有给出了一个命题的符号,即由语词或其他符号构成的语句,才能给出这个命题”,而形而上学命题“只具有语句的外在结构”,它们虽被认为是语句,但实际上不属于语句。只有对象的构造式——把此对象的命题翻译为基本对象即原初经验关系的命题的规则——才给这些命题一种可证实的意义。但形而上学的概念和命题是超越经验的,不可能在一个建立于直接经验之上的构造系统中构造出来,不能被翻译为原初经验关系的命题,(参见卡尔纳普,第322-323页)因此属于似是而非的无意义的陈述。
奎因则进行了反驳。他认为,之所以把形而上学看作无意义的命题,是预设了分析与综合的区分,即“在分析的或独立于事实的意义真理与综合的或基于事实的真理之间存在某种根本的分裂”,但任何科学家的理论学说,都包含着某种本体论的前提,这不是关乎事实,而是关乎为科学选择一种方便的语言形式、一个方便的概念体系或结构。(cf.Quine,pp.20-43)这场争论之后,大多数哲学家认为奎因对卡尔纳普的批评成立。(cf.Price,pp.320-346)形而上学虽不能提供关于实在本身的任何知识,但是一种认识实在的学问,它以不同于科学经验方法的那种哲学特有的思想方法来认识实在。
奎因和斯特劳森(P.F.Strawson),两人分别从逻辑经验主义和日常语言学派中把形而上学拯救出来。斯特劳森对以后的形而上学的影响主要集中在殊相和相关的同一性方面,后者被威金斯(D.Wiggins)更为充分地探讨。奎因的影响不单单是一些具体的形而上学观点,比如唯名论,时空四维主义等,远为重要的是,他的本体论承诺在分析哲学内为各种形而上学打开通行特许途径,即便它们中的一些已经声名狼藉。关于形而上学的发展,摩尔(A.W.Moore)甚至觉得卡尔纳普、奎因和刘易斯(D.Lewis)的关系有些类似于近代哲学中休谟、康德与费希特或黑格尔的关系。(cf.Moore,pp.331)
综上不难看出,分析哲学的某些学派不等同于分析哲学这个广泛且多样化的运动,其反形而上学的情形也因流派、阶段、类别的不同而各异,因此某些分析哲学学派反形而上学不等同于分析哲学反形而上学,而是需要明确何人在反、如何反以及反何种类型的形而上学;有些反形而上学观点其实是以一种新的非形而上学的方式触及或接近具有形而上学性质的问题。
况且形而上学是就其内容而言区分于认识论、伦理学、政治哲学等哲学分支;而分析哲学是就其研究方法(或风格)区别于现象学、实验哲学等哲学分支。也就是说,内容上重视形而上学问题,方法上重视逻辑化的严格分析构成了两者的特征。它们分属于不同的范畴或方面,当然也就不存在非此即彼的排斥关系。
分析的形而上学摈弃了传统思辨的形而上学,但把形而上学的主题重新引入分析哲学的论域。按照齐默曼(D.W.Zimmerman)的归纳,至少包括三条进路:1)以齐硕姆(R.M.Chisholm)、克里普克和刘易斯为代表;2)新潮流形而上学家(New Wave Metaphysician),以普特南和麦克道威尔为代表;3)通过分析哲学方法论重新回到德国古典哲学文本去探讨那些问题。(cf.Zimmerman,pp.ix-xxii)而达米特则构建了用以探究形而上学争论所需的逻辑基础。他认为在构筑这样一个基础的过程中,我们必须在我们通常视为当然的东西之下进行挖掘,这些东西是在没有弄清我们关于语词的意义,尤其是关于逻辑常项的意义的假定的情况下被接受下来的。(参见达米特,第7-13页)在他看来,实在论与反实在论的形而上学争论的实质在于语义学之争、意义理论之争以及真概念之争。
20世纪末期,各种各样的“自然主义”借助于物理学、认知科学、心理学或生物学等,已经产生变得相当热门。在跨学科运动越来越频繁的今天,分析哲学的分析性体现在哪里?哲学问题与经验问题或哲学方法与经验方法之间范畴性的差异会消失吗?分析哲学与科学是否不再有截然的区分?大数据时代,追求本质是否可以被收集事实而取代?
 原文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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